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的雪,总落得这样不疾不徐。
天还未亮透时,周晚晴便被窗棂外的 “簌簌” 声扰醒。她披了件驼色羊毛披肩起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窗沿,便见漫天雪絮似揉碎的云,慢悠悠往青灰瓦上落,连对面屋顶那几株从瓦缝里钻出来的狗尾草,都裹上了一层薄雪,像极了幼时母亲给她织的绒线帽。
三十有三的周晚晴,在青川三中教了整八年语文。日子过得像古槐巷的青石板路,规整、平稳,连身上这件大衣,都是去年冬在学校旁 “棉麻小筑” 裁的,袖口磨出了细绒,却暖得熨帖。她走到书桌前,看着摊开的《纳兰词》,扉页上那行 “人生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的字迹,是刚入职时写的,墨色已淡,却还留着那时的青涩--彼时她初登讲台,讲起这句词,被学生追问 “初见到底是什么模样”,竟一时语塞,只说 “等你们遇到了,自然就懂了”。
今日是周六,本可赖床,却想起昨日课间,班里爱写诗的林同学凑到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周老师,疏影园的梅该开了,雪天去看,一定像词里写的那样好看。” 疏影园在老城东头,依着青溪建,园里种了上百株梅树,是青川人赏梅的好去处。周晚晴只在刚工作那年去过一次,后来被备课、改卷占了心思,便再没踏足。此刻望着窗外的雪,倒生出几分 “寻梅备课” 的念头 —— 下周要讲《长相思》,若能带着雪梅的实景去,学生许是能更懂 “故园无此声” 的意趣。
她找出厚羽绒服穿上,又把《纳兰词》塞进帆布包,临出门时,瞥见玄关柜上母亲昨日寄来的枸杞,便抓了一小把放进保温杯。下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盏,她扶着墙慢慢走,指尖蹭到剥落的墙皮,灰白色粉末沾在指腹,像极了学生作文里写的 “时光的痕迹”。
古槐巷的石板路已积了薄雪,踩上去 “咯吱” 响。巷口 “张记早点铺” 的铁锅里,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老板张叔见了她,笑着掀开蒸笼:“晚晴老师,来两个菜包?雪天暖身子。” 她谢过,接过纸袋,指尖触到温热的蒸笼壁,心里暖融融的--在青川住了这许多年,连巷子里的烟火气,都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去疏影园要坐二十分钟公交。上车时,车厢里没几个人,靠窗的位置坐着位拎着布袋子的老奶奶,见她来,往旁挪了挪:“姑娘,坐这儿吧,窗边晒得着太阳。” 周晚晴道了谢坐下,目光落在窗外:雪还在下,古槐巷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上积着雪,像幅淡墨画;路过青溪时,水面结了层薄冰,雪落在冰上,瞬间融成小水珠,倒让溪水显得更清亮。
到疏影园门口时,雪下得比先前密了些。石牌坊上 “疏影园” 三个大字,是青川老书法家写的,笔锋遒劲,被雪盖了一半,只露出暗红的木痕。门口没什么人,只有个裹着军大衣的老爷爷守着热饮摊,见她来,掀开保温桶盖子:“姑娘,要杯热姜茶不?用青溪的泉水煮的,放了红糖,甜得很。”
她接过纸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往心口漫。往里走是 “寻梅路”,青石板铺就的路已积了雪,踩上去 “咯吱” 响,像学生早读时轻轻翻书的声音。路两旁的梅树错落着,靠近青溪的是白梅,雪落在花瓣上,几乎分不清雪与梅;往里些是红梅,艳红的瓣裹着雪,倒像是雪地里燃着的小火焰。风里飘着梅花的暗香,混着雪的清冷,吸进肺里都觉得舒服。
周晚晴放慢脚步,偶尔停下来,掏出手机拍枝头的雪梅。走到望溪亭附近时,见亭下有石凳,便想坐会儿歇脚。没承想亭边的石板路沾了青溪的水汽,冻了层薄冰,她刚迈出一步,脚下便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手里的姜茶 “哐当” 一声泼在雪地里,纸杯滚出老远。
她闭着眼,只觉腰间一暖,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将她扶住。
“小心些,这里靠近溪水,冰比别处厚。”
清亮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少年气的利落,却又裹着暖意。周晚晴睁开眼,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对方穿件浅灰色冲锋衣,帽子戴在头上,露出几缕乌黑碎发,发梢沾着雪粒,像撒了把碎钻。她的手还搭在周晚晴腰间,指尖的温度透过羽绒服布料传过来,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暖水袋,让人舍不得挪开。
“多……多谢你。” 周晚晴慌忙站直,往后退了半步,却没料到脚下还有冰,身子又晃了晃。
对方眼疾手快,再次扶住她,这次还往她身后挪了半步,挡住可能摔倒的方向:“别急,先把脚往旁边挪挪,那边的雪厚,不滑。” 她说话时,眼尾弯着,像含了星子,周晚晴望着她,竟一时忘了言语。
待稳住身形,周晚晴才发现对方冲锋衣的袖口,沾了些姜茶的褐色痕迹,顿时红了脸:“真是对不住,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包里有纸巾,我帮你擦擦吧?”
