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城中一家赌坊门口,人来人往。
钟临岚走进热闹的大堂,里面的伙计见他穿着天水碧直裰,通身气派不像赌客,身边还带着一个大块头,便转身跑进去,将此间主人叫了出来。
“蒋公子,蒋老板?”钟临岚看着匆匆出来的蒋立坤,上下打量一眼,“听说你前些日子盘下这个赌坊,生意不错。”
蒋立坤一身蟹青长袍,腰缀玉饰,看起来颇体面,他皱着眉拱了拱手,“大人可真是消息灵通,但一座城里怎么能没有赌坊?就算不许我开,也会有别人开。”
钟临岚不置可否,“这次来找你,是为两件事。”
旁边赌桌上一阵哄然,淹没了说话声。
钟临岚转头看了看,道:“不请我进去说话吗?”
蒋立坤脸色不大好看,但早先得过舅父嘱咐,不敢得罪他,便伸手一邀,请他进去。
经过狭窄的茶水间,走到里面的屋子,便闻到一股霉气,里屋的墙上没有窗,点的灯也不怎么亮,角落里摆着一张软榻,几张矮柜,便没有别的了。
钟临岚四下看了看,“蒋公子好歹也是官宦之后,家里还有些余财,又有大都督长史那般身居显位的舅父相照应,为何要待在这种地方?”
“赌坊不都这样?我也只是偶尔来看看。”蒋立坤道,“大人有事就说吧。”
钟临岚不露声色道:“之前在一叶居的卢琴师,你想必还记得。她干娘今日来找我,说有两个人上门骚扰她们,还要劫持琴师,受到阻止就打人。那俩人身形高大,像是专门的打手,和你有关系吗?”
蒋立坤啐了一口,“半点关系都没有!大人,我对美人,从来都是亲自上,才不会交给手下莽夫去干这种事。更别说,那琴师卢惜儿也算不得天仙,我犯不着这样去找她。”
知他纨绔之名,钟临岚睨他一眼,“为何说卢琴师算不得天仙?”
蒋立坤翻起眼瞟向别处,“有一次偶然揭下她面纱,看了一眼。但是我保证,看一眼就放开她了,绝没有伤她,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说到最后,他又挪回眼神,直目以视,显然颇有底气。
钟临岚沉吟道:“此事姑且信你。但还要问你,是否见过万松书院的陈十郎?他那人喜好赌博,眼下失踪了。”
蒋立坤大声道:“大人,我盘下这赌坊,只是为了好玩罢了!等玩腻了,就把这赌坊丢开了,可没什么心思去认识赌客!”
他语声激切,钟临岚沉默片刻,旁敲侧击了几句,最后道:“你若有陈十郎的消息,务必派人告诉我。”
蒋立坤应诺,忙不迭将钟临岚送出赌坊,再次回到那屋里。
他关上门,在昏暗中将软榻拖到另一侧,在墙角摸索一阵,地上便现出一条地道。
顺着地道下去,下面倒还亮堂些,是一间不大的密室。
数盏壁灯都点燃了,照出绑在木架上的人影,披头散发,干瘦的上身**着,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鞭痕交错,没有几块好肉。
旁边看守的人恭敬地叫了声公子,便向前递出一根长鞭。
蒋立坤随手接去,道:“陈十郎,你不是说请了假吗?怎么才两日,就有人找你?”
陈十郎睁开因鞭痕而肿起的眼,在木架上抖动身子,气若游丝道:“蒋公子,不是说好让你打个尽兴,就够了吗?”
“谁告诉你打一两日就能尽兴?”蒋立坤转头道,“大仓,你跟他说的?”
守在旁边的郑大仓连忙摇头,“小人不敢,绝无此事。”
眼看蒋立坤将鞭梢在地上甩了甩,他从旁边桌上拿起布条,要照先前一样缠住郑十郎的嘴,以免他在挨打时嚎叫出声。
郑十郎扭头挣扎起来,气喘吁吁:“不,不,不要,我还有还债的法子!”
蒋立坤嗤笑一声,“你有还债的法子,还愿意挨打还债?”
郑十郎颤声道:“刚刚才想起来,我可以卖一个消息,蒋公子必会感兴趣的消息。”
“必会感兴趣?”蒋立坤扫眼看了看架子上已经没什么人样的陈十郎,“说说看。”
陈十郎喘了一口气,“五年前,我见过蒋家灭门案的海捕文书,记得上面的画影图。前些日子,见到了一个和画影图十分相似的女子。”
蒋立坤丢开长鞭走近他,一把抓起他的头发,“你最好没记错!”
