四周破败的小院和远处灯火都渐渐熄灭,仿佛一团墨水骤然晕开,搅成一团,又重新铺开,形成了新的景致。
千乐歌眼眸四处一转,仍然是在那个小院,只是像是白天了,院里有棵梨花树,正飞速长叶开花。
这可真是奇怪了,他竟散了那元宵之夜的蜃景,将整个境挪到了这院里。
“看来这境中主人,已发现了我们,索性将外面的蜃景散了,只留了这院子。”靠在门边的墨衣青年勾唇一笑,“这是一定要让千阁主看下去了。”
千乐歌还未说话,一行人便跌跌撞撞冲进了院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踉跄跪在了地上,言辞凄厉:“神医救命!神医救命啊!”
那白衣的少年听见声音,走出内门,两三步走到他身边,声音清润:“老伯,起来说话,你如此年纪却跪我,要折寿了。”
那老伯满眼苍泪,面颊消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身影颤抖:“瘟疫蔓延全城,官家已不管我们了,周家村人还没死完,官家却已下令将其一把火全烧了,下一个就是我们张家村!求您救我们!”
那少年手上不知如何使力,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到一侧坐下,微微皱眉:“您慢说。”而后看了看他带来的人,“张家村离这里不近,都坐下休息吧。”
那些人身负身家性命,哪里敢坐,都匍匐在地,跪了满院子:“求神医救命!龙王村地处瘟疫中心,却无一人染上,我们都听说了!是您拿了神药救人!”
“是啊,我家虎子才满一岁,就染上了热症!求您救他!”
“求神医救命!”
“……我家婆娘怀胎十月,正要生产,却染上了怪病——,她情况不妙,现下这个情况又找不到接产的大夫,恐怕要一尸两命,求神医救命!”
满院子都是砰砰磕头求他救命的人。
瘟疫?这二字一出,千乐歌便想到了那夜那少女口中的怪症,但她视线扫过院里跪着的人群,他们面带潮红,脖颈有红痘肿块,看来并不是那少女口中青筋暴起,畏惧阳光的怪病。
而是一起蔓延甚广,传染极强的寻常疫病。
那少年微微垂眸,闻言二话没说站了起来:“竟如此严重,你们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普一闪身入了屋里,那妇人正坐在床边,像在给他补衣服,她已有些熟练了,只是动作还笨拙,绣成歪歪的一排,看见他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将那线缝藏了起来:“皇儿,外面来了好些人,是做什么的?”
身侧石林皱眉:“方才院里还听得懂,现在又听不懂了?这龙神搞什么,他和他娘的话不准听?”
千乐歌却很快明白其中关联,还未说话,身侧的墨衣人便闲闲开口:“他和他母后不是本地的人,彼此对话自然用自己熟悉的话说,这种语言我们自然听不懂。而外面那些人,是本地村民,用的现在官话,自然也就听得懂了。”
正是如此。见状,千乐歌便在一侧他说一句,转述一句。
那白衣少年面有忧色:“是之前那疫病,附近的村庄都染上了。我得去一趟。”
那妇人握住了他的手,皱眉:“皇儿,龙王村这些人都用了不少……,你这身体还未养好,又怎么撑得住?”
那少年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母后,我知道分寸,没事的。他们只剩这最后一丝希望,求到了我,总不好叫他们败兴而归。”
那妇人捏着他的手掌,轻轻一叹:“皇儿,你这纯良的性子,母后知道再怎么劝,这一趟你都是要去的。”
她默默看他:“可要快些回来,母后新学了菜,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那少年嗯了一声,俯身在桌边拿了什么,便往外走了:“母后,我将侯袁留下照顾你,有什么事叫他就行。”
一出门,还未等到他母后回答,便被人群簇拥着走了。
墨衣人见着那群人将人簇拥着走远了,喉咙里发出低低一声笑,不像真心,倒像冷笑。
净白看着四周的景致又繁复变化起来,看着他道:“府君在笑什么?”
