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商铺,那少女还跪在地上看那把剑,他有些莫名的摇了摇头,这剑顶多是拿来撑门面的,又无甚可好,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看。
一伸手提着她后脖颈的衣裳,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回府了,今日大哥会回家。”
他带上笑容,抛着那一文钱,语气轻快:“正好给他说,我今日赚钱了。”
那小厮看着他,对着他这赚钱二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识相闭紧了嘴。
带着那少女一步三回头的离了商铺,行在长街细雨之中,颇有些傍晚萧瑟之感。
还未看看司马府大门,先看见了那灰衣女子,她站在廊下,凝望着那门匾,背着那剑匣,仿佛正在冥思苦想。
司马青慢慢走上前,微微一笑:“姑娘,又见面了。”
那灰衣女子回头一看,竟是他,略有些惊奇:“是你?”
他摇着扇子哈哈一笑:“不错,是我。”他也侧头去看那匾,“怎么不进去?”
那灰衣女子幽幽道:“没钱。”
司马青了然点头,果然是来铸剑的。难怪她方才吞吞吐吐不愿说,芜湖剑冢司马家的灵剑,非高价仙缘不可铸。
他回忆起她那最后一文钱,略有些同情的点了点头:“那确实很不好办。”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观姑娘之姿,也许是剑冢之缘?我阿公性情虽古怪,却最爱你们这类修仙之人。聊开心了免费为你铸一把也不是不可?”
那灰衣女子听到他叫阿公,视线已扫了过来:“阁下是?”
司马青略略一抬手:“芜湖剑冢司马青。”
那灰衣女子像是略挑了挑眉,唇畔起了一丝莫名的微笑:“原来是司马家二公子,久仰了。”
司马青摇了摇扇子看她:“姑娘怎么称呼。”
那灰衣女子也冲他略一点头:“千乐歌。”
半年前青云门被人灭门,万宗仙门围山,白云山下月阁自立,八卦阵中星辰剑被拿,修仙名门中被传的沸沸扬扬的主角,饶是他不问世事也在街上闲游时听过这三个字。
司马青闻言,也是眉头一挑,重新将她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千姑娘,在下才是久仰了。”
而后他略一皱眉:“千姑娘山河剑在手,不是来铸剑的?”
说完他才想起,她根本没说过自己是来铸剑的,只是自己一派怀疑,理所应当的认为。
千乐歌微微一笑:“自然不是。”而后她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我来此,是为你。”
司马青面不改色的迎着她那目光,确认自己是同她第一次见面,虽然有时他看着镜子是会发出此人真乃是人中龙凤再世潘安的感叹,但眼下对着她这模样身姿,还是略有理智,嘴角一抽:“千姑娘,为我?”
千乐歌侧身,双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背影挺直:“既然二公子听说过我,我便直说了。”
她回头看他,目光如炬:“我想邀你入月阁,一起做件大事。”
司马青对着她这目光,嘴角隐隐有些抽动:“什么大事?”
千乐歌看着他:“救世。”
司马青嘴角继续抽动:“……救世?”
千乐歌见他模样,用手托住下巴,像在沉思:“果然这两字说出来没有那么容易煽动人心吗。那拯救苍生呢?或者什么除暴安民之类的?”
司马青看着她,略有些无言:“千姑娘,你是认真的。”
千乐歌看着他,目光诚恳:“当然认真。”
司马青看着眼前这一条长街,树木翠绿,花草茂盛,春意盎然,一派祥和:“……千姑娘,恕在下愚昧,如今天下河清海晏,仙门百家争相斗艳,名仕修者不计其数,虽有邪祟偶尔扰乱,但无大祸,要救的,是什么世?”
千乐歌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河清海晏?司马青,你有多久没去过人间了?”
芜湖剑冢立于南方扬州,司马青有些莫名其妙:“我正在人间?”
