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的马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一消息随着人群流动,迅速传开。
小王爷萧裕入城时,听说狂奔的马车里坐的是卢家小姐,他遣了半数随从先回王府,自行骑马去了马车失控之地,只见路边一片狼藉,卢府的管家在与人交涉,询问后,得知其小姐已先行回府。
于是,萧裕转道去卢府。
到了东街,正要转入尾巷,便见一个月白衣裙的女子从拐角跑出来,面戴素纱,一双乌润的眼眸湛然含着泪光,恰是他思慕已久的。
见其身后竟有男人追赶,不及多想,他策马上前,将人拉入怀中,令随从在旁护卫。
察觉到怀中人挣扎,他安抚道:“卿雪,别怕。”
卢惜儿被骤然抱上马,慌乱至极,听到“卿雪”二字,登时一愣,曾经用过的花名,怎会有人知道?
抬眼一看,发现揽住她的是个少年郎君,面容清隽,却有些苍白,乌发由金玉之冠束了一半,身上穿的是缃黄绡袍,绣着璀璨的金线。
再看随行左右的侍卫,铁甲泛着银光,头盔上缀着红缨,个个气宇非凡,几息之间,已将追她之人吓得没影了。
“王爷,他们好像不是寻常的地痞流氓。”
侍卫低头禀告,没有抬头看,但卢惜儿何曾被人高高抱在怀中,窘迫得要下马。
萧裕先一步跳下去,扶她下来,“你为何一个人在此,那些人是什么人?”
卢惜儿缩回被扶的手臂,“你认错人了。”
听到她的声音,萧裕怔了怔,仔细一看,见出眉眼有细微不同,这才退开一步。
“抱歉,刚才一时情急。”
他原本带笑的面容染上尴尬,看起来冷淡不少。
卢惜儿别开眼,“刚才……谢谢了。”说罢,便往来路走了回去。
瞧她踽踽独行,思及刚才追她的两个人,萧裕点了两个侍卫跟在后面护送她。
卢惜儿本还忐忑,听到身后的动静,心绪颇为复杂,但首先还是回去要紧。
梧桐巷里,曼大娘攀着墙往前走,见到卢惜儿回来,被打得青紫的脸露出惊喜之态。
卢惜儿快步走去扶住她,“干娘,你怎么样?”
“没事,就磕碰了下。”曼大娘吸着气,直起身,探头往她身后看,“这两位是?”
两个银甲红缨的侍卫一齐拱手,其中一个道:“奉王爷之命,送这位姑娘回家。”
“王爷?”曼大娘眼中放出亮光,这卫州城里,只有一个王爷。
*
穆清回到凝香居,心有余悸,反复思量拉车的马发疯的地方。
那条街道上,有几家卖吃食的店铺生意不错,临近的后巷会倒出剩饭菜,多半会吸引乞丐。乞丐容易隐藏,也容易被收买。
那几声口哨出现的时机太巧,多半是声东击西,引人注意。
她想到这些,便无法相信马车失控是意外。
肯定有谁认出她了,这人或这几个人,想干什么?
若是无人阻拦,那匹惊乱的马会拖着车厢跑去哪里?
仿佛察觉到有鬼怪在暗中窥伺,她坐在灿烂的阳光下,也觉遍体生寒。
萧裕来时,正好见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头上挽着精致的十字髻,身上穿着藕荷色的广袖菱纱裙,裙摆垂坠,一下一下慢慢晃动。
“这般悠闲,倒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听到这话,穆清抬头看去,便见小王爷不知何时走进院中,院中仆婢都没出声,却都带着些许笑意。
萧裕走近她,见她已除去面纱,脸颊和从前一样光洁,眼形与刚救下的女子虽然像,但神韵并不相同。
他暗自奇怪,刚才怎么会认错人。
“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穆清笑着站了起来。
“刚进卫州城,听到你坐的马车出了事,就赶过来了。”萧裕再度打量她,语气略带失望,“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穆清殷勤请他坐到秋千上,“王爷一路回来,赶了多少天路,累不累?”
萧裕撩袍坐下,道:“怎么学得这么关心人了?”
穆清皱了皱眉,因端静王妃说了,小王爷不日就回,她特地问宁姑要怎么应对,着实没想到小王爷会问她为何关心人。
她便也反问:“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人了?”
萧裕失笑,“这才比较像你。”
穆清愣了一下,她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早就认不太清了。
萧裕看着她,“马车失控的时候,磕碰到哪儿么?”
穆清摇摇头。
小王爷老爱笑话她,要知道她磕到头,怕是又得笑话一场。
“害怕么?”
穆清仍想摇头,却摇不动,害怕得没法否认,但也不能跟人说。
钟临岚知道她的底细,可她上次引毒蛇咬他,才让他死了心,再找他,只怕再也甩不掉了。至于怀叔,更是不能指望。
小王爷若知道她是个冒名顶替的卢家小姐,会怎样?
她想了想,还没想出点什么,便觉脸颊被掐了一把。
萧裕见她回神,将手收了回去,似笑非笑道:“怎么怕成这样?”
