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寨 第22章 剑无锋人自伤

雨丝密密麻麻落在他脸上，他看着怀里那已断气的人影，浑浑噩噩的侧头，看着这一地的血水，尸体，断剑。

面上有水泽源源不断的落下来，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便让人觉得那只是雨水一般。

须臾，一道黑影拢在了他的额上，将那些繁密雨丝都隔在了他脸庞之外。

他有些呆滞的抬头看去，女子穿着那身活泼可爱的衣衫，跪在他身前，身影挺直，双手拢在他头顶，拢出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样式，在替他遮雨，那张一贯古水无波的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哀伤。

司马青看着她，看着她，而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叶瓷，我阿公没了。”他低低道，“我阿公没了……”

叶瓷将那手往前拢了一些，跪在血水里，静静替他遮住了那些飘向他面庞的雨丝。

司马青抱着已有些凉意的秦望，身子一栽，将头靠在了她单薄的肩上，咬着牙无声的轻颤起来。

叶瓷身影挺直的跪着，方便他靠的更稳，任由他埋在自己肩头，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染进她的衣衫里。

“老庄主遗愿。少庄主，随了他心愿罢。”

司马青已换上了一身素缟，额前带着一指宽的白额，面上苍白冷清，身影单薄，手指搭在那架子上，看着前面那丛丛的炉火，低声重复：“不祭剑，无灵兵；无灵兵，无剑冢。”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觉得寂且淡：“我阿公要用自己祭剑？”

龙轩低着头：“老庄主毕生所求，便是铸出这天下绝无仅有的灵剑。既身死，入剑炉，存剑魄，也许能铸成这世间属老庄主独一无二的灵剑。”

司马青抬眼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低着头，对他十分恭敬。

以往他住在藏剑山庄，年龄很小，他们多是开他玩笑逗他出丑的更多，长大了就更甚了，这样严肃恭顺的态度还是头一遭。

但眼下他已没有心力在这样的事情上纠结，低低重复：“肉身终腐，剑魄永存。”

他侧头，眼底还带着水泽看向那藏蓝色服饰的人，道：“是什么意思？”

龙渊和龙轩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跪了下去，龙渊道：“少庄主，此乃藏剑山庄最隐秘的机密，也是芜湖剑冢铸出灵剑的根本。”

他站了起来：“既然已接庄主之位，这事少庄主理应知道，请跟我来。”

眠剑居，内室雅舍。

院里端跪着一排白衣少年，他们垂着头，无一不表情肃穆，眼眸清亮。

司马青双手颤抖将那本册子扔在了地上，看着站在一侧的龙渊，声音有些不稳：“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

龙渊低着头，神色平静：“回少庄主，这是`剑灵子?的名册，`剑灵子?共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其中甲等为`天剑子?，乙等为`灵剑子?，丙等为`慧剑子?——”

“我问你他们是做什么用的！”司马青眼圈通红的望着他，唇色煞白，“这些人，不是铸剑师，从小住在藏剑山庄，是干什么用的！”

他心里已有了那绝望的答案，但他却怎么都不肯真的那样去想，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能推翻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

但龙渊只是低着头，声音一贯如常：“芜湖剑冢灵剑有灵，非假。”

司马青看着他，又看了看那跪着一地的人，所有人都神色如常，所有人都表情淡然。

仿佛这不过是极其寻常的小事。

“不可能！”良久，他声音低哑的从嗓子里压出来，“阿公，不会做出这样——”

他话戛然而止，眼角有泪慢慢落了下来，他低着头，良久，才轻声：“我不会做的，我不会铸这样的剑。”

这话出口，像是让他找到了方向，他看着地上的那群少年，哑声开口：“滚！都滚！藏剑山庄不需要你们！都滚！”

但那些少年只垂着头，面容如常，一声不吭。

司马青像是觉得不解，他一身麻布素衣，站在高台之上，大声了些：“你们没听见吗？我让你们滚，藏剑山庄的剑从此不需要有人祭剑了！你们滚！从我眼前消失！滚啊！！”

