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天上一声惊雷炸起,司马青那双紧闭的眼骤然睁开,而后捂着胸口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略有薄汗。
一青翠衣衫的少女正蹲在不远处,见状,慢慢挪了过来看他。
司马青扶着额,闭了闭眼:“什么时辰了?”
“辰时末。”
“我睡了这么久?”他略有些惊异,像是自言自语。
那少女站在他旁边,语气呆板:“公子晚上睡得不好。”
自从千乐歌那一席话之后,他确实晚上有些心神不宁,完全睡不踏实。
龙渊龙轩两位叔叔从那夜之后,将叶瓷送进来替他端饭倒茶,看他看的更严了,门外还设了剑阵,他连下药的机会都没抓住,他出不去,真被关禁闭了。
他慢慢从床上挪到床边,自顾自将鞋子穿上,目光落在一侧的桌上,愣了愣:“今日,怎么没人送早膳来?”
那女子瞧着他的表情,像是在思考也疑惑了。
他心头那丝不安愈发凝重,走至门口,将门一开,那时时在门口抱着剑调笑他的两个男子,已不知所踪。
他跨出门,剑阵无剑,自然拦不住他了。
那女子跟着他出来,眼底亮了起来,像是激动:“没人!”
司马青面色有些不好,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出了院子,一直走了很远,都没有看见人。
这很奇怪,司马府这个时辰,应该会有很多人,侍女工匠侍弄花草,打扫庭院,修剪树木,上午有很多活要做。
那些穿梭在各院里的仆人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他脸色愈发沉重,一路走到中庭,才遇见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还未行礼,被他一手抓住了前襟:“人呢?”
那小厮有些呆愣的看着他那沉重的面庞,有些迷茫:“什么人?”
司马青面色发白:“府里的人!和守在我门口的那两人,都去了哪里?”
那小厮迷茫了会儿,如实道:“府里的家丁大少爷带去藏剑山庄了,您门口的那两个人,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司马青愣了愣,侧头看他:“我哥带家丁上藏剑山庄做什么?”
小厮看着他,比他更不解,声音低了些:“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带了刀剑。”
司马青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扔下他急急往门外去了。
那女子跟着他,像是不解:“公子在害怕。”
司马青平了平心绪,将有些乱的心神定了定,轻缓道:“我没有害怕。”缓了一会儿,他重复道,“不会发生的,所以,我没有害怕。”
便极快往藏剑山庄的方向去了。
藏剑山庄坐落在山腰之上,上山的路上修了石阶,掩在层层青山黛绿之中,而现下,那上面尸横遍野,藏蓝色服饰的剑修和着褐色翠色衣服的家仆,两两缠斗,摔在石阶之上。
瞳孔直愣愣的瞪着天空,身上的血混着仿若溪流一阶一阶缓缓往下流着。
司马青眉头抖了一下,那夜那人冰冷的声音传来:藏剑山庄只能交到我的手上。
那女子像是也觉得惊异,她蹲下身,拿手试了试他们的脖颈,而后抬头,看着那一阶梯躺着的人:“没气了,都死了。”
司马青不愿再看,面色沉沉提气便往山上赶,他心里很慌,但更多的是乱,他不过睡了两日,怎么好像很多事情,都变得脱离事态发展的方向了。
一路疾行至山门,他看着那牌匾上的藏剑山庄四字,慢慢落下了步子。
他抬头,眼前那仿佛炼狱的场景,霎时落入了他的眼底。
山门之前,有一片极大的空地,上面以玄铁铸成巨剑,稳稳插在中间,原是用来给藏剑山庄弟子仆人聚众谈事时的地方。
而现在,在那四周都是仰面躺倒在血泊里的剑修仆从。
就在那巨剑的下方,一道深紫色的人影,发须皆白,浑身浴血,仿若杀神,雷公鞭断做几节散落在地,正面对着他坐在地上,胸前一柄青绿的三尺秀剑,已入体一半。
司马青看清了那人面容,脸上血色殆尽,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心脏狠狠的被捏住了,他嘶吼出声:“阿公!!!”
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听见声音,将剑从他胸前抽出,慢慢转头来看他。
她仍穿着那身灰白的衣裳,四周的人皆一击毙命躺倒在地,但她那身衣服却一丝血迹未染,只那张玉白的脸上有一丝浅浅的血痕,将她那身仿若谪仙的气质衬的有一丝妖异,她转头负手而立,看着他。
震颤之下,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只觉自己心底的血都冷了下去,眼底已有了血色的怒意:“千乐歌!!”
言罢,左手一招,祭出佩剑,极快和她对上了。
他一招一式全裹挟着重重怒火,去势又快又狠,千乐歌伸手只挡,挡的行云流水,十分闲适,在下一次硌住他剑时,出声:“留点理智。此事非我本意。”
司马青侧头,看了一眼垂着头毫无气息的人,眼底血色翻涌更甚,讥讽道:“非你本意?!你是说,人不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的山河剑刺在他胸前?!!难道是我阿公自己发癫撞上去的吗!!!”
他伸手,长剑轰鸣,一招斩下,眼底血红:“疯子!!屠我藏剑山庄,我亲眼所见!今日,我要你死!!!给我阿公陪葬!!”
千乐歌接着他的招,闻言,眉宇间像是闪过一丝无奈:“你阿公果然很了解你的秉性。”
她看了一眼靠坐在地上的那人,神色正经了些,山河剑一旋,反守为攻,极快卸下了他的剑,脚下一勾,将他的剑直直挑了出去,山河剑横至他颈间,略侧头:“你的剑未开刃,伤不到我。”
司马青面色煞白,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徒手捉住了她山河剑的剑锋,握了满手鲜血,直直朝她脖颈压来,语气嘶哑:“为什么杀他!!!”
