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相遇与错过 第4章 皇城故事

顺化皇城的清晨，是被一种庄重而克制的喧闹唤醒的。

天色未明，护城河水汽氤氲，巨大的方形城郭在黛青色天幕下显出沉默的轮廓。宋青峰的“杂牌军”已抵达午门外。空气里弥漫着香火、新鲜油漆（为节日临时修补的痕迹）和无数人体聚集后特有的温热潮气。今天，这座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顺化皇城，是旅游文化节的绝对中心。

陈心怡跟着大李，在涌动的人潮边缘小跑，寻找合适的跟拍起点。她手里紧攥着场记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前的一切让她有些恍惚：穿着仿古官服的“文武百官”正互相整理衣冠，扮演侍卫的年轻人嬉笑着用手机自拍，而真正的皇城——那些历经风雨的灰黑城墙、长着青苔的砖石——则以一种亘古的沉静，注视着这场为它举办的、现代而略显微妙的“庆典”。

宋青峰的指令简洁明确。老彭和丽莎被派往城门楼，负责捕捉庆典开始时的全景与气势；他本人则带着欧少和阿阮，游走在组织者与表演队伍之间，用流畅的越南语和不容置疑的专业姿态，为团队争取最佳的拍摄角度与配合。陈心怡注意到，当他切换成工作模式时，身上那种偶尔流露的、关于“年代剧”的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全情投入的掌控力。

开幕仪式在某种既传统又官方的氛围中开始。鼓乐齐鸣，彩旗飘扬，“皇帝”骑着马，从太和殿方向缓缓行来。距离近了，陈心怡看见“皇帝”厚重的锦袍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亮，表情是一种努力维持威仪下的疲惫。大李的镜头冷静地掠过特写，更多地追随着整个仪仗队的行列，捕捉那些飘扬的衣袂、晃动的冠冕，以及队伍划过空旷广场时，在古老地砖上投下的、移动的庄严影子。这不是影视剧，没有完美的打光与演技，却有一种真实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在场感”，反而让镜头里的历史场景，褪去了一层神话色彩，多了几分可触碰的质感。

一上午的奔忙在汗流浃背中结束。午餐是阿阮安排的本地自助餐，就在皇城附近一家干净的餐馆。菜品是顺化典型的清淡风格：白切鸡、清蒸鱼、水煮蔬菜、白米饭。对于被川湘口味宠坏了的中国胃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味觉修行”。

老彭第一个垮下脸，对着满盘“素净”，愁眉苦脸地比划着向服务员要“咸的”、“辣的”。语言不通，手势万能也失了效，急得他直挠头。欧少端着盘子施施然走过，飘来一句：“彭老师，入乡随俗，有啥吃啥，别太挑剔了嘛。”话里那点理工男的严谨和微妙的调侃，让老彭瞪起了眼。

就在气氛即将滑向又一次“彭欧斗嘴”经典复刻时，丽莎像个救世主般，从她那堪比百宝囊的大手提包里，慢悠悠掏出两瓶红油鲜亮的“老干妈”。“哐当”一声轻响，放在桌子中央。那一刻，陈心怡觉得丽莎姐身上简直在发光。

“兄弟姐妹们，就知道你们扛不过三天。”丽莎笑吟吟地说。

老彭的反应堪称迅猛，一个箭步上前，舀起一大勺，拌进米饭，顿时红光满面，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欧少也自然地凑过来，刚伸出筷子，老彭却一把将瓶子揽到怀里，背过身去，瓮声瓮气：“哎，有些人不是要‘入乡随俗’吗？怎么言行不一啊？”

欧少的脸瞬间涨红，尴尬与气恼交织：“你！……这是两码事！有条件改善为什么不改善？”

“行了老彭，别闹了。”丽莎打圆场，却掩不住笑意，“欧少，别理他，自己拿。”

老彭却来了劲，非要举着瓶子，绕桌一周，给每个人都慷慨地分上一勺，唯独绕过欧少，嘴里还振振有词：“这叫实践出真知，让他长个记性，话不能说得太满。”他那副得意洋洋、仿佛打了胜仗的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欧少气得转头去找阿阮聊天，背影都写着“郁闷”。宋青峰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对这场小小的龃龉视若无睹。在他看来，只要不影响工作，这种无伤大雅的摩擦，甚至是团队某种奇特活力的证明。

饭后小憩，陈心怡和丽莎躲在偏殿一处阴凉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门口。午后的皇城，喧嚣暂歇，热气蒸腾，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殿宇巨大的阴影投下，将炎热隔开一道清晰的界限。就在这半明半昧的安静里，陈心怡被柜台上一本旧书吸引了目光。黑白封面，一位穿着华丽奥黛、头戴冠冕的年轻女子，面容秀丽，眼神却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沉静与哀愁。

阿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说：“那是南芳皇后，越南的末代皇后。”他的汉语柔和，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语调，缓缓道出这个生于天主教家庭、留学法国、与保大皇帝一见钟情、打破传统成为首位在位时受封的皇后，最终却在丈夫风流、王朝倾覆后毅然离去，孤独终老在法国乡村的故事。

“……曾经爱得昭告天下，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阿阮用这句话作结，语气里没有过多评判，只有淡淡的唏嘘。

故事讲完，小小的角落安静了片刻。皇城的寂静似乎更深了，那种历史的厚重感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通过一个美丽女子跌宕的一生，具体地压在了心头。陈心怡望着殿外刺眼的阳光，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穿着金色奥黛的窈窕身影，曾在这深宫廊下寂寞地走过。

“你相信爱情吗？”她鬼使神差地问阿阮。

阿阮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相信它存在，但或许，它只存在于某些特定的时刻和环境里。”他反问：“你呢？”