那墨衣人靠在门边,漫不经心:“这人看着并无行医经验,不知道是靠什么治病,看他母后神情,此事古怪。”
千乐歌也在院里一望,是了,寻常大夫院里总会晒些草药,摆些药罐,再不济屋里也会有些医书,出门就诊,总会带上药箱。
此人院里什么都没有,跟着这群人走了,临走时,唯一拿的,却是一把匕首。
很快她们就都知道,他是靠什么治病的了。
院里的梨花开放,花瓣飘洒,很快落了满院,树叶青翠,偶有嫩绿的梨果显出,那白衣少年才面带疲色回了院子。
他模样更加清减,面色苍白,一双眼却仍旧温润。
他入了院里,那妇人立马迎了上去,那妇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丝带垂髫,模样清秀。
那妇人很快迎着他在院里的桌边坐下,小心扶住了他,目光爱怜:“皇儿,两个月怎么瘦成这样?”
那少年自顾自倒了一碗水,自己喝了,安抚一笑,眼眸极亮:“母后,疫情止住了。这方圆的几个村落都救回来了。看着他们家人团聚,再也没比这更好的了。”
那妇人叹息一声,目光隐隐,仿佛要落泪了:“你又——”
未了只得一声深深叹息。
那少女拢着袖子站在一侧,嘴唇轻咬,似有话但又忍着,在挣扎着是否要说。
那白衣少年侧头这才看见站着的少女,言辞真切笑容可掬:“小颖,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母后了。”
那少女垂着头:“殿下说笑了,照顾王后,本就是我该做的。”
那少年轻轻一笑,像是想起什么,有些面色不佳:“我早已说过,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殿下王后了,不必如此称呼。”
那少女仍然低着头:“从那日殿下将我们救出来,殿下就永远是殿下,王后也永远是王后。”
那白衣少年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重新拿了水喝了:“你们若高兴,随意怎么叫吧。”
他动作十分怪异,双手像是有些拿不动重物,就算是提水拿碗,都有些缓慢。
从那日他扶那老伯之时的动作,他应当是会些武艺,而且修为不弱,但现下却仿佛身子有恙,导致动作都分外僵硬。
那少女垂着头站在一侧,咬着唇,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听他说完,行了礼,却一直站着没走。
那少年很快反应过来:“找我还有事?”
那少女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那白衣少年动作很快,扶住了她,眉眼间又是无可奈何:“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怎么一直改不了这坏习惯。”
那少女被他托住,咬着唇,似是难以启齿:“殿下,我——”
那少年单手将她扶住了,放在一侧坐下,手似有意无意抚上了手臂,他很快侧头对一侧的妇人道:“母后,一路赶路我有些饿了,上次不是说待我回家,给我做新菜吃吗?”
那妇人原本就忧心忡忡看着他,闻言立马站了起来:“好,皇儿饿了,母后这就去做。”
那少年微微笑着,目送她走远,才放下了抚在手臂上的手掌。
那白衣之上,血渍斑驳,内里不断渗出液体,已将那块染成了血红。
他看着那块血渍,像是很无奈:“穿白衣实在是很不方便。”
那少女坐在一侧,看着他手上的血红,目光呆滞,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白衣少年将宽袖往上一捞,露出半截手臂,那手臂之上横七竖八都是刀伤,旧的已经结疤翻出粉白的新肉,但又紧接划上新的,疤痕重叠,不堪入目。
在场几人看着他那手上的疤痕都愣在了原地。
净白语气不善:“难道那疫病,他是这么——”
他话音没落,那白衣少年已抽出匕首,在他那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便骤然涌出,他便朝那少女伸出了另一只手,像在朝她索要什么。
那少女面色发白,眸含热泪,咬了咬牙,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靛蓝的小瓶,低着头不敢看他,双手颤抖递了上去。
那少年面色平和,仿佛做这事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那血滴入瓶中,合上了盖子。
他那伤口颇大,但竟很快就不流血,止住了,只留下一条鲜红的疤。
他将袖子放下去,把瓶子重新递给了她:“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那误入村里的打猎少年罢,回来时已听说了,他身体本就不好,现下三天水米未进,大夫都说,明早就要断气了。”
那少女垂着头,咬着唇,未答话。
他伸手将那瓶子塞入她怀里,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不来,我也是要去的。拿着,回去救他吧。”
那少女眼底的泪才慢慢落了下来,仿佛烫手山芋一般将那瓶子塞入了怀里,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有些不齿:“我——,谢殿下赐药。”
那少年微微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看着她,像是有些欣慰:“看来你们在这里都过得还不错,这样很好,国灭了,人却怎样都是要活下去的,活的精彩快乐最好不过,你现如今也爱上那人了,嗯?”
