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蒋立坤躺卧不起,穆清颇觉意外。
她问了几句,便有丫鬟说出更为详细的消息,说蒋立坤在家里摔的,请进门的大夫没再放出来,据传一直在救治蒋立坤,此事惊动了他的舅父大都督长史,兴许不久会来卫州看望外甥。
“大都督长史是何人?”穆清听过几次,但未曾留意。
“大都督长史位居三品,说起来和小王爷有关。”那丫鬟转述打听来的话,“大都督统领多个州府的兵马,封号非亲王不授,但临近几个州府里,只有小王爷有亲王爵位,因年岁不足,大都督之位一直空悬,权责便交由其下的长史。”
见穆清愣住,侍玉道:“小姐不必在意。大都督长史现在是威风,可过几年,小王爷受封大都督,长史就得低一头,那蒋公子更得夹着尾巴做人,即使我们当面骂,也只能无可奈何。”
宁姑斥责道:“侍玉,不懂的别乱说。做人当谨言慎行,还想着当面骂人,是想惹事么?”
侍玉即刻低头认错。
宁姑转头便劝说穆清:“小姐,那蒋公子品行败坏,说他纨绔都是夸他,对这种人,知他无事就想骂,知他有事也没法可怜,何苦去打听了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穆清应道:“宁姑说的有理,我知道了。”
她说得平淡,心底暗自焦灼。
等那位大都督长史来到卫州,定会变得更麻烦,得赶在那之前,除掉蒋立坤才好。
时至四月,天气越发暖和,夜里出行可穿得轻薄不少,行动更为便利。
穆清循着曾经的记忆,来到蒋府门前,听到打更声,躲入石狮子的月影中,待打更人远去,正要找个墙头翻进去,便听静夜中,有人以气声说话。
“蒋府里面有埋伏。”
穆清转目望向不远的一棵大树,低声问:“谁?”
那树上一阵婆娑,跳下一个魁梧身影,抛下一句:“不信的话,可以进去送死。”
说完,他踩着月光,沿街道一路狂奔而去。
穆清想了一下,向那远去的身影追了过去,没敢离得太近,一路追着,穿街入巷,见那身影跑到了内城河边。
河中有几艘画舫,彩灯映在水上,笙乐之声从河面飘来,停在河边的几条船便不那么起眼。
眼见那魁梧身影跳上其中一条船,船上的两层舱房透出光亮,穆清止住脚步,贴墙靠在临河的屋檐下。
上了船,再想上岸,也许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踌躇着,欲要退走,却见那条船上的上层舱房突然开了窗,窗前站了一个人,微黄烛光从他背后照亮其黑色衣角的边缘,他的脸在月光下并不明晰,可穆清仍是一眼认出,那是钟临岚。
鬼使神差地,她潜行过去上了船。
到那间舱房外,发现里面熄了灯,窗户倒还大开着,她探头往里看,便见灰白的月光照入舱房,钟临岚坐在木墙边的座椅上,搭着扶手,正侧头看向窗。
或许因为不够明亮,他看起来神色凝重,少了此前的暧昧痴缠。
穆清大起胆子,跳进窗内,关上半扇窗,倚窗而立,问道:“那个人是你派去提醒我的?”
钟临岚看着她道:“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找去蒋府。”
听起来似有责备之意,穆清拿不准他是何意图,沉默着没说话。
便听钟临岚又道:“你对付我也就算了,怎么能再而三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
他长眉压低,眼黑如墨,似乎比发现她用毒蛇咬他时,更为痛心。
穆清心里也难受起来,低声道:“是蒋立坤先对付我的。马车失控那天,你也在场,应该知道那不可能是意外。”
钟临岚道:“那不是他动的手脚。他是在马车失控后,才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
穆清心惊,“你怎么知道?”
钟临岚不答反问:“你怀疑他,就要去灭他的口吗?”
“……”
穆清无以否认,却也不敢承认。
“五年前的蒋家灭门案,你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钟临岚突然冷喝。
明明之前就说过那不是她干的了,他又怀疑起来。
穆清恼道:“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钟临岚沉声道:“没有的话,可以放过你。有的话,你这卢家小姐是一定做不下去的。”
穆清呆了呆,道:“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杀人全家,只想杀一个,但我动手之前,就已经有人动手了。”
“你那时想杀谁,蒋立坤的父亲?”钟临岚恍然明白,“他是那个以招安为名,出面与你们寨子联系的‘大官’?”