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他身后的人,面色微微一凝,而后提气,一掌将他打开了。
司马青被打飞出去,落地,只觉胸膛里血气翻涌,他趴在地上咳了咳,看着落在一侧的佩剑,手掌刚放上去,便被人七手八脚扶住了:“二公子。”
他咬着牙直直看着那道负手而立的人影,眼底血红,哑声:“杀了她!!”
身侧着藏蓝色服饰的人,均配着刀剑,脸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龙轩涩声道:“公子,她太强了,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千乐歌手掌在空气中微微一捏,山河剑原地青白光芒一闪,一把绿松石银枝叶的扇子便落在了她手里,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略有些沉。
司马青面色铁青,手里死死捏着自己那把佩剑,嘴里牙齿咬的吱呀作响。
“青……,青……”
这熟悉的声音落入司马青耳朵里,让他整个人都怔了一下,而后便很快爬起来,跌跌撞撞跪倒在了那人身边。
千乐歌往后退了一步,飞身往一侧的山林中跃去了。
没人拦她。也没人拦得住她。
司马青边眼神狂躁的看着她的背影隐在树林之中,边往秦望的位置挪去。
至近处,才发觉他这一伤口到底有多骇人,入体极深,伤口极薄,他眼底酸涩,手掌扶住了他抬起来的手:“阿公——”
他反手扶住他的手腕,一边去摸他的脉,一边从袖里颤抖着掏出银针筒:“没事的,我能救……”
秦望抚开了他止在腕上的手,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不用浪费精力……,我的身体,我知道……”
司马青喉咙滚了滚,手指蜷缩着捏紧了他的衣衫,轻声哽咽:“阿公……”
秦望慢慢抬手,抚在了他头上,拿那双一向锐利的目光看他:“阿公……,要死了……,藏剑山庄,你……,这是我的遗愿……”
司马青认命的闭上了眼,眼角的泪水滚滚而下,良久,才涩声道:“我接手,我接手!我去铸剑,我把芜湖剑冢的灵剑好好传承下去!”
“阿公,我再也不任性了,不贪玩了,我好好练剑,都是我,我修行不刻苦,不用功,不然今日,也不会任由仇人在前,而报不了你的仇……”
秦望的目光陡然温润了下来,抚着他的头顶,那张一向严肃刻板的脸上,浮出温柔:“你,性子纯良……,小心,别被有心之人利用……,我,我早告诉过你……,你总是不听……”
他泪水一滴滴打在他的衣襟之上,哽咽着:“阿公,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贪玩,再也不和你对着干了,你不要,不要丢下我……”
秦望宽大的手掌伏在他头顶,像是爱怜的抚摸着:“我还记得,我才把你抱到……藏剑山庄时,你那么小一个……,和你母亲小时,一模一样……,性格也一模一样……,我不让她嫁,她……,要和我三击掌绝了父女之情……”
司马青佝偻着身子,因为气息不稳,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他手掌爱怜的拂过他头顶,鬓边,而后慢慢收回了手:“阿公已两鬓斑白,早就,替你谋划不了多少了,如今……,如今,我落的这步田地,没几口气喘了,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教你……”
司马青抬起头,嘶哑开口:“为什么,她为什么啊!阿公!”
秦望扶着他的手,身影已经老态龙钟,苍老的声音失了那道威严,显得十分虚浮:“你,大哥,司马羽,觊觎藏剑山庄,他……一直想让我交给他……,我不愿……,他不知,如何骗了那对修仙门派本就心怀敌意的千乐歌,得了如此厉害的帮手……,今日,一定要我把山庄的机密告诉他,让他接手,……青娃子,你既答应了我,要,接手山庄……,便做不得假,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剑冢,守住,灵剑,要铸出,这天下绝无仅有的,灵剑!”
司马青看着他那双逐渐浑浊的眼,低下头,眼泪簌簌而下,道:“好。我会铸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灵剑。我会好好经营剑冢,藏剑山庄,司马府的生意,我也会学着去做。”
秦望的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拿那双眼狠狠盯住了他:“不要骗我!你若做不到,阿公,阿公会死不瞑目!”
司马青重重点了点头,挂着满脸的泪勉强扯了扯嘴角:“阿公,你知道我的,我答应的事,不会有假。”
他死死握住了他的手,那道苍老的视线里迸出最后炙热的光芒:“不祭剑,无灵兵!无灵兵,无剑冢!”
司马青紧紧反握着他的手,满心悲怆,闻言,在这巨大的伤痛中怔了怔:“什么?”
秦望死死握着他的手,直愣愣的梗脖子,盯着天,脸上表情很奇异,喉咙发出嚯嚯的巨大响声:“血肉终腐,剑魄永存!我不会死!我将会永生!”
他哑着嗓子吼完这句话,像是用光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直直的梗着脖子,双目望向苍穹,睁着那双骇人的苍眼,终于,吐出了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口气。
司马青手抖了抖:“阿公?”
在他身后,赶来藏剑山庄弟子,纷纷手执剑柄,单膝跪了下去。
天又开始下雨了。
细细密密的雨丝骤然飘了下来,不算大,却足够扰乱人们的视线。
“血肉终腐,剑魄永存!”
“恭送庄主——”
整齐划一的声音,决然的响在雨幕里,肃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