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内里,便很快有人过来引着她们往上去了。
千乐歌触及各式各样的目光,略略侧头,都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疑惑惊讶,他们互相推搡低声像是在议论什么,眼神古怪。
千乐歌有些疑心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但眼下行在众人目光,就算有也不能抬手擦了。
走近了,她才看清这位仙督长得个什么样子。
白金色衣袍繁复厚重,双手微曲抻着膝盖,端坐高台,像是长得颇高,坐在那里像一堵硬墙。
面庞冷硬,眼如利刃,鬓边一丝灰白发丝编入发冠,他那金冠实在很高,雕龙画凤上嵌着晶蓝的灵石,压下眉头看人时,隐隐有压迫之感。
见着他们一行人,略略抬手,是个不紧不慢的动作,东道主的气度做足,声音沉缓:“千阁主,紫道老弟,请入座。”
千乐歌双手松松一搭略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依言在一侧坐下,这才发觉方才那些人古怪的眼神是为什么。
这视线一扫,下方景色尽在她眼,她这位置,仅在任光熹之下,众宗派之上。
饶是她也看出来圆盘层层堆叠,这座位分布是有个上下尊卑的。
那紫道真人看熟稔模样同任光熹关系不错,他自己也说是他盛情邀请,大抵是每年都来,他坐在任光熹下方众人见怪不怪,但普一见千乐歌这一从未露过脸的角色也坐在这位置。
岂能不奇怪,岂能不惊讶。
这一平台之上共设五座,除了她和方坐下的紫道真人,另有三座也已坐了人了。
临出门之时,净白给她恶补了万宗仙门里颇有些名头的大派,免得她在宴会之上有眼无珠得罪错了人。
早知道他们这宴会按这等分法,她就不听了,直接上面两层的不惹就罢,害她昨晚听了一晚上,觉都没睡。
眼下左边那位身穿着的衣袍十分脱俗,月白打底,冰蓝镶边,号琉璃心境袍,头悬银冠,鬓垂银丝,手边放着一柄教寻常佩剑更细长亮白的薄剑,面容冷漠,抬眸转圜间,天然的傲气蛮横,当是鉴心门掌门,傅柏崖。
再旁边是一着粉青荷花样式衣裙的女子,仙鹤云肩飘逸,臂挽金纱从容,金冠墨发,容貌秀致,雪白的面庞之上,眉心一点朱砂,怀抱一柄手臂大小的玉如意,仿若瑶池仙女,亭亭玉立,仙姿国色。正是蓬莱仙,白琴酒。
再往后角落里,一着藏青色服饰道袍的男子手挽拂尘,盘膝而坐,略比前二人朴素很多。他倒是这里除了千乐歌和牧云以外唯一没有束冠的,只用一木头簪子把头发挽成团子算作了事,宽袖大袍,仙风玉骨。大概是灵台山的道士。
但灵台山的掌门古宸不是说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吗?这人看着不过是个青年。千乐歌又侧头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自若,坐的百无聊赖,像是对眼前发生的景象不感兴趣,有些郁郁不乐,便收回了目光。
千乐歌端坐下,视线一瞥,这檀木小案有三人合坐之宽,但只给了一人的坐垫。
她侧头看向一直跟着她的牧云,他抱着剑站的懒散,倒一直在看那坐在高台之上的仙督。
千乐歌轻轻咳了咳,将他视线吸引回来,牧云冲她微微一眨眼,似疑问。
千乐歌手搭在一侧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牧云视线在各处一扫,微微摇了摇头。
千乐歌便也抬头去看,见坐下的无外乎都是掌门宗主之类的角色,也带了弟子,却是端站身后,像是做布菜之用。
她尚在沉思间,那坐在高台之上的人已举起了酒杯:“千阁主,素未谋面,邀你入宴,任某唐突了。”
他声音不大,但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青衣女子身上。
千乐歌心道这必定是个展现月阁气度的时候了,便挂上一贯温和礼貌疏离的微笑,颔首:“仙督客气。”
任光熹将自己手里的酒一口喝了,将酒杯搁置一旁,一旁的弟子连忙提了酒壶替他满上,他目光如炬看着千乐歌:“千阁主前些日子力擒鯈鳙,在瀚海一剑荡血薇的名事已家喻户晓,让人钦佩。”
千乐歌仍然挂着礼貌的微笑看他,颔首:“仙督谬赞。”
他手下很快又举起了酒杯,看着她像是有了一丝笑意:“千阁主,你倒不必如此防备,任某此次邀你,并不是想拉你月阁入万宗仙门。”他一口喝了,复而放在桌上,“白云山下,月阁自立,任某知道。”
千乐歌心里有了一丝纳闷,他怎么看出她防备了?她装的还不够礼貌?
再则她刚把他们那药炉子踹了,放出狠话,他就邀她入宴,这着实让人不得不防备。
想了想,心道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贯如此,便卸下心理,诚恳道:“那仙督邀我来是?”
他举着酒杯,等着身后的弟子给他倒酒,而后施施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果然很高,比寻常高的男子还要高上一截,衬着他那高高的金冠,仿佛巨人了,腰间悬挂一柄白金色佩剑,剑鞘之上一线血红入里,剑气森然,看来就是名剑赤霄了。
他将酒杯朝下方的人群瑶瑶一碰,声音大了些:“诸位!万宗仙门成立至今,已过千年,承蒙诸位看得起任某,推我坐这仙督一职!”