千乐歌回头看他,面上有些笑:“可我看到的人间,顽疾甚重,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司马青微微笑:“也许是千姑娘心境问题?我观天下,四海升平,其乐融融。”
千乐歌思忖片刻,付之一笑:“你如此说也有理。本来我还在想月阁眼下很穷要如何说动你,现下可好,已无需多言,既你我看到的人间不同,那便就此别过吧。”
司马青看着她要走了,更莫名其妙了:“这就走了?你不是要来拉我入月阁吗?就这样放弃了?”
千乐歌回头看他,像是有些头痛:“我也是很想努力的,我出门之时,我很重要的人告诉我此一趟一定要将你纳入月阁,不然回去他就死给我看。”
她像是想起了很头疼的事情,未了一叹气,抬头看他:“只是,心向殊方,何必同舟?你我不是同路人。”她顿了顿,轻缓道,“至少现在还不是。”
而后冲他扬了扬背着的剑匣:“东西不错。还有,多谢指路。”
司马青看着她转过身,背着剑匣往夜幕去了。
女子灰衣衣摆随步伐翻飞,背影坚韧挺直。
司马青心道一声又奇怪又颇有意思的人,便摇了摇头,一掀衣袍进屋去了。
司马家是扬州世门大家,家中同族名望颇深,司马青爷爷辈原在朝为官,留下了颇大的宅子,后家道中落,又从商几经起伏,传到司马青父亲这辈,才有了家底,把宅子买了回来。
他父亲从商之时结识了芜湖剑冢秦望秦老太爷的独女秦蓁,二人相爱生下司马青不过一个月,便双双因故撒手人寰。
司马青这一个月大的幼子,偌大家产,很快便被同族之人觊觎窥探,他父亲的胞弟,也就是司马青的叔叔连夜从南洲赶来,替他料理好了丧事,正准备接手这盘泼天富贵,秦望手持雷公鞭在一雷雨之夜闯入,仿若杀神,把那些居心否测之徒都赶走了。
秦望不善商贾之术,司马家生意便还是落到了他叔叔手里,也就是现如今他叔叔的儿子司马羽手里。
将司马青放在剑冢养到了八岁,便带着他回到了芜湖城,准备把他爹的东西给他抢回来。
但司马青对行商无甚兴趣,年龄又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司马家的生意便又只得交在司马羽手上。
如此长到现在,双十年纪,还是个贪玩的少年。
司马府经百年沧桑,古朴典雅,跨入门内,白墙黛瓦,曲径通幽,竹林掩映,假山堆叠似真山,曲水蜿蜒如溪涧。
普一转过石屏,他便听到了那道熟悉而严厉的声音:“什么时辰了还在外面瞎逛!”
自他有了记忆,他就没见过他阿公有个笑脸放松的时候,他幼时还很怕他,长大了脸皮厚了打骂惯了便也麻木随意了。
松松一转过身,他一抬眼,除了坐在主座上那个深紫色短打衣衫,白胡编辫,横眉冷对的老者,还有一个穿褐色衣袍,束着金冠的青年。
司马青丝毫不管主座上那人阴沉的面貌,走上前毫无脸色,没皮没脸的坐了,又将桌上的杯子翻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冲那褐衣青年颔首:“哥,这一趟可还顺利?”
那褐衣青年自然便是他大哥司马羽了。眉眼温和,冲他一笑,言简意赅:“顺利。”
他二人在此你一言我一语,全当那人是空气。
主座上的人狠狠一拍桌子,身侧的茶杯被气浪震的咔嚓一声,碎成几片,他面色阴沉看向司马青:“我让你下午上山,你去哪儿了?!”
