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北京十二月凛冽的寒风,呵气成霜。陈心怡裹紧羽绒服,快步走过北外西门的天桥,远远就看见“咪嘻咪嘻”火锅店暖黄色的灯光在冬夜里温柔地闪烁着,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雾。
推开店门,一股混合着麻酱、韭菜花和新鲜羊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宋青峰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她招手,铜锅里的清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
“下午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就约你出来,会不会太匆忙了?”陈心怡脱掉外套,脸颊被暖气熏得微红。
宋青峰将烫好的金针菇夹到她碗里:“庆祝要及时。北外英语专业的研究生,这可是值得记一辈子的大事。”
这是他们来北京后养成的习惯——每当人生有重要节点,总会来这家内蒙古风味的涮肉馆。店面不大,墙上挂着草原风情的挂毯,每张桌子中央都摆着传统的景泰蓝铜锅。
“其实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最想告诉的人是你。”陈心怡低头搅拌着麻酱调料,声音轻柔,“记得大三时你说想拍遍京城胡同,我说想来北外读书。当时觉得像梦一样遥远。
宋青峰往沸腾的锅里下了一盘鲜切的羊上脑,肉片在清汤里瞬间卷成嫩粉色的卷儿。“现在你的梦实现了一半,我的专题片也快收尾了。”他夹起烫得正好的羊肉,熟练地在麻酱里滚了滚,放进她碗中,“尝尝,今天的手切肉特别新鲜。”
窗外,环卫工人正在洒融雪剂,车辆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而屋内,铜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严寒,也模糊了两人眼底的情绪。
宋青峰又下了一盘白菜豆腐,白雾升腾中他的眉眼格外温柔:“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店吗?零下十五度,你刚结束考研面试,鼻尖冻得通红,却说这儿的麻酱比上海任何一家火锅店都香。”
那时他们挤在角落的小桌,合点了一盘羊肉,却喝了整整三壶免费的热荞麦茶取暖。而现在,桌上摆满了手切鲜羊肉、羊尾油、火烧和糖蒜,铜锅里的炭火也比记忆中更旺。
“因为麻酱里加了腐乳汁和辣椒油,”陈心怡笑着往调料里又舀了勺现炸的辣椒油,“就像北京,刚来时觉得粗糙,慢慢才品出层次感。”
宋青峰忽然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个信封:“其实今天也有件事要告诉你——专题片被电视台收购了,制片方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纪录片团队。”
火锅正好沸腾到最热烈的时候,羊尾油的油脂润泽了汤底,白菜豆腐在乳白色的浓汤里翻滚。陈心怡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羊上脑,在锅里三起三落,肉质变得粉白鲜嫩。
“所以...”她蘸满麻酱,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真的要在北京扎根了?”
铜锅的炭火噼啪作响,墙上的草原挂毯被热气微微吹动。宋青峰将烫好的冻豆腐放进她碗里,豆腐吸饱了羊肉的鲜汤,鼓胀着像块海绵。
“不是扎根,”他纠正道,眼底有温柔的笑意,“是已经长出第一缕根须了。”
九月初的北京,暑热还未完全退去。陈心怡拖着行李箱站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西校区门口,仰头望着校门上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恍惚间还有些不真实感。
梧桐树荫下的校园比想象中要小巧精致。拖着行李走在主干道上,耳边飘过各种语言的交谈声——英语圆熟流利,法语优雅婉转,还有她一时辨不清的亚非语系。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报道处在XX楼前的小广场,排在她前面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正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询问入学事宜。陈心怡下意识攥紧了录取通知书,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宋青峰安顿好陈心怡后,匆匆离开,他的工作也愈加忙禄。
收拾妥当后,她独自在校园里散步。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几个学生正围坐在一起讨论,时而英语时而中文;教学楼里隐约传来语音室特有的跟读声。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备考时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那些做不完的翻译练习,背不完的词汇表。
在食堂简单吃了晚饭后,她坐在主楼后的长椅上给家里打电话。暮色渐浓,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挂掉电话后,她深吸一口气——这里有顶尖的师资,有来自全国最优秀的同学,有机会接触到国际会议的同传箱。她知道这条路不会轻松,但此刻充盈在心间的,更多是对未来的期待。
陈心怡开始学习生活,只要有时间她就会参与宋青峰的拍摄工作,因为那是她一直喜欢工作,宋青峰也尽量让她参与进来,让她感受做喜欢的事。
专题片关于艺术家的单元,评审组最终选定了沈墨。这不仅因为他在当代肖像画领域的成就,更因为他独特的收藏理念和传奇般的人生经历。
周一清晨,摄制组的车停在沈墨画馆前。这是一座隐藏在XX艺术区深处的独立建筑,由旧工厂改造而成,灰砖外墙爬满了枯藤,冬日里别有一番沧桑韵味。
陈心怡先一步下车,整理着采访提纲。北外的期末考试刚结束,她特意空出三天全程跟进这个专题的拍摄。
