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的夜晚总是来得迟缓,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温柔。白日的燥热渐渐散去,空气中开始弥漫咖啡豆烘焙的香气,混合着不知名的热带花香,还有远处海鲜市场飘来的、淡淡的海腥味。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来,将法式建筑的廊柱影子拉得很长。
咖啡馆里,陈心怡用小银匙缓缓搅拌着杯中的越南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炼乳的乳白与之纠缠,又缓缓分离。她喜欢看这个过程——就像很多事情,分明已经交融,却终究保持着各自的底色。
“累吗?”对面的宋青峰问道。他今天没戴那副标志性的墨镜,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
陈心怡摇摇头:“不累。”
其实身体是疲惫的。连续几天的拍摄,跟着摄制组穿梭在西贡的大街小巷,采访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老兵,听他们用夹杂着越语、法语和零星英语的叙述,拼凑出一段段破碎的历史。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像被什么洗过一样。
“他们还没回来,”宋青峰看了眼手机,“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陈心怡点点头。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老彭、欧少和大李,摄制组的另外三个成员。晚饭后那三人就说要去“体验西贡夜生活”,到现在还没踪影。
咖啡馆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吧台边坐着几个欧洲面孔的游客,低声交谈着什么。远处一桌当地年轻人正在玩牌,不时爆发出笑声。这是陈心怡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参与纪录片拍摄——作为导演助理,也是翻译之一。她大学学的是生物工程,但辅修了英语,又在毕业后机缘巧合进入了这家纪录片制作公司。这次越南之行,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新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能听见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陈心怡抬起头,正好撞上宋青峰的目光。没有墨镜的遮挡,那双眼睛深得像夜里的海。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热,急忙移开视线。
这样的夜晚,适合回忆,适合倾诉,适合所有在白天被压抑的、柔软的东西悄悄探出头来。
“那么你呢?”陈心怡小声问,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问得突兀。
宋青峰挑眉:“我什么?”
“你的……情感经历。”陈心怡的声音更小了,几乎要被店里的音乐淹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也许是因为今天下午采访的那对老夫妻——战争中失散,四十年后才重逢,却已经各自有了家庭。老人说:“有些感情,不是没有,只是来得不是时候。”
宋青峰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陈心怡愣了一下:“听起来有些……像古董。”
“那个年代,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宋青峰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吗?”
“我们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
“您结婚了?”陈心怡诧异地睁大眼睛,“怎么从来没见过您妻子?”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公司里关于宋青峰的传言很多——才华横溢的纪录片导演,拿过国际大奖,但私生活极为低调。有人说他单身,有人说他离异,谁也不敢确定。
“后来又离了。”宋青峰淡淡地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为什么?”陈心怡问完就咬住了嘴唇。她今天太逾矩了。
果然,宋青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又恢复了平日的疏离:“你还没有走进婚姻,跟你说你也不懂。”
陈心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宋青峰已经换上了那种“到此为止”的表情,她太熟悉了——每当触及私人话题,他都会用这种表情筑起一道墙。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酒店吧。”宋青峰说着,拿起手机给老彭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老彭含混不清的应答,显然又是在哪个酒吧喝高了。
“我们不等了,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宋青峰挂断电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走到门口时,宋青峰在书店陈列架前停下脚步,拿起一本书:“这本书看过吗?”
