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与我平视,语气温和:“前儿额娘还问起你,身子可大好了?若是想透透气,御花园景致更好,这里风大,仔细又着了凉。”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我想起前几日额娘提起他时说你十六哥满月就抱到了长春宫和嫔娘娘那抚养。以及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正要答话,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十六弟,这是跟谁说话呢?”十五阿哥不知何时站在了廊柱旁。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瓷器,目光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十八弟?”他微微挑眉,“病才好就不安分,跑到前头来做什么?”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可那语气里的疏淡,比冷冬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我被两个名义上最亲、实则陌生的哥哥围着,气氛微妙。李嬷嬷在一旁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上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几个年轻的黄带子,还有他们的伴读,通过他们的对话我快速确定哪个是十三阿哥胤祥。机会来了!我假装被石阶绊了一下,原本在袖口里的杏色缎面香囊便飘落下来,恰好掉在十三阿哥靴边。那香囊绣着缠枝莲纹,还缀着两颗小银铃,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十三阿哥弯腰拾起,他低头嗅了嗅,朗声笑道:“还是桂花香的?”
我立刻爬起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在十三阿哥面前站定,仰起头,用尽全力睁大了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怯生生。“哥、哥哥”我小声地叫他,眼睛一眨不眨,“我的……香囊……”十三阿哥看着还没他腿高、裹得像个小糯米团子似的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哟,这不是十八弟吗?”十三阿哥笑着蹲下身,与我平视,指尖拎着那个香囊在我眼前晃了晃,银铃发出细碎的清响。“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身子可大好了?”我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去接,反而歪着头,带着几分懵懂和试探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十八弟?”这话一出,旁边的十四阿哥胤禵先笑开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十三阿哥:“合着人家小十八还不认得你呢!”
十三阿哥也不恼,笑容反而更加爽朗,他伸手轻轻点了下我的鼻尖,动作自然又亲昵:“好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呢,去年你发热,我和两个妹妹去永和宫东侧殿探望你呢。这就忘了?”他说的这些,属于“胤衸”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过小孩子不记得也正常,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点恍然和羞赧,小手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小声嘟囔:“记得的”。“记得?”十三阿哥挑眉,显然不信,却觉得我这强要面子的模样十分有趣,“那你说说,我是哪个哥哥?”我看着他明亮带笑的眼睛,假装在努力思考,内心已经通过他们刚出上书房的门聊天中确定了他的身份。脆生生地猜道:“是十三哥!额娘说,十三哥最是英武潇洒!”
“英武潇洒?”十三阿哥重复了一遍,随即放声大笑,显然被我这记不太高明的马屁拍得十分舒畅,连带着旁边的十四阿哥也摇头失笑。十三阿哥将香囊塞回我手里,顺势揉了揉我的脑袋:“好!就冲十八弟这句‘英武潇洒’,以后在宫里谁欺负你,尽管来告诉十三哥!”
逛完上书房,李嬷嬷抱着我回永和宫的路上,心里正盘算着下一步,感觉到李嬷嬷停下脚步。我回头,只见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功不知何时已笑吟吟地站在身后。他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御前的威仪:“给十八阿哥请安,十八阿哥,万岁爷刚批完折子,想起您前几日的病,心里记挂得很,特让奴才来请您过去说说话儿呢。”
我心里猛地一跳。康熙此刻召见,是单纯的父子之情,还是……方才上书房外的动静,已经传到他耳中了?李嬷嬷显然更紧张了,连忙放下我,替我整理了一下衣襟,小声叮嘱:“阿哥,御前当心回话。”
我点点头,将小手放进梁九功伸出的掌中,仰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怯意又难掩欣喜的笑容:“衸儿也想汗阿玛了。”
养心殿,地龙烧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康熙正倚在炕几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皇上,十八阿哥来了。”梁九功轻声回禀。康熙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招招手:“过来,让朕瞧瞧。”我迈着小短腿走过去,依礼请安,却被他一把捞起,放在身侧。温热干燥的大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依旧没什么肉的小脸。“嗯,气色是好了些。”他语气平稳,“方才朕听闻,你去上书房了?”来了。我心里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孩童的纯真,用力点头,带着点献宝的意味:“嗯!衸儿去看哥哥们读书了!”