“少庄主。”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一头传了出来，一个少年双膝为足，慢慢挪了出来，他身姿挺直，面容雪白，气质脱尘，看着他，“肉身终腐，剑魄永存。我愿成为这世间斩妖除魔的一把明剑。九死不悔，心向往之。”

司马青怔愣的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跪了出来，声音激昂：“我心如剑，澄澈无尘！”

“我本名剑，何惧身死！”

“肉身终腐，剑魄永存！”

“住口！！”司马青一把将放置案前的小案掀翻了出去，他力气用的大了些，那案骤然发出巨响，而后四分五裂开来，他面色有些恍惚，看着地上那些跪的挺直的人，喃喃，“住口！！！疯子！你们这群疯子！”

他像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了，直直的往后退去，踉跄的退到了院里。

“少庄主。这世道待我不好。”那人跪在地上，轻轻道。

司马青的步子一顿，听到他继续道：“我十岁入庄，庄主很好，他给了我们这样优越美好的生活，读书习理这种事情在这之前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能让我的家人都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让我弟弟能去上学。”

“我是最末等的剑灵子，年龄太大入庄，不如他们那般心境澄澈，意志坚定，我只是想要报答他，请您给我这个机会，不要赶我走。”

司马青有些古怪的笑了一声，他神色恍惚的喃了一句：“哈哈！疯子！没救了，你们都没救了……”

而后极快越过了人群，茫然失措的往门外去。

龙轩在门口伸手，止住了他：“少庄主，要去哪里？”

司马青看着他那平静的神色，像是也在想，自己要去哪里，想了片刻，他怔愣开口：“我哥呢！我哥司马羽呢！我有事要问——”

“死了。”

龙轩低着头，察觉他身子顿在了原地，继续道，“大公子修为不精，想要熄剑炉火种，不慎被弟子误杀。”

他低着头，已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

“不可能！”司马青嗓子里嘶哑的压出三个字，他有些颤抖的推开了他的手，“不可能！！！”

而后一把推开他，连滚带爬的往剑炉跑去了。

一路跌跌撞撞至寒潭，他看着那满池子的沉剑，像是骤然想到了什么。

蹲下身，伸出手，将手颤抖的放在了那水里。

须臾，他眼睛突兀的瞪大了，而后那眼底所有的忐忑希冀光亮，都一一熄灭了。

他嘴角有嘲讽的笑，慢慢蔓延上了脸庞，眼角划过一丝清泪：“真的——”

他绝望开口：“它真的在这里……”

一直跟着他的青脆衣衫圆脸的女子，跪在潭边，看着那水底丝丝晕开的血色，连忙将他的手拽了出来，他那只无论拈花拿扇都十分优雅的手指上已有了道道血痕。

那女子一言不发，将衣服卷起，撕了里面洁白的内衬，一条条的撕下来，而后轻轻将他手上的伤包了起来。

司马青神色恍惚了会儿，而后一把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跑进了剑炉。

方才离开时的担架上，已空空如也。

他看着那空空的担架，脚下不稳的扑倒在地，身侧赤膊的工匠连忙去扶他。

他看着那丛丛的火光，伏在地上，哑声开口：“我阿公呢！”

那人和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小声开口：“您刚走，龙轩大人就让我们将老庄主送入了剑炉。”

他胸膛不住的起伏了片刻，众人以为他在哭泣，连忙要去扶他起来，但下一刻，一声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

这笑太过诡异，就像包含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听得人心尖一阵寒意。

身后龙渊连同龙轩带着藏剑山庄的弟子，又一路赶了过来。

司马青任由他们将自己扶了起来，坐在一石阶之上，脸上泪水混着灰尘，脏污了他那张原本十分俊雅的面容，他直愣愣的坐着，目光落在远处一尘土中断臂上，那断臂穿着金褐色的服饰，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玉色的扳指。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倒像是经过重大打击，已经傻了痴呆了，连表情都做不出了。

龙渊双手举起他的佩剑，带着众弟子跪了下去：“庄主，老庄主和众门人尸骨未寒，而仇人尚逍遥自在。”

