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的雪下了半宿,后半夜风停了,天快亮时,窗棂外透进浅淡的光。周晚晴醒时,第一反应是摸向枕头边的帆布包--侧袋里的浅蓝手帕还在,叠得方方正正,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昨日疏影园的暖意又漫上心头。
她披了件羊毛披肩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雪后的天空是淡青色的,像被水洗过,古槐巷的青石板路覆着一层薄雪,踩上去 “咯吱” 响的痕迹纵横交错,是早起行人留下的。对面屋顶的狗尾草还裹着雪,只是晨光落在上面,雪粒开始慢慢融化,顺着草叶往下滴,在灰瓦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今日要去 “纸香书店” 选下学期的诗词选本。周晚晴把浅蓝手帕仔细叠好,放进大衣内袋,贴身的位置能感受到布料的柔软,边角绣着的浅粉相机图案隔着衣料轻轻蹭着皮肤,像颗藏在怀里的小太阳。她又把那本翻旧的《纳兰词》塞进帆布包,临出门时,瞥见玄关柜上的保温杯,想起昨日宋知予说 “姜茶暖”,便抓了把枸杞放进去,灌了半杯温水。
下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被她的脚步声唤醒,昏黄的光落在墙皮剥落的地方,倒显出几分暖意。巷口 “张记早点铺” 的蒸笼已冒起白气,老板张叔系着围裙,正把刚出锅的肉包摆进竹篮,见了她,隔着热气喊:“晚晴老师,今天要肉包还是菜包?雪后冷,多吃点暖身子。”
“两个肉包,谢谢张叔。” 周晚晴走过去,接过油纸袋,指尖触到温热的竹篮壁,暖得熨帖。肉包的香气混着酱油的咸鲜钻进鼻腔,她忍不住咬了一口,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烫得她轻轻吸气,却觉得心里踏实,在青川住了这许多年,巷子里的烟火气,总像母亲的唠叨,寻常却暖心。
刚要往书店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 “咔嚓” 一声轻响,像相机快门的声音。周晚晴回头,只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个浅灰色身影正举着相机,镜头对着巷口的雪景。那人戴着冲锋衣的帽子,露在外面的碎发沾着未化的雪粒,风一吹,发梢轻轻晃动,连握相机的姿势,都和昨日疏影园里的宋知予一模一样。
周晚晴的心跳莫名快跳了半拍,手里的油纸袋都攥紧了些。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慢慢转动相机,镜头从老槐树的枝桠移到巷口的石墩,又忽然转向她这边。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围巾,耳尖却悄悄发烫。不知是被晨光晒的,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些。
“周老师?”
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笑意,像春日里的溪水,叮叮咚咚落在心上。周晚晴转过身,果然见宋知予站在不远处,相机还挂在脖子上,浅粉色的拍立得露在冲锋衣口袋外,雪后初晴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发梢的雪粒融成水珠,像撒了把碎钻,闪着细碎的光。
“你也来古槐巷?” 周晚晴把油纸袋往身后藏了藏,怕肉包的油蹭到衣服,手却有些无处安放,只好攥着帆布包的带子。
“来拍雪后的老巷。” 宋知予走近,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油纸袋上,笑着挑眉,“张记的肉包?我小时候总来买,他家的肉馅要拌上老酱油,还要加一勺猪油,才够香。”
“你也是青川人?” 周晚晴有些惊讶。昨日只听她说拍青川的景,倒没问过她的籍贯,此刻听她说起张记肉包的细节,倒觉得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
“生在这儿,后来去外地读大学,学的摄影,去年才回来。” 宋知予说着,指了指她手里的帆布包,“去纸香书店?我知道那家店,阁楼里有很多旧诗词集,还有民国时期的摄影画册,很有意思。”
两人并肩往巷深处走。青石板路的雪被行人踩出浅浅的印子,有的地方结了薄冰,走上去会打滑。宋知予很自然地走在靠冰面的一侧,偶尔提醒她:“这边滑,往我这边靠点,我走惯了,稳当。” 周晚晴听着她的话,看着两人并排的影子落在雪地上,一长一短,偶尔重叠,忽然想起昨日疏影园里,她扶着自己的那双手,暖意又悄悄漫上心口,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些。
“你昨天说,拍了‘雪梅配纳兰词’的照片?” 周晚晴先开了口,想打破这微妙的沉默,目光落在路边的老槐树上 —— 树枝上积着雪,像开了满树的白花,倒和疏影园的梅有些像。
