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穆清除了晨昏定省,几乎整日待在凝香居,以免在府中遇到钟临岚。可这不是长久之计,隔了一日,小王爷萧裕来到卢府。
花厅里,数枝白梅插在玉瓶中,花影重重,暗香浮动,几张楠木圈椅之间,置着一个忍冬纹铜火炉,炉中瑞炭烧得通红,却无一丝烟气,走到不远处,方知暖热袭人。
萧裕懒懒坐在圈椅上,脸色白,唇色淡,神态悠然俊逸,黑发半束,雪白狐裘也只披着一半,左肩露出黛青银丝夹袄,闲散得如在王府。
瞧见穆清进厅,他浅含笑意,“三夫人说你心绪不佳,整日闷在屋子里,我怎么看你心情挺好,快过来。”
他勾了勾手指,仿佛招猫逗狗。
穆清暗暗气恼,挪步过去,不免又有些期待,“王爷,这回又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萧裕身子不好,早些年缠绵病榻,近年康健如常人,便钻研起玩乐,来见穆清时,总带来些新奇有趣的物事。
上回得了一样稀罕乐器,他兴致勃勃奏了一曲,让穆清点评。穆清恐他一高兴要再来一曲,老老实实道,像几只鸭鹅在吵架,将他气得挠桌。
这回,他抱起手臂,望着穆清道:“你猜。”
穆清眨了眨眼,“应是我会喜欢的。”
萧裕啧了一声,“还学会取巧了。”
穆清笑道:“那就是猜对了。”
见她两眼弯弯,萧裕也笑了起来,“希望如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木盒,“你打开看看。”
巴掌大的小木盒,没有上漆,也没有雕饰,朴素又常见的式样。
穆清拿到手中,打开盒盖时,发觉边缘光滑,摸着有点熟悉。
盒子里,盛着几只草蟋蟀,枯黄干瘪。
穆清将将瞧了一眼,脸色发白,“这、这是……”她在天慈山上的东西。
“是你编的吧。”萧裕瞥眼看那草蟋蟀,“明明编得拙劣,偏偏让人觉得滑稽可爱。我一看到,便知是你的。”
穆清愣了愣,勉强找回声音:“王爷难道亲自上了天慈山?”
天慈山高拔险峻,雾深泥重,更别说,这时节冰雪未化,几乎找不到路上山,小王爷喜洁成癖又畏寒,去到那儿该是何等情形?穆清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萧裕目光清明,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不仅上了山,还去了你的树屋。”
那树屋粗陋得不像话,暴露出她过去的寒酸和窘迫。
穆清心弦颤动,眼波闪烁,“最近天冷,山上更冷,王爷为何要去那儿?”
“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你更多。”萧裕懒洋洋靠上椅背,“怎么一副吃惊的样子,你不是前日就听说了,还为此担心不已?”
心血来潮?穆清感觉怪怪的,但可以肯定,注视她的目光依然带着缱绻,她安下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裕眯起眼看她,“一点也不担心?”
“王爷现在好好的,我才不要说担心。”穆清低头,将木盒盖好,“这些都很旧了,为何还拿回来?”
萧裕从她手里取走木盒,又塞回怀中,没好气道:“本王乐意。”
贵为王爷,在山高皇帝远的卫州,当然可以为所欲为,穆清早就知道,不与他辩白,只道草蟋蟀是她在山上时,闲极无聊,折来草叶编的,没想到能保存至今。
时隔两年,那树屋无人修缮,早已破败不堪,萧裕走进去,还不小心踩出几个洞,他揭过不提,只道:“山居不易,你以前定然吃了不少苦,但总归都过去了,若有什么不便与人诉说的,可以说给本王听,本王见多识广,绝不会见怪。”
穆清心中咯噔一下,见萧裕神情促狭,知是玩笑,便道:“多谢王爷,容我想到再说吧。”却是不肯多说。
萧裕笑了笑,不以为意,又与她闲扯几句,直到悠游的目光巡过厅门外,忽然一亮。
他高声道:“齐笙,去请钟御史来叙叙话。”
齐笙是他的侍卫,和穆清的侍婢都在门口守候。
朱漆厅门敞开着,可以望见一道青碧色身影正从园中小径穿过,去往净思苑的方向。齐笙追过去,攀谈两句,抬手将人请往花厅。
穆清心如擂鼓,“王爷要待客,我便先回去了。”
她看向后门,意图悄悄离开。
萧裕却拦她:“不急,正好给你引见一下,他从京中来,颇有些见闻。”
穆清想说不宜引见,可小王爷一向无视礼法,她一时间想不出说辞,只得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钟临岚入厅,与小王爷见礼寒暄,偌大的花厅突然变得逼仄。
萧裕转头介绍道:“他曾是你父亲的门生,现住在卢府,你可知道?”