“哦?”康熙挑眉,似乎饶有兴致,“见到哪个哥哥了?”“我见到十三哥了!”我立刻回答,眼睛亮了起来,小手比划着,“十三哥好高!他把衸儿的香囊捡起来了,还说他认得衸儿!”我絮絮叨叨,将方才的相遇用孩童的语言描述出来,重点突出了十三阿哥的友善和“他记得我”这一点。
康熙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间的佛珠,末了,才淡淡问了一句:“就只跟你十三哥亲近了?”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立刻摇头,带着点孩童的委屈和急于辩白:“没有!衸儿也见到十五哥、十六哥了!可是他们就跟衸儿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我低下头,揪着他的龙袍袖子,声音渐小,“只有十三哥,他跟衸儿说话,还对衸儿笑”。
康熙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间的佛珠。当我带着委屈与依赖,絮絮地说起只有十三哥会蹲下身陪我玩、对我笑时,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你十三哥……”他顿了顿,终是只淡淡道,“性子是爽利赤诚些。”话虽简略,那揽着我的手臂却收紧了些许。
直到我告退,他已重新执起朱笔,却在我踏出殿门前忽又开口:“站住。”我回身垂首。他的目光在我略显单薄的衣衫上一扫,对梁九功吩咐道:“传话给内务府。朕瞧着衸儿冬日里的衣裳不甚厚实。让他们即刻拣选上好的玄狐皮,按他的身量,紧着做两件斗篷出来。要衬里密实,防风御寒。”随即,他看向我,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往后出门,必得穿戴整齐,不许贪玩着了风寒。莫要让你额娘,与朕悬心。”“帝心垂怜,父爱深切,续命五日。”脑海中,数字自“1753”悄然跃至“1758”。
带着这份逾格的关怀退出殿外,我忽然彻悟。他岂会看不穿我那些稚拙的小心思?方才关于兄弟亲疏的每一句问话,皆是帝王心术的考量;而此刻这特旨交代的赏赐与叮嘱,剥去所有身份规矩,内里藏的,才是一个父亲最朴素的忧心。
这份默许与回护,比任何恩赏都更为珍贵。既然汗阿玛默许,甚至纵容了这份手足亲近,或许,我该试着,去敲一敲四贝勒府那扇冷肃的门了。
这日恰逢初五,天亮的晚。我踩着晨露往永和宫正殿走去,远远看见四阿哥胤禛立在正殿外。他穿着朝服,像是刚下朝就来请安,肩头还带着清晨的寒雾。
“四哥!”我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他转过身,见是我,冷峻的眉眼稍稍柔和:“十八弟。”“四哥是来给德母妃请安的吗?”我仰头看他,“德母妃应该已经起了,刚刚还听见里头有动静呢。”正说着,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如意掀帘出来,见到我们,连忙福身:“四阿哥、十八阿哥安。娘娘刚起,正在梳妆,请两位阿哥稍候片刻。”
这时节清晨的寒意最是刺骨。我见四阿哥朝服单薄,便解下自己的小手炉递过去:“四哥暖暖手”。他微微一怔,却没有接:“不必。”
我执意将手炉塞进他手中,触到他冰凉的指尖,不由打了个哆嗦:“四哥的手比衸儿还冷呢!”许是我这话说得太过童真,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终于接过了手炉。这时殿内传来德妃的声音:“可是老四和小十八来了?快进来吧。”
进得殿内,德妃正在对镜簪花。我从嬷嬷手里接过茶盏,小心翼翼地捧到四阿哥面前:“四哥请用茶。”许是见我人小盏重,他竟伸手虚扶了一下。这一幕恰好被德妃从镜中看见,她转身笑道:“小十八如今倒是懂事,知道照顾兄长了。”我趁机道:“四哥方才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手都冻冰了。”德妃闻言,看向四阿哥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难为你一大早就过来。如意,去把本宫那件玄狐大氅拿来给四阿哥。”从永和宫出来时,四阿哥破天荒地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递给我:“拿着。”我打开一看,竟是个精巧的九连环,银质的环扣在晨光下闪闪发亮。“谢谢四哥!”我欢喜地抱在怀里,却见他已转身离去,那件玄狐大氅在晨风中扬起一道优雅的弧线。脑海里,那灰色的数字先是停顿,随即,如同被春风催发的嫩芽,闪烁起令人心安的绿色光芒——“四阿哥真心回护,续命2日。”“德妃欣慰,感念纯孝,续命1日。”数字从“1755”悄然跃升为“1758”。
心满意足地跑回偏殿,还没跨过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带着急切与担忧的温柔嗓音:“衸儿?你这孩子,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是额娘!我立刻换上一副纯然依赖的模样,“额娘!”我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蹲下身,将我整个搂进怀里,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背和手心,感觉到一片温热,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好了几日?就这般跑跳,若是再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她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怜爱,“李嬷嬷也是,怎不仔细看顾着些?”李嬷嬷在一旁连忙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