“嗯,还没洗出来,等洗好了送你几张。” 宋知予从口袋里掏出拍立得,翻出昨日在疏影园拍的那张雪梅照,递到她面前,“就像这种,白梅沾雪,旁边放张写着词的宣纸,下次咱们可以试试把词写在梅瓣上,拍出来更有味道,你学生肯定喜欢。”
照片上的白梅枝桠斜斜伸出,雪粒厚厚叠在花瓣上,旁边的宣纸上用毛笔写着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字迹是柔美的小楷,纸边被风吹得微微卷边,背景里还能看到青溪的流水,清冽又雅致。周晚晴看着照片,忽然想起班里的学生,上次讲《纳兰词》时,有个孩子问 “梅瓣上能写字吗?”,当时她还笑着说 “等春天梅花开了,咱们可以试试”,现在倒有了更好的主意。
“要是能拍些青川的雪梅、古巷,下次讲《长相思》时给他们看,肯定比课本插图管用。” 周晚晴轻声说,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梅瓣,像触到了真的花瓣。
“那我帮你拍。” 宋知予立刻接话,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星辰,“青川的冬景我熟,除了疏影园,城西的落雪桥、城北的老磨坊,还有东郊的芦苇荡,雪后拍出来都有诗词里的意趣。落雪桥的栏杆上有青苔,雪落在上面,绿白相间,像画里的样子;老磨坊的木门是褐色的,雪落在门檐上,再配上旁边的老井,拍出来就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感觉。”
她讲得认真,手还下意识地比划着构图,周晚晴听着,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些画面。落雪桥上的青苔与雪,老磨坊的木门与井,还有芦苇荡里的雪与夕阳,这些都是青川的寻常景,却被宋知予说得充满诗意。她忽然觉得,能把日常风景看出诗意的人,心里定是藏着温柔的,就像宋知予,连说话的语气,都像雪后的阳光,暖得不刺眼。
说话间,纸香书店的木招牌已在前方。书店的门是老式的双扇木门,漆成暗红色,上面挂着两个铜铃,一推就 “叮铃” 响,声音清脆,像冬日里的鸟鸣。老板李伯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头发花白,正坐在柜台后翻一本线装旧书,见了周晚晴,笑着抬头:“晚晴老师来选书?新到了一批《唐诗宋词选》,还有几本民国的《纳兰词》笺注,在二楼靠窗的书架上,阳光好,你去那儿选,看得清楚。”
“谢谢李伯。” 周晚晴点头,刚要抬脚上楼,宋知予忽然拉住她的袖口,她的指尖带着点凉,却很轻,像羽毛轻轻蹭过皮肤,“我能跟你一起吗?想看看二楼的旧摄影集,听说有郎静山的作品,我一直想看看原版。”
周晚晴的心跳又快了些,她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转身往楼上走。二楼的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 “吱呀” 响,像老座钟的声音。楼上的空间比一楼小些,书架更高,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摆满了各类书籍,阳光从天窗洒下来,落在积着薄尘的书脊上,像撒了层金粉,连空气里都飘着旧书特有的油墨香。
周晚晴在诗词区翻找,指尖划过一本本精装书的书脊,从《唐诗三百首》到《宋词选注》,再到《元曲鉴赏》,每一本都带着熟悉的温度。忽然,她看见书架顶层放着一本泛黄的《纳兰词笺注》,封面上印着雪梅图,白梅落在青石板上,旁边站着个撑油纸伞的人,和她手里那本翻旧的《纳兰词》封面很像,只是这本的纸页更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旧书。
“麻烦帮我拿一下最上面那本,就是封面上有雪梅的。” 周晚晴踮起脚,指尖还差一点够到,身后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宋知予站在她身后,左手轻轻扶着她的腰,右手抬起,轻松取下那本书,递到她面前:“是这本吗?封面上的雪梅画得真好看,和疏影园的梅很像。”
两人靠得很近,周晚晴能闻到宋知予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雪后的清冽,比昨日的梅香更让人心安。她的腰被宋知予轻轻扶着,指尖的温度透过大衣布料传过来,暖得她有些慌乱,慌忙接过书,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翻看书页:“就是这本,谢谢。” 书页是宣纸做的,摸起来很软,上面的注释是用小楷写的,墨色偏淡,像被岁月晕过。
宋知予没说话,只是笑着走到旁边的摄影区翻书。周晚晴靠在书架上,偷偷抬眼望她,宋知予正蹲在地上,翻看一本蓝色封皮的旧摄影集,阳光落在她的发顶,把碎发染成浅金色,她的侧脸很柔和,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画里的人。周晚晴忽然想起昨日疏影园里,宋知予举着相机拍雪梅的样子,忍不住掏出手机,悄悄按下了快门。
“拍什么呢?”