“不用不用。” 对方摆摆手,目光落在雪地里的纸杯上,又看向周晚晴空着的手,“你的姜茶泼了,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 她说着,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条浅蓝色棉质手帕,递了过来,“先擦擦裤腿吧,刚才溅到水了,湿着容易感冒。这手帕是新的,还没用过。”
周晚晴接过手帕,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便觉一股暖意传来--想来是对方一直揣在口袋里捂着的。手帕边角绣着个小小的相机图案,针脚细密,看得出来是精心选的。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擦着裤腿上的水渍,雪落在她发顶,瞬间融成水珠,顺着耳尖往下滑,却不觉得冷。
“谢谢你。” 擦完后,她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握在手心,目光落在对方露在冲锋衣外的相机背带上,“你是…… 摄影师?”
“算是吧,自由投稿的,平时就爱拍些青川的老景和花草。” 对方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我叫宋知予,你呢?”
“周晚晴,在三中教语文。” 她答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纳兰词》,“本来想寻些梅景,下周给学生讲词用,没承想倒差点摔了。”
宋知予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眼睛亮了亮:“你也喜欢纳兰性德?我前阵子还拍了组‘雪梅配纳兰词’的照片,被《青川文艺》选上了呢。”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淡粉色拍立得,翻出一张照片递过来--照片上是株沾雪的白梅,旁边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着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宣纸被风吹得微微卷边,背景里还能看到青溪的流水。
周晚晴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拍得真好,比课本上的插图鲜活多了。”
“若是不嫌弃,下次我带你去拍梅,咱们找些少见的绿萼梅,保准你学生喜欢。” 宋知予说着,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一株白梅下,回头看向她,“你凑近闻闻,这白梅雪下得越密,香味越清呢。”
周晚晴依言走过去,轻轻凑近枝头。一股清冽的香气钻进鼻腔,混着雪的冷意,竟让人瞬间清醒。她忽然想起刚工作那年,第一次讲 “人生若如初见”,被学生问住时的窘迫 —— 若是那时便见过这样的雪梅,见过这样的人,许是能说出
“初见是雪落梅间,是有人伸手扶你时的暖意” 这样的话来。
“确实好闻。” 她直起身,望着宋知予,忽然觉得这场雪,这场意外的相遇,像极了词里写的 “惊鸿一瞥”。宋知予正举着拍立得,镜头对着她,见她望过来,笑着按下快门:“刚才你闻梅的样子,比这雪梅还好看,得记下来。”
雪还在往下落,落在宋知予的发梢,落在周晚晴的帆布包上,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周晚晴看着宋知予认真摆弄拍立得的模样,看着她冲锋衣口袋里露出来的手帕边角,忽然想起林同学说的 “初见”--或许初见,就是这样吧:雪落梅间,有人为你扶稳脚步,有人为你定格瞬间,暖意藏在指尖,藏在眉宇,藏在这漫天飞雪的疏影园里,不用言说,便已懂得。
宋知予把刚洗出来的照片递过来,照片上的周晚晴站在白梅下,侧脸迎着雪,帆布包上露出《纳兰词》的一角。她指着照片笑:“等下次咱们拍了绿萼梅,就把这两张贴在一起,取名‘雪梅遇君’好不好?”
周晚晴接过照片,指尖触到温热的相纸,心里像被雪暖化了般,轻轻点头:“好。”
风裹着梅香吹过,带着两人的笑声,落在望溪亭的石凳上,落在青溪的冰面上,落在这青川的初雪天里。周晚晴把照片夹进《纳兰词》“人生若如初见” 那页,抬头时,见宋知予正望着她,眼里的笑意像盛着星光,她忽然觉得,往后再讲起 “初见”,终于能给学生一个像样的答案了 —— 初见,是疏影园的雪,是青溪畔的风,是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连这寒冬都变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