司马青眼皮都没抬,自顾自拿着筷子吃饭,语气轻松:“看雨去了。”
秦望手至腰间,一把雷公鞭裹挟着闪电森然巨响,一把抽到了他面前。
司马青眼帘微微一抬,左脚一踩八仙桌脚,身子仿若柳絮往后轻轻一荡,毫厘之间错开了那凶猛的鞭风,那鞭子没打到目标,重重摔到桌上,将那方八仙桌连同桌上的瓷盘打的四分五裂,摔落在地,哗啦脆响。
而这鞭风去势未停,秦望坐在主座,手下一抽,那鞭如蝎尾,凝空而起,一把抽向司马青的脸庞。
司马青手下一拍,灵力激荡,将自己连同那把椅子在地上快速往后轻滑,离那鞭子远了些。
那鞭子极速追来,他一路退至门口,椅子卡在门槛退无可退,只得伸手去接,两道气浪相激,咔啦一声,摆在门口的盆景碎落在地。
未了,那主座上的人冷哼一声,收回了鞭子。
司马青略侧了侧头,面颊青乌之处一丝浅浅的血痕。
那一直跟在身后仿佛幽灵的侍女,才走到他身侧,仔细看了看,像是有了一丝忧心:“打到了。”
司马青面无表情擦了擦:“我知道,不用你说。”
司马羽见司马青受伤,站了起来,看向那白胡,剑眉凶目的人,急道:“阿公!”
秦望将雷公鞭慢慢挽在手上,面色铁青:“你叫我做什么?!你看他那副样子!双十年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还以为自己小吗!?”
司马青略略抬眼看向他,面无表情:“我说了,我不喜欢铸剑。不喜欢,便不做。”
秦望面上又是一丝狠厉闪过,声音如疾风骤扑去:“你不喜欢就不做?!谁给你选择了?!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多了去了!都不喜欢都不做吗!我早告诉过你,你是我秦望的孙子,生下来注定是要铸剑的!”
他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由不得你喜不喜欢!!”
司马羽皱眉,看了看坐在门口的司马青,像是想过去看看,但止住了:“阿青不愿接手,随他去就是,司马府又不是养不起他。”
秦望侧头看他,阴冷道:“他不接手谁接手?给你接手吗!?司马羽我告诉你,司马府的生意他不争我不在乎,我秦家剑冢三百年基业,不可能交到一个外人手里,你不要痴心妄想!”
“你够了!”司马青仿佛被激怒了,他略略回头看他,目光冷冷,“他是那个意思吗!没人肖想你那个破炉子!若不是我大哥,芜湖剑冢的剑还困在芜湖城一步都走不出去!遑论名满天下!你说话也注意一点!”
秦望脚下生风,即可到他面前,狠狠一巴掌甩到了他脸上。
居高临下,目眦具裂:“你说什么破炉子?!剑庐圣地,灵剑埋骨,修士之道,在你嘴里就是破炉子?!”
司马青被他打的侧过脸,唇边若有血迹,但他很快回过头,对着他的目光冷冷回敬:“不错。在你眼里你那剑冢再无上崇高,荣光圣洁,在我眼里都不过一座破炉子。”
“烂泥扶不上墙!”他怒不可遏,手掌高高扬起,宽大厚实手掌携带飓风,掌心若有闪电滋啦,重重朝他打来。
司马青条件反射闭上了眼,一声清脆沉闷的声音响起,那预料之中的手掌却并没有落在他脸上,随即是什么撞到门框的声音,闷闷一声。
他略一睁眼,一个青翠的身影正倒在脚边,秦望那一掌用了十成力,他提着手掌,看着那倒在脚边的女子,怒气像是顿了一下,但仍然双目喷火似的,面色铁青,袖子甩的呼啦一响,正要说话,门口很快走进一个藏蓝色衣衫的人。
他看着屋里这一地狼藉,像是愣了愣:“这怎么又——”
秦望将手一甩,冷哼一声,负手站在了门口。
那人看了看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司马青,略有些无奈,转头附耳跟秦望说话了:“庄主……”
他说的小声,在场的人都没听清,说罢,秦望的脸色没有缓和反而更沉了:“一群废物!”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平复心情,而后侧头睨着司马青:“我看你那脑子是淋雨淋傻了,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说!”