陈心怡看了一眼封面——一个法国女人的黑白照片,眉眼间有种沧桑的美。《情人》,杜拉斯。
“没有。”她老实回答。
“杜拉斯的《情人》,”宋青峰把书放回原处,“写的就是西贡。不过是她那个年代的西贡了。”
出了咖啡馆,湿热的夜风扑面而来。宋青峰招手叫了一辆人力车——越南特有的那种,车夫在后面蹬车,乘客在前面的座位上,视野一览无余。
两人并排坐下,车子缓缓驶入西贡的夜色。风拂过脸庞,带着湄公河三角洲特有的水汽。街道两旁的法式建筑在夜色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阳台上偶尔有盆栽植物探出头来。摩托车从旁呼啸而过,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线。
陈心怡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想着刚才的对话。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怎么会向他问那样私人的问题?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个急于窥探秘密的孩子。而他,依旧像一座沉默的山,偶尔露出一角,却让人更想看清全貌。
不过这种懊恼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色冲淡了。夜风温柔,街灯迷离,远处隐约传来湄公河的流水声。陈心怡忽然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也好,沉溺在这个含情脉脉的夜晚里,不问来路,不谙世事。
翌日启程
第二天一早,老彭、欧少和大李三人打着哈欠出现在酒店餐厅时,丽莎已经等在那里了。
“昨晚一定没干好事,”丽莎上下打量着他们,“看看,到现在都睡不醒的样子。”
欧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咧嘴一笑:“姐姐,你说我们仨在一起能干什么坏事?”
“那我怎么知道?”丽莎挑眉。
“不知道就说我们干坏事,有点胡诌了吧!”欧少反问,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挑衅。
“你这小子,一晚上没见,胆肥了?”丽莎佯装生气。
“借我十个胆也不敢跟您抬杠啊!”欧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不打自招了吧!昨晚我们仨在咖啡馆和小姐姐聊天。”
“你们会讲越语?”丽莎好奇。
“这边的小姐姐颜值高,还会讲英语。”欧少说这话时眼睛都亮了。
“所以你们……”丽莎故意拖长声音。
老彭在一旁插嘴:“小姐姐邀请他去坐坐,他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别说话那么难听,”欧少瞪了老彭一眼,“有时候男女之间的交往难道一定要有什么吗?感觉也很重要。”
“什么感觉?”老彭问。
“异国风情的感觉。”欧少说得理直气壮。
“就你阳春白雪,别人都是下里巴人。”老彭怼道。
“当然,我又不是美国大兵……”欧少还想说什么,被刚走进餐厅的宋青峰打断。
“赶紧吃早餐,吃完我们还要赶到广平。”
“怎么今天就要走吗?”老彭高声问,一脸不舍。
“已经对你们格外开恩了,”丽莎看了眼日程表,“我们在西贡多停留了两天,按拍摄计划,今天应该是在广平了。”
“本来还约了今晚再见,”老彭遗憾地摇头,“看来是相见不如怀念了!”
“老彭、欧少,还吃不吃早餐?不吃的话要到广平才有得吃了。”宋青峰催促道,语气不容置疑。
“来了来了……”两人赶紧溜到取餐区。
早餐后,大家收拾好器材设备装车。陈心怡最后看了一眼酒店窗外——西贡在晨光中渐渐苏醒,摩托车流开始汇聚成河,街边小贩摆出热气腾腾的米粉摊。她心里微微感叹:原来咖啡是真的会醉人的,不是兴奋,是那种让人愿意沉溺的微醺。
车队驶离西贡,城市的高楼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稻田和零星的农舍。天空湛蓝,阳光炽烈,典型的东南亚旱季天气。
一路顺利。大家在车上讨论着接下来的拍摄计划,宋青峰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手里的拍摄计划,偶尔用笔做标注。陈心怡坐在他斜后方,能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傍晚时分,大家在路边一家小店简单吃了晚饭。老板娘不会讲英语,陈心怡用生涩的越语夹杂着手势才点好菜。饭后继续赶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然后,天气开始变了。
暴雨夜行
最先感受到的是风——突然变得猛烈,卷起路边的沙石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紧接着,远天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几秒钟后,雷声滚滚而来。
“要下雨了。”司机阿阮有些不安的说。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瞬间密集如瀑。司机将雨刮器开到最大,两片黑色的橡胶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划出两个半圆形的清晰区域,但转瞬又被更密集的雨水吞没。
车速从八十公里降到五十,再到三十。车前灯的光束在雨幕中显得力不从心,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那是被车轮碾过、泛着不祥油亮光泽的路面。
“雨这么大,我们今天恐怕赶不到广平了。”阿阮从后视镜看向宋青峰。
宋青峰看了眼手表:“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宿吗?”