他在京中见过不少人物,听到“大官”,不会思及六品通判,但对于穆清而言,六品算是不小的官。
穆清应道:“我亲眼看到的,他接应我爹,一起进了屋子,可第二天,我爹的头就被装在匣子里了。猴子把那个匣子给我的时候,还说是屋里的大人送给山寨的礼,让我带回山寨。”
听出话中隐有哭腔,钟临岚静静看着窗前的身影,光太暗,她只露出一点轮廓,肩头在微微抖动。
船在此时晃动了一下,穆清惊得转身,便听钟临岚在身后道:“船上的人都很可靠,只是开到河中,避人耳目,不会走远,晚些时候自会送到河边。”
穆清擦掉眼角的泪,回身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钟临岚缓缓道:“蒋立坤是假装摔伤,因得知你身份有假,又了解到卢府受到夜袭、马车失控,认为你很可能会怀疑他,便设此计谋,引你上钩去找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身边有我的人。”
穆清沉默片刻,“多谢。”
钟临岚微不可闻地笑了下,“有个人要请你见一见。”
“什么人?”
“之前不是说过猴子有一个交往密切的妓子,叫小桃红么?他给小桃红留了些东西,和当年的案子有关,但小桃红要见到你,才肯把东西交出来。”
待关好窗,点上烛灯,穆清在房中等了片刻,便见一个年轻女子随钟临岚走了进来,穿着木屐,水红裤腿垂坠在素白袜面,上身披着灰青外褂,鸦发松松垮垮,像是刚被叫醒的船娘,只面上带着一道狰狞的疤,生生折损了姣好的容颜。
她瞧见房中的穆清,一身紫衣,用的是上好的面料,周身没有一点首饰,看起来有些奇怪,粗略打量一眼,便道:“钟大人,她蒙着脸,我怎么认?”
钟临岚立在一旁,默默看向穆清。
穆清看着那年轻女子,道:“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小桃红?”
“哟,这口气和我还真有点像。”小桃红笑了笑,面上疤痕并未遮蔽她容色的明媚,“我不像大小姐一样被通缉,没法和画影图对比,当然不好证明自己,不过,我知道猴子身上有几道疤。”
穆清大为不快,冷道:“猴子什么都跟你说?”
小桃红笑道:“你不露脸,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他口中的大小姐?若不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穆清抬手摘下面巾,露出素净的脸,“不必多说。他交了什么东西给你,你拿出来就行了。”
小桃红看着她,神色认真了不少,只略微笑笑。
“他没把东西给我,但是告诉我,在甄阁老的书房里找到一封信,因不便下水带回来,就把信藏在碧华庄门楣左边的第二道夹缝中。那封信可以证明,当年的蒋家灭门案另有人主使。”
穆清愣了愣,“另有人,是谁?”
小桃红摇头道:“那位大人在事发前才告诉我,他是假通判,诨名叫猴子,有个心心念念的大小姐等他还清白。他匆匆相告,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不过是念着他曾救过我的恩情,想回报一番,这才毁了脸逃出春归处,跑到碧华洲上,结果被钟大人认出来,没想到,还真能见到大小姐。”
听她所说,再看她面上的疤痕,穆清无法继续冷言冷语,缓下语气道:“你这般有情有义,难怪他信任你。”
“大小姐真会说话。”
小桃红粲然一笑,待要再说,便见面前的姑娘重又戴上面巾,跃身到窗边,推窗之际似乎想起船在河中,顿住身形道:“说到这里就够了。那封信我会去拿的。”
“那封信我去拿。”钟临岚蓦地开口。
小桃红看他一眼,又向穆清笑道:“我先下去,让船回岸边。”
待她离开,钟临岚再次道:“我会去把那封信取回来,你只需想想,除了蒋立坤外,还有什么人可能认出你,会枉顾人命来找你。”
穆清靠在窗边,语声低闷:“我要是能想到,就不会去蒋府了。”
钟临岚道:“那天去季家赴宴之人的名单,你有看过吗?”
穆清回头看他,“没有。”
“如果你想看,我下次带来这里。”
“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说了,你会按时来么?”
“……会。”
碎月浮荡,河水拍响堤岸,船只泊回原处。
小桃红敲开舱房的门,见里面的姑娘不见了,遗憾道:“她已经走了?真可惜,刚才好像没说清楚,她突然要走,不会以为我是那位大人的姘头吧?”
“她有别的事在身。”钟临岚淡淡道,“你们夫妻不是说找到东西交给衙门,就打算离开卫州吗?将那封信的藏处说出来,也算交给我了,你们已经可以离开。”
小桃红瞧他脸色无异,抿了抿嘴,转而又露齿笑道:“想来钟大人是位有心人,麻烦您帮我们取得路引,助我们顺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