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高啄,钟临岚走到门檐下,远远望向竹林间追逐的二人,细细听着传来的声音。
当年见到三夫人,他便知道世上无独有偶,长得相像不代表什么。
人的外形区别,不止在五官。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会让两张相像的脸,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三夫人端庄典雅,让人心生敬意。
而那女贼冒失无知,让人心生恼意。
她容易相信人,可能因此上了海捕文书,可能因此被骗去了什么地方。
每每入他的梦,总是处境糟糕,可怜兮兮。
但那竹林间,正在持书奔跑、引得身后仆婢呼叫连连的女子,不是她,又是谁?
她一身锦绣,脸颊丰润,过得这样好,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仿佛过去种种担心,只因多情,耗费的光阴和精力,全是徒劳,午夜梦回间的牵念,都变得可笑。
他踏上石子路,怕惊走鱼儿一般,脚步轻轻。
路中相遇时,看她仓皇止步,吓得吸气,那颗失落的心,便如同得到了一点安慰。
“见过钟大人。”
卢斐跑上前,将穆清挡在身后,有模有样地鞠了一礼。
钟临岚笑着扶起他,“小斐,怎么还生分了?照之前一样,叫大哥就好。”
卢斐面色笃定,一副铁了心的模样,“之前叫大哥,是为尊长。你都成为御史了,我如果还叫大哥,岂不像在攀交情?还是叫大人比较妥当。”
说得好像昨天下午,没有前前后后叫大哥似的。
钟临岚看了他一眼,“也罢。”转而看向他身后,“这位……”
卢斐迅速回头,大叫:“你怎么还在这儿,不知道回避吗?”
穆清:“……!”
被一个小孩子训斥,让人怎么忍?
她心中气恼,先前的惊吓消了大半,索性向旁移开两步,大大方方行礼道:“见过钟大人。”
隔着几步远,钟临岚更显高挑,墨发玉钗,周身青碧色衣饰,与翠竹同色,难怪刚才没注意到。
他回过礼,客气疏离微笑道:“是卢小姐么?和师母如此像,真让人惊讶。”
穆清轻轻颔首,答了一声“是”。
她如今是卢卿雪,绝不会承认原本的身份。这样保持距离,再好不过了。
卢斐在旁冷道:“钟大人怕不是没话找话?进了卫州城,但凡是个人,就该听说过,卢家三夫人和女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钟临岚点头道:“类似的话常有人说,多数时候言过其实,便不那么可信了,我因此没当真。”
远远近近传来几声“小姐”,宁姑等人追了上来,匆匆行过礼,围去穆清身边。
宁姑一眼暗示,穆清察觉不妥,福过身,退到路边,任由她们为她整理仪容。
卢斐也从林中沾了不少雪屑,他浑不在意,只管和钟临岚打机锋。
“钟大人应当贵人多事吧?”
明晃晃赶人走。
钟临岚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多,也不多。我会在府上继续叨扰几日,还请多担待。”说着,往前走去,大步离开了。
卢斐瞪着他的背影,用力抹了抹肩上被拍过的地方,恨恨道:“他还要多住几日,岂有此理!”
穆清暗暗点头,第一次和卢斐心有同感,却听他转而朝自己撒气。
“喂,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不记得自己要嫁人了吗?”
卢斐几步走来,横眉竖目,颇有卢府小霸王的气势。
侍玉让他吓得退走,旁的丫鬟也都战战兢兢。
穆清寒着脸,冷声道:“卢斐,你得记着,不可以对姐姐大呼小叫,而且,就刚才的情形,不打招呼才是有失礼节的。”
卢斐见她神情严肃,简直像是母亲附身相见,他缩了缩脖子,转过头去,哼了一声。
“别怪我没提醒,那厮是个好色的,第一次见到母亲就两眼发直,父亲问他有没有娶亲,他却问母亲有没有妹妹,你得小心他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听起来不怎么正派,但穆清随即反应过来,明白钟临岚为何如此,她试图为他辩解,“可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多看,完全是君子风范。”
卢斐嗤道:“几年前的他和现在当然不一样了,那时候,他才入京,还没参加会试,不是父亲的门生,这两年在官场走了一遭,更能伪装了。”
“……”穆清说不过他,“我会注意的,你不用再说了。”
摆脱这个让人头疼的弟弟,穆清回到自己的小院凝香居,便听说堂妹卢彤雪来找。
暖阁里,日光入窗,明亮暖和,卢彤雪正撑着下巴靠在桌边,昏昏欲睡,听到外间动静,连忙直起身子,端端正正坐好,见到主人进屋,便站起来叫了声“卿姐姐”,全然是乖巧甜美的姿态。
穆清看见她,就如看到一只突然乖顺的野猫,不敢轻易靠近,站在远处便招呼:“彤妹妹等很久了么?”
