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静得不同寻常,穆清颇觉奇怪,又想起方才送走小王爷后,三夫人竟没来询问经过。往日,三夫人是十分关心的。
正想着,不远处的假山后,一个蓝衣小婢苦着脸,行色匆匆,像是赶往清圆堂。
穆清瞥见了,让侍玉过去问问是何情形。
不久,侍玉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是小公子犯了错,惹怒三老爷,要家法处置,三夫人拦不住,让人去请老太君。
卢斐因犯错惹怒父亲,是常有的事,可家法处置,穆清还是第一次听说,当下便去往净思苑。
净思苑的正厅前,人影丛丛,几个黑青短打的护院,像门神一样横着长棍守在门口,三夫人、二夫人和卢彤雪带着仆婢围在外侧,另有几个小厮端盆抬凳候在廊下,都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母亲,这是怎么了?”
穆清从让开的仆婢间,走向被拦在门口的三夫人。
三夫人从不失态,上一次当人面哭,还是在她们相认的时候。
此时,她低头用素帕沾过泪,唇轻启,如怨如诉:“你弟弟犯浑,自找的,也不知还剩几口气。”
话到尾音,到底是心疼的口吻。
穆清往厅中看去,方石地砖上摆了一张长凳,凳上直挺挺绑着的少年垂首向地,不知挨了多少打,外衣夹袄皆已破开,大红衫裤一片凌乱。府中总管和持杖的下仆守在一旁,卢三老爷不见人影,厅侧有扇门紧闭着。
“夫人别太担心,应当只是昏过去了。”
“待请来城中有名的疡医,再重的伤也能治好。”
仆婢各自出言,都往好里说。
不多时,正厅的侧门打开,卢三老爷走了出来,钟临岚尾随其后。
穆清心惊,钟临岚先前说有事在身,竟是来了此处。她不想被他看见,又无处可躲,只好埋头相避。
二人的说话声在一片静默中传来。
“小斐和学生之间,定是有些误会,您别怪他。”
“这与你无关,我要打他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不受些教训,简直无法无天。”
“他小小年纪,如若有个好歹,学生终生有愧。”
“这孽子皮实得很。”卢三老爷吩咐左右,“给他松绑,抬回去上药。”
一众仆从连忙围过去,给卢斐解下绑绳,抬去廊下的藤屉春凳上。
到了廊下,只见卢斐闭着眼,一动不动。
三夫人扑上去,一面唤着心肝,一面替他整衣,不经意间触碰到臀腿。卢斐呻吟着睁开眼,颤巍巍抬起头,哑声唤母亲。三夫人抱住他,与他额角相贴,连声安抚没事了。
这时,正厅里传来卢三老爷抬高的声音。
“那不成,你更该在此多住几日!”
廊下众人惊得静了静,彼此张望,又听厅中传来语声。
“因学生借住在此,才惹出此事。”
温润嗓音待要再说,卢三老爷截过话去:“你如此走了,我卢府倒真成了龙潭虎穴,那孽子合了意,定以为只要胡作非为就能得逞。”
一声叹息后,温润嗓音透着无奈:“那便依老师所言……”
伏在母亲怀中的卢斐,再也听不下去,鼻腔哼出一声,欲要说话。
三夫人连忙掩住他口鼻,往门边望了一眼,哀声劝道:“你消停些吧。”
卢斐恹恹点头,任人将他抬回自己的院子。
众人一同陪去怡景轩,等大夫来看诊,听说只伤到皮肉,未及筋骨,纷纷松了口气。
临近午时,天色亮堂,室内窗明几净,空中漫着药香,卢斐趴在软榻上,盖一床青缎蚕丝被,因刚刚上过药,正龇牙咧嘴地叫痛。
三夫人坐在榻前的高脚圆凳上,默默看着他,神色有些微妙。穆清挨在三夫人身边,不知说什么好。
二夫人也坐在一旁,尚未出声,其身后的卢彤雪噗嗤一笑,打破有点僵硬的氛围,对叫痛的卢斐道:“刚才大夫说了,不怎么严重,你那般呼天喊地,又突然没了声息,吓得大伙儿还以为你要给打死了呢。”
卢斐蓦地抬头,瞪她一眼,“那只是因为衣服厚实,给我挡了些,可就算如此,几十板子打下来,会有多痛,你大可去试试。”
“父亲为何要打你板子?”