“到山脚下有一个小渔村,可以问问老乡。”阿阮说。
“那就到山脚下去问问。”宋青峰做了决定。
匕阿阮用越语和司机快速交谈了几句,司机点点头,车速又放慢了些。
陈心怡和宋青峰坐在后座。颠簸摇晃中,陈心怡下意识抓紧了扶手。透过被雨水完全模糊的车窗,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偶尔闪电划过时,才能瞬间看清道路两旁黑黢黢的山影。
宋青峰默默注视着窗外,眉头越皱越紧。陈心怡注意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放在膝盖上。
“这雨……下得太大了。”副驾驶的老彭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安。
宋青峰没有接话,但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是一种高度警觉的姿态。陈心怡忽然想起公司里的传闻——宋青峰年轻时当过战地记者,在非洲、中东的冲突地区待过好几年。那种对危险的直觉,大约是刻在骨子里的。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猖狂。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像从天上倾倒下来。路面开始积水,车轮碾过时溅起巨大的水花。车内的空气变得沉闷,混合着潮湿的皮革味和隐约的汗味。
“这路越来越邪性了,”老彭的声音紧绷,“全是暗水坑!”
话音未落,对面车道突然亮起两道刺目的白光——是一辆大货车,正以不慢的速度驶来。司机本能地向右打方向避让,车轮却在此时失去了抓地力。
陈心怡只感觉到车身猛地一滑,像踩在冰面上。她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倒。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她看见宋青峰猛地拧过身,像一堵墙般向她扑来。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压向右侧车门,他的脊背完全护住了她。紧接着是天旋地转——世界在翻滚,玻璃碎裂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尖啸、不知谁的惊呼,全都混杂在一起。
“砰!”
一声闷响,是□□撞击硬物的声音。陈心怡感到宋青峰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但他护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松动。
车子翻滚了一圈,顺着山坡滑下去,最后歪倒在泥泞的坡底。
死寂。
那是劫后余生、被巨大惊恐抽空了所有声音的死寂。只有暴雨依旧疯狂地敲打着变形的车体,噼啪作响。
劫后
陈心怡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宋青峰在她耳边的呼吸声。然后嗅觉——浓烈的汽油味、泥土的腥味,还有……血腥味。
“别动。”宋青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沙哑但镇定。
他缓缓松开手臂,用脚踹向已经变形的车门。一下,两下,第三下时,车门发出一声呻吟,松动了。雨水立刻灌了进来。
宋青峰先探出身,然后转身将陈心怡抱出车厢。她的腿软得站不住,被他半扶半抱着挪到一旁的相对干燥处。
“受伤了吗?”宋青峰迅速检查她的状况,手在她手臂、腿上都按了按。
陈心怡摇摇头,说不出话。她看见宋青峰的左臂在流血,白衬衫的袖子染红了一片。
“在这儿别动。”宋青峰说完,转身冲向倾覆的车子。
老彭和大李已经从车里爬出来了,两人都有些踉跄,但看起来没有大碍。老彭转头去拉还在车里的丽莎,大李则去拽司机和阿阮。
“人都齐了吗?”宋青峰大声问,声音在暴雨中依然清晰。
大家相互对视,清点人数。
“欧少呢?”宋青峰脸色一变。
“我还在车里!快来帮帮我!”欧少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带着哭腔。
大李和老彭一个箭步冲过去。原来欧少坐在车窗旁,车厢倾覆时,几个器材箱滑落压住了他的腿。两人费力地把箱子挪开,一左一右将他拽了出来。
“你们真的可以见死不救啊!”欧少带着哭腔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声如洪钟,还可以哭天抢地!”老彭喘着气说,但手还在抖。
“你这伤疤没好就忘了痛!”欧少朝老彭喊,声音却弱了下去——他大概是真吓坏了。
宋青峰走到欧少面前:“受伤了吗?能动吗?”
欧少试着活动了一下,脸色发白:“头有点痛……腿好像没事。”
“阿阮,”宋青峰转向向导,“联系救援,要多久?”