穆清点了下头,便见坐于下首的钟临岚向她揖礼。
他面色坦然,姿仪风雅,端的是谦谦君子,仿佛惟有她心中有鬼。
穆清努力镇定,冷冷回应。
“钟御史上回讲的那桩案子,让人唏嘘不已。”萧裕兴味盎然,“可否再说一说别的案子?最好是轻松些,不那么沉重的。”
钟临岚略作思忖,道:“下官接到的案子都内情沉重,但耳闻的一些故事,倒有轻松可谈的。”
“说来听听。”
“有一男子父母早逝,一人独居,有女子在深夜闯入他家,要衣要食,又笨又凶,可身上带伤,一不小心便晕厥过去。那男子迫于无奈,为她寻药治伤。那女子受了照顾,渐渐不再凶蛮。
“二人朝夕相伴,不知不觉生出情愫,彼此相许一生,可有一天,那女子失踪了,留下一地血迹。”
萧裕本还兴趣缺缺,听到后面便提起神来,“她死了么?”
当然没死,穆清冷着脸,暗骂钟临岚,这故事分明不是故事,而且,哪有什么血迹?
“生死未知。”钟临岚淡淡道,“那男子十分担忧,到处寻人,此后人生诸事,都以寻找心上人为要,直到多年后,他在别人家中,发现那心上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哦?”萧裕问,“那女子当年为何失踪呢?”
钟临岚轻轻摇头,“毕竟是别人的妻子,不便说话,那男子也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只是暗恨被人辜负情意。”
当真如此么?
穆清僵着身子道:“那女子未必是有意辜负,她也许有不得已的原因。”
钟临岚转向她,稍稍看了一眼便垂眸,语声诚恳:“依卢小姐看,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女子对情郎不告而别,多年没有一点音信?”
穆清脸上发热,当年只到表达心意的地步,哪里算是情郎?他居然当面这样问,实在过分。
偏生萧裕一脸好奇看着她,“你同为女子,或许能理解些,不妨猜猜其中的原因。”
穆清硬着头皮道:“比如,受到胁迫,无法出现于人前,也无法托人带信。”
那时,通缉她的海捕文书贴到了告示榜上,她怎么敢冒险回去?
相伴多年的怀叔和阿玉,都在暗地里悄悄恨她,钟临岚和她认识了区区几个月,也许也是在假装喜欢她呢?毕竟他们的相识,始于她去他家打劫,她对他又不怎么好。
那张海捕文书,钟临岚站在榜文前看了很久,难道真的还想和她一个逃犯在一起?骗鬼呢。
穆清迅速瞪他一眼,只见他有所悟般,点了点头。
萧裕兀自分析:“受到胁迫?这与留下的一地血迹,倒是对上了。如此说来,那女子也许并不想做别人的妻子,那男子若是不窝囊,合该问个清楚,如果旧情仍在,就该设法将心上人夺回身边。”
钟临岚拱手,似乎颇为受教,“王爷说的有理。”
穆清眼皮直跳,立即道:“王爷说的不对。”
“如何不对?”萧裕挑眉看她。
穆清搜肠刮肚,找出一腔话来,“有句诗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少时情意,早就过去了,怎能抓着不放?这女子已是他人妇,想来过得安稳,何必搅扰她的安宁?那男子应该向前看,天涯何处无芳草,再找一个心上人就是了。”
她说得又急又快,话音落时,未免担心是否说多说错。
不料萧裕抬眼看她,如看奇珍异兽,抚掌笑道:“会用诗了,有长进。”
穆清:“……”
真不知这小王爷怎么想的,总是张扬她读书少,娶个才疏学浅的王妃值得骄傲吗?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下首处幽幽复述,仿佛细细品味这句诗。
穆清不敢往那边看,眼眸回转间,便听钟临岚继续道:“那男子不够洒脱,实该听听这番开解。”
像是释怀一般,他又附和了几句,但很快就告退了。
“王爷,下官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今日只能陪聊到此。”
萧裕允他离去,穆清抬眼看去,那离开的背影寥落如单雁,有点可怜。
却听旁边传来一句:“他比本王俊么?”
穆清回头,看着小王爷正莫名撩动鬓发,她连连摇头:“当然是王爷更俊。”
眼角余光里,那出门的身影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