他话里有些挪揄,像是在打趣她。
那少女惨白的脸上便透出一抹绯红,有些羞惭:“殿下!”
那少年便极有少年气的哈哈一笑,笑罢,看她还站在原地,又打趣道:“你还不走,是要等我母后做好了饭一起吃?”
那少女才行了礼,揉着脸走了。
走到院门,她像是很不放心,侧头回来看他:“殿下,你那些伤——”
那白衣少年坐在桌边,冲她安抚一笑:“不碍事,修行之人,好的快的很。”
那少女才状似放心的转头走了,将院门带上。
院里便只剩了那白衣的少年,他低着头在看放在桌上的匕首,不笑不说话时,略显的沉静。
想了想,他拿了那匕首,很细心的将桌上残留的血迹抹了,便抬脚往内室走去了。
千乐歌看着他那单薄的背影,略有些皱眉:“一个村庄少说也有几百人,人人都来求他,难道他的血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神药吗?”
净白语气亦有些不善:“看来,事实确实如此。”
他亦看着那少年进去的方向:“这个割法,若他真是神也就罢了,可怎么看,他现如今也只是一介凡胎肉身。”
四周的景致又开始变化,浓墨染过,白色光芒骤然拉开。
这一下却是吹吹打打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院里张灯结彩,像是十分热闹。
那白衣少年负手站在院里,一侧的梨树叶子已落了个精光,他表情像是有些惊愕:“什么?给我修神像?”
他面前站着颇多人,均神采奕奕,面色通红,十分激动:“是呀!神医,你不但施展神通将疫病止住了,帮我们修桥铺路,劳作除患,还赐予了我们长生再无病痛,您这样的神通,不是神是什么!”
“就是呀!您下凡来是救我们来了!”
“神明降世,普度众生,我们要给你立像,一直记着你的好!”
“就是!那些神明高高在上我们拜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显灵过,反倒是您,您一直在帮助我们!”
“您比所有菩萨都慈悲!您才是我们该拜的神!”
院里吵吵嚷嚷,千乐歌却很快抓住了那个词:“长生?”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净白微微皱眉:“难道他那血不但能治病,还能让人长生?这可有些匪夷所思了。”
那白衣少年挥手示意他们静下来,他们很敬重他,便很快安静了下来,他声音如常,响在院里:“我不是什么神,各位,不必如此,也不要说给我立像什么的,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也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他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真的不必如此。你们如此感激我,我很高兴,但真不用说修神像什么的了,我,我并未做出什么很大的功绩,怎敢和神明做比?一介凡人受人香火,你们太高看我了。”
他一再推脱,但众人却都不听,硬要给他造神像,拜他。
最后结果,千乐歌他们已看见了。
那些村民并未理会他的推脱,只认为他是神性谦虚,不愿他们劳累,在山腰之上,给他修了颇大的神窟。
难怪那神窟修的如此妖异,森森白骨鬼手横行,但神像却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看来那白色为基妖异的风格,是这位白衣少年故乡那边的习俗,神像却沿用了本地一贯端庄的姿态。
石林看着略有些感慨:“这些村民还算有良心,没有辜负他那割肉放血的心意。”
那墨衣人靠在门边,眸光淡淡,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却不是在笑石林,声音低低的:他并不想成神。再则,背负众人太高的期望,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