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从内城河回到卢府后,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扯不清,但那种遍体生寒的恐惧却消散不少。
她夜里得以安眠,白天也能静心读书,只在饮食上多了些警惕,过得倒也安逸,就等三日后再去河边,将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
到了第三日,萧裕来到卢府,与她闲说几句后,邀她去看新戏。
王府的车驾套着两匹雪花骢,前后左右都有亲卫随从,阵仗浩大,出行麻烦,对近来不敢出门的穆清来说,却是令人心安的。
为看戏,她不便戴帷帽,改戴面纱,挽朝云近香髻,着玉色绣金曳地留仙裙,比平日华贵不少,行动不那么便利,登上王府的车驾时,还需小心。
萧裕在车厢里拉了她一把,挑眉道:“这是打算去看戏,还是打算让人看你?”
穆清面色郁闷,“宁姑说,和王爷出去,不能丢王爷的面子。”紧急慢赶地,给她重新上妆挽发,隆重打扮一番,才让她出门。
萧裕笑了笑,命人启程。
穆清转目看他,又垂眸瞄了一眼,小王爷拉她上车后,似乎忘了放开她的手,交握着垂放在黄缎软垫上。
两手相交,她能感觉他的温度,他应该也能感觉到她的,于是,她脸颊发烫也没敢动,只听小王爷若无其事,同她说起在京中看过的戏。
卢府大门外,仪仗队浩浩荡荡离开,路边围观的人渐次散去。
有人注意到散去的人里,也有带着面纱的女子,走近身调笑道:“哪儿来的小娘子,怎么也学人遮起脸来,给大爷瞧瞧。”
曼大娘横眉竖目挡在前,“哪儿来的二流子?胆敢胡来,老娘拼了命也要弄死你!”
那人打了个寒噤,“不过开个玩笑,用得着么?”退走时,低低骂了句凶婆娘。
见他跑开,曼大娘拉着卢惜儿快步走,小声叮嘱。
“惜儿,别想太多,如今我们认识小王爷,拿回该有的一切是迟早的事。”
近日来,她们与小王爷在城中见了多次。
先是在康平楼,因季二公子强烈请求,最后再见一次,卢惜儿应了下来。
哪知在席间,那季二公子不似往日风雅,催了几杯酒,说是下了本钱,却没得到应得的,令身边小厮按住曼大娘的同时,不顾身份,追住卢惜儿,扯下她的帷帽。
卢惜儿呼叫出声,惊动了隔壁。隔壁小王爷正陪端静王妃用席,听到动静后,命侍卫破门而入。彼时,那季二公子撕下卢惜儿的面纱,正骂骂咧咧,被撞破后,灰溜溜跑了。
见受欺负的女子是此前救过一次的,小王爷愣了一瞬,得知她曾是一叶居的琴师,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那季二虽有些许才气,人品却不堪。姑娘与他相交,真真折煞了自己。至于他说的那些话,更不必放在心上。依本王看,姑娘琴艺妙绝,风姿秀逸,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卢惜儿含泪称谢,曼大娘提议让她奏上一曲,以表谢意。
小王爷推拒了,道是不忍听不久前才受过欺凌之人的琴音。
之后,曼大娘多方打听小王爷的行踪,带卢惜儿去附近,借机巧遇,先后听琴弹曲,聊说曲乐。
小王爷本也喜爱曲乐,高兴识得同道中人,将府中藏书借以相看,谈论心得。
一来二往,便见了多次。
卢惜儿回想数日相交,走到院中,一进房门,摘下面纱,便与曼大娘说:“干娘,我和王爷只是知音相赏,除了曲乐,不谈别的。”
“知音?”曼大娘笑着拉她坐下,“知音才好呢,男人就爱解语花。我看你们近日交流的程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聊些别的,再过些时日,你和他说明身世,想必也能得到他的信任。”
卢惜儿黛眉轻拧,“我不想利用他。”
曼大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干娘都知道。小王爷的身份、人品和相貌,没有不让人满意的。你从前还觉得自己不够美,不肯见人,可近来与小王爷相见,却不怕露脸,出门前后,照镜子的时间也长了不少。”
“干娘。”卢惜儿急急叫了一声,如羞似怯。
曼大娘笑了下,继续道:“你这些年和我飘零,还不知道女子活在世上有多不容易?就算不为找回身份,只为找个归宿,也该与他更进一步。”
卢惜儿低下头去,“可我真的是卢家小姐吗?”