他声音低了些,像是有些叹息:“可这些年,任某有罪,愧对这‘仙督’二字,各宗门林立,我竟毫无察觉到血薇堂的恶行,让其危害世间十余年……”
千乐歌听罢,心里明白了。
他这是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血薇堂身上,为万宗仙门和自己博的一个毫不知情被蒙鼓里的现状,现在惊此一事幡然醒悟要督促仙门百家自省自查,履行这仙督的督字了。
难怪将她请来,还赐上座。
他的态度已很明显了。他对千乐歌这行为不但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反而很赞同,以此表明他对那些行为深恶痛绝。
千乐歌听着他那套诚恳的要让人落泪的话语,有些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不论真假,她都已不想再听。
话说的再好听,她现如今只看行动。
便有些百无聊赖将桌上放着的杯子拿来盘玩,玩了一会儿,见下方众人仿佛激动的连连大呼自己也有罪只顾修炼没有自我反思之类的。
她有些无言的扯了扯嘴角,顺手提了桌上的酒倒在杯里,放在鼻下一闻,像是桃子的香气。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尝一下,那任光熹一转头,冲她敬来:“幸而这世间还有千阁主这样大公无私,心怀苍生之人,今日千阁主临宴,是任某之幸,仙门之幸。”
而后一口豪气万丈的干了。
千乐歌拿着那杯酒,本还在犹豫,被他架到这里,现下已不得不喝了,便只得微微抬了冲他一点头,微笑:“仙督严重了。”又回头冲着下面那些人微微一颔首,“诸位抬爱,实在受不起。”
回头亏心事做多了打到你们宗门,便知道我这句受不起是真的了。她这样想道。
便微笑着一口倒进了嘴里。
好辣!
千乐歌强忍着要咳嗽的冲动,面色平和的冲众人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杯子,而后不动声色抬袖掩住了下巴,状似在擦酒痕。
张开嘴剧烈而无声的辣辣辣辣辣辣辣辣!
她一贯不喝酒,之前只在青云门师兄那里尝过一次,只觉难喝,现下觉得这酒无论是哪一种果然都很难喝,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一口岩浆,一路从舌尖烫到她胃里去了,而她桌上空空,只有这壶酒,连个去味的花生米都没有。
任光熹哈哈一笑,赞了一声女中豪杰,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才一掀袖子说了开宴。
身穿金色纱衣的侍女手端金盏穿梭在人群里面。衣衫浮动,仙气飘飘。
见众人已被饭菜吸引住目光,千乐歌才有些止不住的掩袖咳了一声。
身侧立马有人影半蹲了下来看她:“千歌,怎样?”
千乐歌咳得脸庞绯红,泪水涟涟,看着他那双有些担忧的眸子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咳,太辣了这酒。”
她抬手不经意的一把把眼底的泪水抹了,免得被人看出端倪,而后往旁边坐了坐,拍了拍一侧:“他们已说完了,现下我们也可以好好吃顿饭了。”
牧云目光又变得有些无奈了。
却并没有再站起来。
不过一会儿,那侍女穿梭而过,桌上便用金盘盛着各式各样的菜肴摆了一桌。
颜色清淡,模样可口。
她正拿了筷子准备吃,任光熹又是举杯,要大家一起干一个。
千乐歌无法,她坐的位置如此显眼,不喝一定会被看见,那岂非很不给这仙督面子。
她脑中又浮现出净白那副月阁尚未有立足之地,巴拉巴拉的神色,便一口灌了,连忙又夹了菜吃才止住那辣。
牧云也拿了筷子,却仿佛真的是在给她布菜,间或抬眸去看四周有无人看她们。
所幸,宴席一开,他们果然开始就你们辖下有无怪事或是有了矛盾要求仙督做主讨论的叽叽喳喳,便顾不得千乐歌这边了,任光熹正襟危坐严肃认真的听着,只是支在膝上的手略有些不耐的敲着。
千乐歌看着他,突觉他还有几分可怜,就抢了辖区内一只可炼化的邪祟这种事都要来判对错,安抚解决,而他却还不能有半分不耐。
吃到一半,那紫道真人慢慢前来,捧着一杯酒,微微一笑:“千阁主,如今贵为万宗仙门座上宾,无上荣光,看来已无需我主人接济了。”
千乐歌连忙诚恳低声道:“阁下岂知这层荣光是祸非福?该救济还是要救济的。”
那紫道真人便面带了然的谦逊一笑,冲她抬了抬手,示意共饮。
千乐歌吞了吞口水润了润嗓子,但眼前这人的酒,是一定要喝的。
便有些郑重的倒了酒,双手捧住举至额间,略略低头,正色道:“阁下,雪中送炭之恩,莫不敢忘,多谢。”
便同他遥遥一对,一口也干了。
辣辣辣辣辣辣辣辣辣。
那紫道真人又是莞尔一笑:“千阁主不必言谢,记住我家主人的期望便可。”便提着酒转身走了。
这三杯酒下肚,感觉已将她整个人都辣的烫起来了。
她扶住额,察觉头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
这感觉实在新奇,就像走在云里,迷迷糊糊踩不到实处,她侧头看向牧云,他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好似不太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