画馆厚重的铁门打开时,沈墨亲自迎了出来。他今天穿着中式立领深灰色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没有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欢迎各位。”沈墨与宋青峰握手,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陈心怡身上,那一瞬间,陈心怡感觉他的眼神像手术刀般锋利,仿佛在评估一幅画作的构图和光影。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很快沈墨就恢复了温和的笑容,引导大家进入画馆。
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加开阔。高挑的厂房结构被巧妙地改造成三层展厅,天光从顶部的玻璃窗倾泻而下,为展厅提供了最自然的照明。
“我们先从肖像区开始吧。”沈墨领着他们走向主展厅。
展厅内的作品让所有人屏息。墙上挂着的肖像画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人物灵魂的瞬间。一位藏族老人的肖像,脸上的每道皱纹都仿佛承载着高原的风霜;一个芭蕾舞者的侧影,脚尖点地的瞬间充满了动感的张力。
“这幅是我最喜欢的,它彰显了母亲的力量与温暖。”陈心怡在一幅画前驻足。画中是一个身型硕大的妇女,粗壮的手臂,丰满的身材,怀抱一小小的婴儿。
沈墨走到她身边:“这是我对母亲抽象的概念。这幅画的精髓确实在于那种专注——是母亲对婴儿的专注,人最动人的时刻,往往是有爱的那一刻。”
“看来陈小姐还是一个懂艺术的人。”沈墨说。
“我只是喜欢,凭感觉。”陈心怡说。
“艺术就是需要感觉,有感觉是难能可贵的艺术品质。”沈墨夸奖道。
“随口一说,实在不敢担沈老师的夸赞。”陈心怡红着脸说。
话音未落,宋青峰示意大李开始拍摄特写镜头,自己则站在稍远处观察。他注意到沈墨解说时,目光不时飘向陈心怡,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审视和好奇。
二楼是动物肖像区。这里的老虎眼神威严,马匹肌肉线条流畅,甚至连一只普通的橘猫都带着王者般的傲慢。
“动物比人难画。”沈墨抚过一幅雪豹画的画框,“它们不会伪装,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画动物肖像,实际上是在捕捉最原始的生命力。”
拍摄间隙,沈墨邀请大家到他的休息区喝茶。房间一角摆着古老的紫砂茶具,墙上挂着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画中是一个背影模糊的女人,站在雨中的苏州河边。
“这幅画好像还没完成?”陈心怡好奇地问。
“有些画不需要完成。”沈墨泡茶的动作流畅优雅,“留白才是最有想象力的部分,不是吗?”
喝茶时,沈墨谈起了他三楼的特殊收藏区:“那里是我从世界各地回购的流失文物。每一件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如果各位有兴趣,拍摄结束后我可以带你们参观。”
接下来的拍摄集中在沈墨的工作过程。他现场为画馆的一位保安画速写肖像,炭笔在纸上飞舞,不到半小时就捕捉到了人物精髓。陈心怡负责在旁记录创作理念,偶尔提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显示出她对艺术的独特理解。
宋青峰透过监视器观察着这一切。作为导演,他欣赏沈墨的才华;但作为陈心怡的男友,他敏锐地察觉到沈墨对她不同寻常的兴趣。那种兴趣不像普通男人对女性的爱慕,更像艺术家对完美模特的渴望。
下午四点,主体拍摄结束。沈墨果然如约带大家参观三楼的收藏区。这里与楼下现代感十足的展厅截然不同,更像是传统的博物馆展柜。青铜器、瓷器、古画有序陈列,每一件都配有详细的标签说明。
“这件北宋汝窑碗,是我从伦敦拍卖会买回的。”沈墨指着一件天青色的瓷器,“它流失海外近百年,现在终于回家了。”
陈心怡被一幅明代肖像画吸引。画中是一位明代女子,衣着朴素,眼神却坚定从容。
“这是文徵明的学生的作品。”沈墨走到她身边,“不算名家大作,但人物的神态捕捉得极好。你看她的嘴角,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历经五百年依然动人。”
参观结束后,沈墨坚持要留摄制组吃晚饭。画馆后院有个小餐厅,长条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令人好奇的是,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两双筷子——一双乌木黑筷,一双普通白筷。
“这是沈老师独特的用餐礼仪。”画馆的助理笑着解释,“他说黑色筷子夹菜,白色筷子吃饭,叫做‘黑拿白吃’。”
大家都被这个创意逗笑了。陈心怡尤其觉得有趣:“黑拿白吃,这个说法真有意思。”
沈墨见她笑,眼中闪过愉悦:“艺术源于生活,连吃饭都可以有美感。黑色稳重,适合夹取;白色洁净,适合入口。分开使用,既卫生又有仪式感。”
晚餐是精致的私房菜,配以温和的黄酒。几杯下肚,沈墨的话多了起来,开始讲述他年轻时当知青的经历。
“那时条件苦,连素描纸都是奢侈品。”他眼神悠远,“用烧过的木炭当画笔,在石板上画。放牛的日子里,我也不闲着,坐在山上画牛,画我看到的动物。”
他描述着如何在煤油灯下偷偷画速写,如何用省下的窝头换别人用剩的颜料。“艺术是压抑不住的本能。越是艰苦的环境,越需要美的慰藉。”
陈心怡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她想象着年轻时的沈墨,在黄土高坡上坚持作画的身影,不禁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所以你画肖像的执着,从那时就开始了?”她问。
沈墨点头:“每个人都是一本值得细读的书。肖像画家的任务,就是读懂这些书,然后把最精彩的一页呈现给大家。”
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持续到九点。告别时,沈墨送给每人一本他的画册,给陈心怡的那本上,他特意题了字:“致心怡:愿艺术之美常伴你左右。”
回程的车上,陈心怡翻看着画册,对宋青峰说:“没想到沈老师有这么丰富的经历。他表面上奔放不羁,实际上对艺术特别执着。”
宋青峰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轻轻“嗯”了一声。
“你觉得今天的拍摄怎么样?”陈心怡察觉到他的沉默,转换了话题。
“素材很好。”宋青峰简短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沈墨是个有趣的拍摄对象,但你和他接触时,记得保持适当的距离。”
陈心怡转头看他:“你还在意他看我的眼神?那只是艺术家观察人物的习惯而已。”
车停在红灯前,宋青峰终于转头看她:“我知道。只是直觉告诉我,他对你的兴趣不止于艺术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