阿阮已经在打电话了,挂断后说:“半小时内能到。”
“好,大家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宋青峰说着,目光扫过每个人。
这时陈心怡已经缓过神来,她走到宋青峰身边,这才看清他左臂的伤势——不是简单的擦伤,伤口很深,血还在往外渗。
“宋导,你的胳膊……”她声音发颤。
“没事,皮外伤。”宋青峰看都没看伤口,“老彭、大李,如果没问题,跟我去检查器材。箱子如果破了,得赶紧套防水布。”
“宋导,你胳膊这样,别动了!”大李急忙说,“我和老彭去就行。”
宋青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大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战场都上过的人,这点伤叫伤吗?”他说完,已经走向后备箱的方向。
老彭和大李对视一眼,赶紧跟上。
陈心怡站在原地,看着宋青峰的背影。雨幕中,他的白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左臂那片红色触目惊心,但他检查器材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甚至比平时更专注。
她忽然想起昨晚咖啡馆里他说的话——“你还没有走进婚姻,跟你说你也不懂。”那一刻她觉得他像个密封的罐子,不肯对人敞开。而现在,这个罐子为了护住她,宁可自己被撞碎。
鼻子一酸,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
小镇医院
救援车比预计来得快。二十分钟后,两辆当地救援队的皮卡赶到现场。大家七手八脚把还能用的器材搬上车,伤员也被扶上去。司机留下来等拖车,其他人先前往最近的小镇。
雨势渐渐小了,等车驶入小镇时,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小镇只有一条主街,几家店铺已经关门,只有诊所还亮着灯。
阿阮一下车就拉着宋青峰往诊所走,陈心怡说什么也要跟着。诊所很简陋,白墙有些泛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值班的是个中年男医生,不会讲英语,阿阮在旁边翻译。
医生示意宋青峰脱掉上衣。当衬衫被小心褪下时,陈心怡倒吸一口凉气——左肩胛骨处一片青紫肿胀,手臂上那道伤口里,赫然嵌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碎片,边缘还沾着血迹。
医生迅速准备器械。镊子伸进伤口时,陈心怡别过脸不敢看,但耳朵里还是传来玻璃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宋青峰压抑的闷哼。
“小女孩还是见得少。”宋青峰的声音忽然响起,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意。
陈心怡转过头,看见医生已经取出玻璃碎片,正在清创。宋青峰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苍白,但嘴角确实挂着一抹笑——那种故作轻松、安抚别人的笑。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陈心怡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咬着嘴唇哭。
“丽莎,”宋青峰看向站在门口的制片人,“带心怡去检查一下,看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陈心怡终于挤出声音。
“去检查。”宋青峰的语气不容拒绝。
丽莎走过来,轻轻揽住陈心怡的肩膀:“走吧,让医生好好处理伤口。”
陈心怡被带出诊室,关门前的最后一瞥,她看见医生正在给伤口缝合,宋青峰咬着牙,额上青筋凸起,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走廊里灯光昏暗,陈心怡靠在墙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丽莎检查了她身上,确实只有几处轻微的擦伤。
“吓坏了吧?”丽莎轻声问。
陈心怡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是怕自己受伤,是怕……怕什么呢?怕那道伤口太深?怕他流太多血?还是怕那一刻他扑过来时,她心里涌起的、不该有的悸动?
走廊尽头传来老彭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三人也来做检查,欧少有点脑震荡,需要观察,但无大碍。
陈心怡听着这些声音,却觉得它们很远。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车子翻滚的瞬间,宋青峰毫不犹豫扑过来的身影;是他手臂流血却坚持先检查器材的背影;是刚才诊室里,他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却还对她笑的样子。
窗外,雨彻底停了。小镇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池塘的蛙鸣。陈心怡忽然想起昨晚在西贡,宋青峰在咖啡馆门口拿起又放下的那本书——《情人》。
杜拉斯在西贡写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越南小镇的简陋诊所外,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