陈十郎被迫抬头,“我记性很好,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不会记错。”
“那女子在哪里?”
陈十郎咽了咽口水,“在卢家,是卢夫子,不,卢三老爷的女儿。”
“啪!”蒋立坤重重扇了他一记耳光,“卢家小姐才十八岁,你知道当年灭我家门的人今年该是多大年纪吗?”
陈十郎被扇歪了脸,缓了缓,才僵硬地回过头来,抖着唇道:“应该是二十一岁,可十八岁和二十一岁看起来差不了多少,那卢家小姐两年前才被认回卢家,她的年纪可能是假的。”
蒋立坤哼笑,“卢家人又不是傻子,认女儿还能认错人?”
如此说着,他手上用力一提,“和画影图真的像吗?”
陈十郎的头被头发拉得更高,额角处的头皮被拉得变了形,他浑身抖如筛糠,“像,像!虽然有人说美人都相像,但她跟画影图真不是一般的像!否则,我也不会隔了五年,还能对应上。”
“我听说卢家这位找回来的小姐,和卢家夫人长得也颇为相像。”
“可这位小姐是从城外荒山里找回来的,蒋公子,你想想,什么人会藏在荒山里?”
蒋立坤的手陡然一松,沉默几息。
不久,他又抓起陈十郎的头发,“你不会是因为这位卢家小姐的身份不好动,故意编排,让我去惹上麻烦吧?”
陈十郎仰着惨白的脸,连连摇头,“那天去季家参加宴会的人,都有看到卢家小姐,只要拿画影图去,一问一个准。”
“啪!”蒋立坤再次扇了他一个耳光,“我上哪儿去找当年的画影图?”
陈十郎不知所以然,抖着唇没敢反驳。
“大仓,别让他死了,也别放他出去。”
蒋立坤匆匆离开前,抛下这句话。
郑大仓低头应是,心里焦急,一直待在这地下室里,就无法出去传消息,他得想办法偷偷出去才行。
*
外面天色一黑,穆清便觉得尤为不安,正要叫人关窗,听到外面有斥责声,问是怎么回事。
侍玉去看了一下,回来时低声道:“是宁姑在责问紫绡。紫绡下午有好一阵不知道去哪儿了,回来后做事总出错,问她下午去哪儿了,她也不肯交代,宁姑就发火了。”
穆清尚且记得紫绡,道:“让紫绡进来说话。”
紫绡随宁姑走进屋,面上带着茫然,直愣愣看着主座上的穆清。
宁姑转头斥道:“紫绡,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学的礼数都给忘了。”
紫绡丧着脸行礼,穆清看得难受,道:“宁姑,紫绡一向挺好,何必对她这么凶?”
宁姑略微点头,又向紫绡道:“紫绡,小姐是体谅你的,但你做事应该用心些,一下午不见人影,到底去哪儿了?”
紫绡将头低低垂着,细声细气道:“只是在府外转了转。”
见她模样可怜,似在害怕,穆清心有戚戚,问:“是吓着了么?”
紫绡抬起头,再度看了眼主座上的穆清,略觉安定。
她轻轻道:“遇到疯子了。”
遇到有人跟她说,真正的小姐还流落在外,家里的这个是假的,简直是胡言乱语。
可是,外面的那个卢姑娘,既有点像夫人,又有点像老爷,还有个清晰的胎记,真让她糊涂了。
“难怪,那就好生歇一歇。”
见紫绡没那么怯生生了,穆清嘱宁姑别再苛责她,多给些休息的时间。
宁姑原就欣赏紫绡,责备她,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自是答允,随后带着紫绡又出去说道了一阵,以重新教规矩为名,让她以后留在身边。
待人都出去,侍玉熄了灯,穆清躺在床上,在幽暗中看向透着暗淡月光的床帘,想起马车失控时晃动的车帘,难以入眠。
那不是意外,一定有人认出她,会是谁?如果知道对方是谁,就有办法去对付。
她想得昏昏沉沉,噩梦连篇,几个日夜后,对于潜伏在暗处的人,终于有了些思绪。
能在季家宴会上认出她的人,应当不是仆役,寨子里没有谁会低三下四为人效劳。
夜袭卢府,使马车失控,要见她的意愿很强烈,且不像是善意,多半是恶意。
如此,她能想到的就是蒋立坤了。
不是很想对付这个人,但如果他认出了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然而,在她下定决心的这天,却听府中丫鬟说,那个曾经强抢民女的蒋公子摔了一跤,把头摔破了,流了不少血,昏迷不醒,很可能就此归西,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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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