宋知予忽然回头,眼里带着笑意,手里还拿着那本蓝色封皮的摄影集。周晚晴慌忙收起手机,脸颊发烫,连耳朵都红了:“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书架好看,阳光落在上面,像老照片里的样子。”
“是吗?” 宋知予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浅粉色的拍立得,镜头对准她,“那我帮你拍一张,就当是‘雪天书店读诗图’,比你偷偷拍我好看。”
她不由分说,举起相机,周晚晴有些慌乱,下意识把《纳兰词笺注》抱在怀里,目光落在书封的雪梅上,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咔嚓” 一声,快门响了,宋知予看着刚洗出来的照片,笑着递过来:“你看,阳光落在你发梢,和书封的雪梅刚好呼应,眼睛里还有光,比我拍的任何风景照都好看。”
照片上的周晚晴靠在书架旁,怀里抱着旧书,侧脸迎着阳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帆布包的带子斜斜挂在肩上,露出一角的《纳兰词》封皮刚好和手里的笺注呼应。周晚晴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相纸,忽然觉得,这画面比昨日疏影园的雪梅,更让人心动。原来 “初见” 后的重逢,也能这样温柔,像雪落在梅瓣上,轻轻一碰,就生出满心的暖意。
“对了,你的手帕。” 周晚晴忽然想起内袋里的浅蓝手帕,刚要伸手去掏,宋知予却摆摆手,笑着说:“不急,一条手帕而已,不用这么较真。等下次咱们一起去拍落雪桥的景,或者去疏影园拍绿萼梅时,你再还我也不迟。”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周晚晴的眼睛里,带着点认真,又带着点俏皮,“就当是…… 给我一个约你的理由,好不好?”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落在两人之间,把空气都染得暖融融的。周晚晴攥着手帕的指尖微微收紧,看着宋知予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这条没及时归还的手帕,或许会成为她们之间,最温柔的牵绊。她点点头,轻声说:“好。”
“对了,下周我讲《长相思》,要是你有空,能不能来教室,给学生看看你拍的青川冬景?” 周晚晴忽然想起这件事,抬头看向宋知予,眼里带着期待。她想让学生看看,诗词里的风景,就在身边;也想让宋知予,走进她的日常。
宋知予的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当然有空,能给周老师当‘摄影助教’,求之不得。我明天就把之前拍的落雪桥、老磨坊的照片洗出来,再准备几张贴纸,让学生把喜欢的句子贴在照片旁边,肯定有意思。”
两人又在书店待了一会儿,周晚晴选了《唐诗宋词选》和那本《纳兰词笺注》,宋知予则选了一本民国的摄影画册,封面上是雪后的北平胡同,和青川的古槐巷有些像。离开时,李伯送她们到门口,笑着说:“你们俩站在一起,倒像我年轻时看的那些小说里的人,一个爱诗,一个爱画,配得很。”
周晚晴的脸颊又红了,宋知予却笑着谢过李伯,拉着她的袖口往巷外走。阳光已经升高,古槐巷的雪开始慢慢融化,青石板路露出深色的底色,踩上去不再打滑。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偶尔有风吹过,带来老槐树的清香,混着彼此身上的气息,温柔得让人心醉。
周晚晴看着手里的书和照片,摸着内袋里的手帕,忽然觉得,青川的冬天,好像因为这场相遇,变得格外温暖。原来 “人生若如初见” 的美好,从不是停在某一刻,而是初见之后,还有无数个温柔的重逢,还有无数个寻常的日常,等着她们一起去经历,一起去把日子,过成诗词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