便跨出门外,往外走了,那藏青色服饰的人跟在他身侧:“庄主,小少爷不愿意你这样逼他,反而适得其反。”
那人蛮横的声音仍然传来:“我不逼他,他永远是滩烂泥!”
“小少爷自幼聪慧过人,才高八斗,奇思妙想甚多,连药王都称其为玲珑才子,怎么会是滩烂泥嘛。”
“哼!狗屁的才子,整日不学无术只知道玩物丧志!才子又如何?”
他们已走远了一些,那藏青色服饰的人声音逐渐远去,有些听不清楚了。
“唉。但是如今……,依我看,不如先交到大少爷手里……,待……再说……”
“司马羽?就他那才智平平,修为低下,蠢如鹿豕的模样,怎么可能铸出灵剑,要他接手,我剑炉还不如直接熄火算了!”
他声如洪钟,一字不差的传入这屋子,司马青嘴角略微一抽,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不可遏要冲出去找他理论了。
身侧一只手拉住了他,声音温和:“好了。”他低头,声音平静,“阿公说的也是实话。我,确实才谋皆不及你,修为武功再努力也赶不上你。阿公想让你接手剑冢,也无可厚非。”
司马青嘴角凝了一下,察觉他将自己放开了:“如今他正在气头上,禁了你的足你便好好在府里待着吧。我会找机会再劝劝他的。”
司马青眉头一垂,声音淡淡:“你去找他,又是找骂。”
司马羽双手覆在身后,微微一笑:“都被骂习惯了。除非你真想去铸剑。”
司马青垂下眸,侧脸淤青高耸,他伸手将嘴角的血渍一擦,声音低低的:“我,我今日,其实是想告诉你,我的匣子挣钱了。”
司马羽表情像是有些古怪,但很快隐去,换上了惊奇:“哦?这芜湖城竟有懂你之人?”
司马青回忆起那人寒酸的一文钱,扯了扯嘴角:“是啊,可惜很穷。”
司马羽拍了拍他肩膀,语气轻松:“我知道,你干什么都会干的很好的,经商买卖亦是如此。卖出一个,就会卖出百个千个,慢慢来吧。”
司马青嗯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司马羽又拍了拍他肩膀,像是有些牵强的一笑:“好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快把伤口处理处理吧,阿公的雷公鞭,打在脸上要痛十天半个月的。”
司马青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深吸了口气,去看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站在角落,仿佛隐形人的少女。
他伸手示意她过去,拿手抬着她那张脸看了看,秦望那一巴掌用了十成力,将她那半张雪白的脸打的通红,高高肿起,薄薄的皮肤之下,鲜红的淤血蔓延。
司马青毫不留情将她的脸一丢,面无表情道:“该冲上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要出头。”
那少女顶着那张被打的十分骇人的脸,表情仍然平平淡淡的,仿佛被打的不是她:“公子会受伤。”
司马青眼底便漫上无可奈何。
他叹了口气,仿佛大爷一般伸手要她扶:“回屋吧。我们现在被禁足了。”
他手搭在她肩上,仰着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这下好了,你可以一直在屋里看剑了。”
那少女用肩头撑着他,闻言面上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意思,古水无波:“公子为什么不铸剑?剑,很好,铸剑,也很好。”
司马青深吸了口气:“那如果把剑换成苦荞,铸剑换成种苦荞呢?”
那少女面色微微一变,仿佛如临大敌,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司马青见状,轻轻一笑,看着脚下的步子,笑意又淡了下去。
那少女复而睁开眼,坚定道:“公子讨厌铸剑。”这是一个陈述句。
司马青扯了扯嘴角:“也不是讨厌吧。但确实也不喜欢。”他神色淡淡,“我只是讨厌束缚。凭什么什么都要按照他的心意来,他偏要我铸剑,我便偏不铸。气死他。”
少女面庞如旧,睁着两只圆眼,像是有些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