“当然。没有把握,干娘不会让你冒险。”曼大娘若有所思,“假的成不了真的,那个冒充你的假小姐必定有破绽。听说她是从天慈山找回来的,若能找到了解天慈山的人,一定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天慈山?”卢惜儿讶然道,“我听方婶提过,她娘家曾住在天慈山下。”
方婶住在隔壁,家里人白日出工干活,留下方婶在家中带孙,日常种些菜,闲时养些花草。
打开院门,见卢惜儿和曼大娘同来,带了些小礼说要聊聊天,方婶倒也高兴,孙儿刚睡下,手头无事,有人陪着说话,正好解解闷。
她是个矫健妇人,数步来回,便从屋里端来凉茶,请二人坐下,“近日紫绡都没怎么来,卢姑娘,你可有见到她?上次见你们还挺聊得来的。”
紫绡侍弄花草时,常来她这里讨教,数日前便是因此,在巷中遇见了卢惜儿。
卢惜儿敛眉道:“紫绡好像受到重用,留在卢家小姐身边。”
方婶笑道:“那真是好造化。”
“哦?”曼大娘插嘴道,“方婶了解那位卢家小姐?”
方婶道:“那倒不是,但想想就知道,在高门大院里,肯定是跟在主人家身边,更有前程。”
曼大娘紧盯着她,道:“听说那位卢家小姐在天慈山上长大,方婶你也和天慈山颇有渊源,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
“这可不兴说。”方婶避过目光,打起哈哈。
曼大娘不以为意,笑道:“听说你那孙儿到了读书的年纪,却不够钱上私塾。”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靛青钱袋,解开袋口的系绳,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若方婶和我们说说天慈山和卢家小姐,这便算是答谢。”
方婶望着桌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又抬眼看了看卢惜儿。
卢惜儿来过她这里几次,性情宜人,是个耐心的听众,她有时一高兴,絮絮叨叨说起话来,没个把门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说了些不该说的。
见卢惜儿此时和曼大娘一样,面上眼中都带着探究之意,方婶提防道:“你们二位打听这个干什么?”
曼大娘道:“我们和卢家沾了些亲,不时来往,上次去卢府拜见,提到天慈山,不知哪句话惹人不快,受了冷遇,就想打听得清楚些,免得下次再尴尬。”
方婶一听,恍然笑道:“这样的话,和你们说说也没关系。不过,我跟你们说了后,你们可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肯开口,曼大娘徐徐探问,不多时,便问了个彻底。
方婶原是天慈山下的乡民,二十多年前嫁到卫州城里,听说卢家从天慈山上找回弄丢的女儿,便得到家中来信,说是发了大财。她借着回乡探亲,盘问得知,卢家给了丰厚的改口费,让常往山上去的几户人家,承认卢家小姐在山上长大。
“听我那兄弟说,几年前上山打猎时,见到过山上的老婆子,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直到大概……”方婶掐指算时间,才又接着道,“按现在是五年前,那老婆子身边多了个大姑娘,才终于有了点人样。”
曼大娘皱起眉头,“五年前,大姑娘?”
“没错,卢家小姐据说才十八岁,五年前只能算个小姑娘,但我那兄弟是亲眼见过的,虽然是远远见到,但看身形,确定无论如何都不止十三岁,得知卢家找回女儿一事,当时便质疑了,哪知卢家派人找上门,给钱让他改口。”
“改口的由头是什么?”
“乡下人家看到一大笔钱,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当时便应了下来。后来推想,估摸着有可能是大户人家要脸面,有个丢失的女儿找不回来,招人闲话,还不如随便认一个,听说找回来的卢家小姐和卢家夫人长得还挺像。”
听到这里,曼大娘和卢惜儿互相看了看,都脸色沉沉不说话。
方婶见她们如此,道:“你们上次去卢府的时候,不会正好让人觉得受到怀疑吧?”
曼大娘略微点头,问:“方婶,你那兄弟叫什么名,可还在天慈山下?”
方婶警惕起来,“问这些干什么?要我说,别打瞎主意为好。我那兄弟早就搬走了。天慈山下,现在一个乡民都没有。”
曼大娘道:“这是为何,刚才不是说卢家只买通了几户人家?”
“早两个月前,庆王府的小王爷带人找去天慈山,不久,管辖那里的衙门以野兽侵袭为名,令所有乡民搬离,不惜给出安家费,让一家家迁得远远的。庆王府,你们听过吧?那位找回来的卢家小姐,过些时日就要嫁入庆王府。这其中的因由,想想便知。”
方婶说着,扶额道:“哎哟,我跟你们说这么多,可算是提着脑袋在说,这银子我就收下了。你们千万不要往外传,既然还想和卢家攀亲戚,对这些事最好提都别提,不然的话,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卢惜儿垂着眸,一言未发。
她此前还怀疑是干娘弄错了,可卢家那位小姐如果没问题,何须事后种种遮掩?
曼大娘前所未有地垮下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直想要证明卢家那位小姐是冒充的,却原来卢家本就知道,还有小王爷帮着掩盖事实。
卢家为了脸面,连假小姐都认。她一手带大,在青楼里养了多年的惜儿,要如何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