他将他的佩剑高高举过头顶：“请庄主开刃，报老庄主之仇，报藏剑山庄屠门之仇！”

身后众人：“请庄主开刃！”

司马青双眼无神，喉咙里又是低低一声嘲讽的笑声：“我？就算‘朱颜’开刃，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话音一落，视线落在地上，那张煞白的脸上，更添了一层绝望的霜意。

一道青脆的身影，接过龙渊手里的剑，直直跪在了他面前，身影挺直，面庞平静，双手奉上：“公子。我将是你最好的灵兵。”

剑炉之中，死寂一片，唯有炉火熊熊。

他看着她，眼底的悲哀绝望已掩盖不住的溢了出来，沿着面庞滚滚而下。

他像是还是无法置信，手掌死死的拽着她方才给他包扎的衣带，声音轻的仿佛要碎了：“叶瓷，你？连你，连你也要逼我？”

叶瓷跪在地上，双膝慢慢往前，挪到了他面前，将朱颜送到他眼下：“从小到大，九死不悔。‘天剑子’，叶瓷，愿为公子开刃。”

眼泪无声，已将他那张脸冲的煞白，他手掌颤抖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像是觉得胸闷气短，开始剧烈的张口呼吸，他低低开口，开始怪笑：“‘天剑子’？哈哈哈哈哈，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你竟，从未离开过眠剑居……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看着头顶的玄铁铁链，身影已止不住的抽搐抖动，声音怪异：“我以为——，当日我自以为把你带出了地狱，原来，却是把我自己送进了地狱……”

他慢慢转过身，直直看着她，而后抬手，将那把剑从她手上拿了起来，右手轻轻一抽，将那剑抽出了几寸，依着雪亮的剑面，看清了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便一直顿在了原地，直直的凝视着那剑锋之上人影的双眸。

在他身前，一地藏蓝色服饰的弟子，跪成一排，无声压抑。

龙渊低着头，看着他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心里隐出一丝不安，口中仍道：“开刃诛杀仇人，老庄主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

他在提醒他，他的承诺，他方才信誓旦旦立下的，要接手藏剑山庄，铸出天下绝无仅有的灵剑的承诺。

司马青抽出剑，将剑柄扔在地上，手指摩挲着那剑的剑锋，在细细看它：“龙渊叔叔，你知道朱颜为什么一直没开刃吗。”

龙渊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如实答：“‘剑本无锋，人心自伤’。少庄主少时说过。”

司马青将那剑锋放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讽刺的重复道：“剑本无锋，人心自伤。”

而后他手指抵在剑尖，眼底一丝悲哀决然闪过，手下用力，一声脆响，将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听的一白。

“公子！”

“少庄主？！”

他方才手里拿着的那把雪亮的佩剑，已断裂成几截，变成了几块轻飘飘的铁片，他一松手，那铁片便轻轻落在了地上。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藏剑山庄，也再没有芜湖剑冢了。”他看着地上那些人，眉眼清冷，“你们爱走走，不爱走就和我一起跟这藏剑山庄陪葬吧。”

他一伸手，提气摔开了剑炉的盖子，那剑炉之中的丛丛火光骤然轰隆的一涌而出，直扑向他面前。

一道青翠的身影极快捡起了他地上的断剑，将他往后一推，在众人毫无反应之时，毫不犹豫纵身跃进了那火焰之中。

霎时火光大作，火花四溅。

“公子。我愿成为你在这世上最锋利的灵剑。”

火光之中，女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却坚定。

司马青那冷的一丝弧度都没有的面容，像被扑上来的火花烫到，突兀有了一丝裂痕，他眼底的泪滚滚滑下。

火光映亮了他那副惨白的面容，将他眼底的癫狂一并映了出来，他疯狂伸手像是要抓着什么似的，将那炉中的火都引了出来，一袭红衣仿若妖魔：“好！好！！把你们这群疯子留在世上我也不放心！！你们都想死！那就一起死！！！谁也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