穆清强辩道:“当时挺吓人的。”
萧裕道:“仔细说说。”
穆清无奈,只得夸大其词说起当时的情形。
萧裕有意引她多说,待了一阵才回王府,又与端静王妃叙了些话,共用午膳,回到寝居之处时,困乏已极。
室内日日打扫,和他离开时没有两样。
紫金博山炉飘出袅袅白烟,逸出淡淡清香,纱帐层层叠叠地垂下,隔去耀眼的日光。
萧裕在榻上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恢复了精力,便拉响金铃,叫齐笙来汇报。
齐笙向来麻利,趁这几个时辰,摸清了小王爷入京时,卫州发生的大小事,捡了要紧的一一陈说,说到最后便是卢家马车失控一事。
“那匹马因撞伤人,被府衙牵走,尚不知为何狂躁,但在它发狂前,有几个乞丐在街中同时吹响口哨,事后去找他们时,他们都躺在阴沟里,被毒死了。”
“对于凶手是谁,可有眉目?”
齐笙道:“还没有。不过,上次卢家小姐去季家赴宴后,卢府遭到夜袭,夜袭之人也还没抓到。”
萧裕坐了起来,“那天去季府赴宴的人里,有没有出现异常的?”
“有一个万松书院的学子,名为陈响,也叫陈十郎,已经失踪两天了。此人私下里贪酒好赌,冤家不少,失踪可能是因为私德有缺。”
“无论是不是,先找到这个人。”
*
斗室内,置着朴素大方的器具,墙上还挂着几幅恢弘的山水,显得有了些格调。
窗纸透进的阳光,和别处一样温暖,照得人暖烘烘的。
曼大娘侧着头,让卢惜儿好为她上药。她脸上青紫未消,上药时难免抽动脸颊,嘴边却还咧着笑,“惜儿,老天在帮你,正没法子的时候,就让你遇到了小王爷。”
自打见过假小姐的模样,不管她怎么劝说,卢惜儿都不肯再去卢家,为了一本琴谱,倒与那季二公子虚与委蛇。
来往半个多月,那季二公子总以家藏的琴谱作饵,约卢惜儿下次再见,每次略微卖弄一下,便扯些风花雪月,勾卢惜儿聊些有的没的,又出手阔绰,百般献殷勤。
可曼大娘到底是老江湖,看出这等富家公子声色犬马惯了,不是良木,不可倚靠,劝卢惜儿回绝了他。
卢惜儿虽然听劝,到底有些失落,这日一早,二人准备出门散心,却被两个无赖堵在门口,曼大娘上前对抗,给打得身上脸上多处青紫。
想到送卢惜儿回家的两个侍卫,曼大娘便忍不住笑,“小王爷将你认成卢家小姐,这是因祸得福,冥冥中自有天意。”
卢惜儿正为她上完药,不想再听,“干娘,你别再说了,王爷一发现认错人,立刻就变了脸。”
曼大娘和她一道收拾药瓶,嘴里仍说着:“可他还是派人送你回来,这般宅心仁厚,如果让他知道你才是卢家真正的女儿,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卢惜儿捶了一下桌,“就算知道又怎样?现在在卢家的那位小姐,生得美貌不说,还和三夫人那般像,我怎么跟她争?”
若只是孤女,她可以安心求生存。可干娘总提醒她,她原是千金小姐,另有人抢占了她的一切,该去夺回来,偏偏对方占尽优势,怎么想都无望。
曼大娘瞧她着急,扶着她的肩背拍了拍,“会有办法的。”
卢惜儿深吸一气,平顺气息道:“干娘,这事儿我们就不想了。方才上门闹事的两个无赖,还得想办法应对。”
曼大娘点点头,“那两个无赖比一般人都高大,出手也有些章法,像是那个蒋公子的跟班。”
“可是……”卢彤雪皱起眉头,“那位警告过他的钟御史还在卫州,他怎么敢?”
“许是以为过了些时日,钟御史就忘了。待会儿,我去找找钟御史,把那俩人找上门的事说一说。这位御史是个爱管事的,有人因几年前的冤案找上他,他都会管一管。我们这桩事,他之前管过,多半也会管到底。”
曼大娘顿了顿,又道:“惜儿,那两个无赖不知道在不在附近,你别跟我出门,去隔壁躲躲。”
“好。”卢惜儿戴上面纱。
“我说的隔壁,可不是陆画师家,是方婶家。”
“我知道的,干娘。”
“眼光要放高点,你原是该配王爷的人,可不要被那穷酸画师的甜言蜜语哄住了。”
卢惜儿垂下眼,道:“干娘,你快出门吧,御史大人未必一直在衙署。”
曼大娘被她催促着到了院门口,却还忍不住回头叮嘱。
卢惜儿推着她出门,“干娘大可放心,我现在就去方婶家。”
曼大娘身上还有伤痛,出了门,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幸好巷中有人经过时,扶了一把。
扶她的是个年轻姑娘,曼大娘回头一看,张口要称谢,却见这姑娘傻傻盯着卢惜儿。
这姑娘是凝香居的丫鬟紫绡,之前因穆清生病,被贬去侍弄花草,偶尔打理不善,便来这梧桐巷请教方婶如何种养。
她已有好些时日,没怎么近身接触穆清,此时,看到院门口的蒙面姑娘,一双清丽的眼颇为醒目,身段看着也眼熟,她想起那日午后,曾见小姐蒙着面偷溜出去,便以为小姐又偷溜出来,到了这梧桐巷。
她呐呐喊道:“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卢惜儿怔了一怔,“我不曾见过姑娘,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紫绡踌躇起来,听声音不大一样,但有些像,小姐是不想被认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