陈心怡还沉浸在那个“人心善变”的结局里，喃喃道：“它应该是美好的……但看起来，又好像不那么可靠，甚至有点……酸涩。”

“年纪轻轻，就在这伤春悲秋，讨论起爱情的可靠性了？”宋青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她们身后响起。他和欧少不知何时回来了，额上还带着汗，显然一下午的踩点并不轻松。

陈心怡和丽莎吓了一跳。宋青峰却没继续打趣，目光扫过那本南芳皇后的书，转向阿阮：“故事讲得不错。正好，我有个想法。”

他接下来的话，让疲惫的众人都提起了精神。他不想明天的拍摄仅仅停留在建筑的空镜和专家的访谈上。“建筑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们需要一个灵魂，一个能让观众共情的切入点。”他的目光锐利，“南芳皇后的故事，就很好。她的荣耀、爱情、孤独、决绝，都和这座皇城息息相关。我们可以用情景再现的方式，不是拍电视剧，而是用意象、用光影、用局部特写，去暗示、去连接那段历史。”

欧少立刻领会：“导演的意思是，让建筑成为她命运的注脚！比如拍一条长长的、空旷的走廊，光影移动，就像时光流逝和寂寞的等待；拍一扇精美的雕花窗，窗外是自由的天空……用镜头写一首视觉的诗？”

“没错。”宋青峰点头，对阿阮说，“麻烦你，除了联系学者，再找几位顺化大学气质好的女生，明天我们需要她们穿着奥黛，配合拍摄一些意境镜头。”

阿阮欣然应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创意，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午后的沉闷与疲惫，让接下来的补拍工作都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傍晚收工，回到酒店时，每个人都累得近乎散架。就在大家准备各自回房瘫倒时，阿阮叫住了陈心怡和丽莎，递过来两个精致的纸袋。

“这是？”丽莎疑惑。

“奥黛。宋导嘱咐我，按照你们之前报的尺寸定做的。”阿阮微笑。

陈心怡和丽莎愣住了，看向正在那边检查设备的宋青峰。他似乎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地说：“明天拍摄用。穿上，画面和谐点。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让阿阮赶紧改。”

感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一句：“好的，导演。”

房间里，当陈心怡换上那套乳白色的奥黛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包裹了她。丝绸质地柔软亲肤，修身的剪裁勾勒出腰线，高高的开叉在行动间露出小腿，宽大的裤腿飘逸生姿。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平时穿着T恤牛仔裤、跑来跑去的场记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婉、典雅、带有异域风情的形象。连走路的姿态，都不自觉地变得轻柔缓慢起来。

丽莎的是一套墨绿色，衬得她肤白如雪，卷发红唇，别有一番热烈又古典的风情。“咱们宋导，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记得。”丽莎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感叹道。

“丽莎姐，”陈心怡看着镜子，忽然问，“你觉得……导演是个什么样的人？”

丽莎从镜子里看她，眼波流转，带着了然的笑意：“怎么，好奇了？他啊，就像这顺化皇城，外面看着是规矩方正的城墙，里面却庭院深深，藏着不少故事和心思。至于具体什么样……”她故意拖长语调，“得走进去，慢慢看才行。”

第二天，皇城恢复了平日的宁静，门前冷落，却正合拍摄之意。当陈心怡和丽莎穿着奥黛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果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陈心怡的清新脱俗，丽莎的明艳照人，各有千秋。宋青峰打量几眼，点点头，却对丽莎毒舌道：“你这样子，不像本地姑娘，倒像从美国回来的越侨，气场太足。”

丽莎哼了一声，不以为意：“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说罢，昂首阔步先走了，留下众人窃笑。

阿阮请来的顺化大学女生们到了，个个白衣奥黛，青春逼人，行走在灰黑色的古老殿宇间，宛如一幅流动的清新画卷。老彭瞬间进入了“职业兴奋”状态，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仿佛蜜蜂入了花丛，匍匐、跪地、仰拍，指导姿势，嘴里赞叹不绝，忙得不亦乐乎，彻底把拍摄“意境”的任务暂时抛在了脑后。欧少看着，只能扶额苦笑：“彭老师这老本行，发挥得也太淋漓尽致了。”

宋青峰却并不阻止，只带着大李、欧少和陈心怡去进行学者访谈。他知道，老彭那些看似“不务正业”捕捉到的生动瞬间，或许未来都能成为剪辑时闪光的碎片。

访谈在一位老学者缓慢而深邃的讲述中进行。午间休息时，陈心怡看到阿阮和一位穿着特别洁白奥黛、系着红色丝巾的女生坐在远处廊下低声交谈。阳光透过廊柱，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阮的神情是少有的温柔专注，女孩偶尔掩嘴轻笑，眼波流转。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镶嵌在皇城沧桑的背景里，莫名地，又让她想起了南芳皇后，想起了“明媚鲜妍能几时”的句子。

“看入迷了？”丽莎递过来一瓶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美好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开心，不是吗？哪怕知道它可能不长久。”

陈心怡点点头，接过水。是啊，就像这次拍摄，就像这身奥黛，就像此刻皇城里的光影和微风，甚至像老彭和欧少永无休止的斗嘴……都是短暂而易逝的。但正因为短暂，才更值得用心去经历，用镜头去铭记。

远处，宋青峰正和欧少对着皇城地图比划，规划着下午的镜头。他的侧影在逆光中显得清晰而坚定。这座古老的皇城，正在他们的镜头下，一点点褪去旅游手册上扁平的介绍，变得丰满、立体，充满了个体的情感温度与历史呼吸。而他们这支小小的“杂牌军”，也在这异国的砖石瓦砾间，留下属于自己的、带着汗味、笑声和无限热诚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