“还好。”卢彤雪勉强弯了弯唇,她着实等了大半个时辰,要不是母亲交代,才不会在这里等。
她口不对心道:“卿姐姐,这些是为你从定州带来的小玩意,希望你喜欢。”
红木圆桌上,置着两个精致礼盒,卢彤雪一面说着,一面掀开礼盒。方盒里装的是花丝镶嵌托盏,缕缕金丝制成托盏,嵌着五色宝石,光彩耀眼。扁盒里,装的是一套花鸟纹点翠珍珠头面,造型玲珑精巧,华美细密。
“这哪儿是小玩意。”穆清看得一惊,“太贵重了。”
她进入卢府以来,收过不少礼,可从来没收过这个堂妹的礼,想不到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卢彤雪心中也不舍,但仍照母亲的要求,说道:“再过些时日,卿姐姐就嫁入王府,到时候,可能还要嫌这些东西不够好。”
穆清皱了皱眉,“我不是那样的人。”
“要是不嫌弃,卿姐姐可一定要收下。”
语气甜腻得有些过头。
穆清不好推脱,陪这个堂妹说话时,便拿人手短,多用了些心,知道卢彤雪此后长住卫州,便问她是否住得习惯,知道她要相看亲事,便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儿郎。
两人往日说不了几句话,今日算是打开话匣子,聊了一个多时辰。
“听说卫州庙会多,小王爷就是在庙会上认识姐姐的,当时是什么情形?”
卢彤雪看着面前的堂姐,默默打量,觉得自己同样肤白貌美,一点也不差。
穆清抿了一口茶,絮絮叨叨说着。
“家里本来不让我去逛庙会,那时求了好久才让我出门,上街时不仅带着帷帽,身边跟着一大群人,还只能去人不多的地方,但好不容易出门,总还是开心的。
“正逛着街,便听人喊抓贼啊,没多久,一个黑影从路的前方飞跑过来,追在他身后的捕快眼看要追不上,我便拿才买下的一把弹弓,对着那黑影射了两下。”
她指着摆架上的一把水磨角靶弹弓,语带自豪:“第一下射到他的腰,第二下射散他的发髻,那小贼不知是吃痛,还是吓着了,大叫着跌倒在地,当场被捕快抓了。”
卢彤雪看了眼那弹弓,着实没有兴趣,道:“那小王爷呢,我想听你和小王爷是怎么认识的?”
穆清对她笑了笑,“说的就是这个。捕快带走那小贼后,有人捡到我射出的两枚弹丸,挡在路中,说一定要当面交还于我,颇有些胡搅蛮缠,可谁都不敢阻拦他,因为他是小王爷。”
这事儿不知说过几遍了,各家小姐夫人都当八卦听,但依着三夫人的提点,每次讲到后面,她总是简略带过,任人如何追问,都不再多说。
卢彤雪倒无心多问,这种认识方式,她是没法学的,只好道:“二月初一也有庙会,卿姐姐和我一起去吧。”
穆清应了下来。
婚期将近,她已经不大出门,不过,这两年在卢家得了不少好处,陪陪卢家的堂妹也算报答。
送走卢彤雪后,穆清又开始看《千家诗》,直到入睡。
夜深忽梦少年事。
寒风呼啸的雪夜里,慌张的女贼蒙着脸,跑进黑漆漆的巷子,一连撬了十几扇门,都没撬开,直到在巷尾处,发现有户人家的窗纸透出光亮。
她走到门前,敲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开门的少年郎比她高一头。
女贼立即抵住门,拿匕首抵住他脖子,凶巴巴道:“打打、打劫!你不许叫!”
声音清脆如莺,暴露出她是个少女。
少年郎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你、你家里还、还有什么人?”
“家里只有我一人。”
“真的?”
“真的。”
女贼轻呼一口气,“那、那就进去!”
少年退开一步,嘀咕着:“这年头,结巴也开始打劫了。”
女贼气道:“我、我才不是结巴!只怪,只怪天太冷,舌头冻僵了,不大灵活。”
少年睨她一眼,“手也是么?”
昏暗的光里,那匕首锋芒闪烁,随着主人哆嗦的手,晃个不停。
女贼恼羞成怒:“少废话,把门关上!”
隔开寒风,不那么冷了,女贼一进屋,便放松下来,迫使少年去给她拿吃的,独自在屋中环顾。
屋中一张破旧的方桌,桌上一灯如豆,旁边摊开一本书。女贼有些好奇,当少年拿来馒头,她解下遮面的布巾,边吃边问:“书里写的什么?”
那少年却说:“清清,你也会想看书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女贼大惊,回过头,便见那少年眨眼间高大不少,身上的白衣化作青碧色锦袍,原本冷峻的眉眼,蕴着春水般柔和起来,他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知道是你。”
……
绣帷纱帐里,穆清倏然睁眼。
此时还在深夜,四下寂静,被褥里松软暖和,她微微出汗,心里发慌。
早该想到,她能一眼认出钟临岚,钟临岚必定也能认出她,可他一点痕迹都没有露,为什么?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