穆清深觉奇怪,一路上让人问了几次,都没问个明白。
卢斐一声不吭,扭过头去,心道,这两个姐姐一个坏一个蠢,真是气死人了。
三夫人听到穆清的发问,脸上闪过不自在,回转身朝向三夫人,眸光掠过其面,道:“这孩子顽劣不堪,让二嫂见笑了。”
二夫人面上也有尴尬之色,起先听说三弟打儿子,本着来劝解的心思,想要卖个好,怎料其中牵涉到贵客,不便多话,平白看了一场戏,反倒像专门来看热闹的,只得讪笑,顾左右而言他。
“小孩子都一样,我那两个儿子也就是不在卫州长大,没让你们知道,小时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常把他们老子气得跳脚。就连彤雪也是,到这两年才有点淑女的样子。”
“怎么还扯上我了?”卢彤雪摇动母亲的肩,垂着脸嘟囔:“我才没有。”
三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彤雪是个机灵的,向来讨人喜欢。”
闲谈一番后,二夫人带着卢彤雪回去了,三夫人留下几句嘱咐,也要离开,穆清准备跟着一道走,哪知卢斐叫住她。
“你别走。”
少年趴在枕上,乌濛濛的眼看向她。
三夫人一直希望姐弟俩亲近,见此情形,心软下来,对穆清道:“他终究还小,你就陪陪他吧。”
穆清在榻前坐下,眼见三夫人走了,心里七上八下,这个弟弟一定不是想要陪伴。
默然相对片刻,小厮常乐端来果盘茶点,置在她身边的小桌上,正要仔细摆放。
卢斐直皱眉头,斥他:“出去!”
常乐低头唤了声“公子”,瑟瑟收回手,躬身出屋。
穆清看不过眼,问卢斐:“你干嘛这样对他?”
“我有话跟你说,不想让旁人听。”卢斐理所当然道,又看向她身后,“宁姑,你们也出去。”
让余人都出去后,穆清警惕起来,“你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卢斐以手撑脸,靠在软枕上,“只不过常乐是父亲的人,宁姑是母亲的人,他们在旁边,我们说的话,等于直接落在父亲和母亲的耳朵里。”
穆清看着他,眸带疑色,“父亲和母亲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能让他们听?”
卢斐侧目与她对视,“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人盯着,有一点不对,就被找过去敲打,你不会觉得难受?”
“不会。”穆清说得真心。
她很喜欢闺秀的壳子,言行举止都有细致的准则,不用太动脑子,一板一眼照做,就足以应付日常,偶有出错,还有人提醒,教她如何补救,正好避免她露出马脚。
卢斐额角直跳,“你就没有什么很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吗?”
穆清想了想,“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卢斐冷眼看她,半晌没出声,心想,可能没有脑子就是这样的。
穆清见他神色不善,反问:“你有吗?”
卢斐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你刚才不是问,父亲为何打我板子?”
见她专心在听,他沉着声,斩钉截铁道:“都是因为你。”
穆清睁大眼,“你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想赶人走。”
从钟临岚和卢三老爷的话里,她已经听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卢斐到底做了什么。
卢斐徐徐道:“我虽然讨厌姓钟的那厮,但他没事又不会来招惹我。我之所以花心思赶他走,只因为他是个好色的伪君子,住在府中可能对你不利。”
穆清心头一跳。
对于卢斐说的好色,她仍不以为然,可钟临岚确实不像从前规矩,在小王爷面前讲的故事和情郎一说,内含心机,让她难以招架。
卢斐观察着她的神色,信口道来:“你要知道,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从来没有因为得罪他挨过打,如果没有你,我这次也不会跑去得罪他。”
穆清难以相信,连姐姐都不肯叫的人,会为她去得罪人?
却又想起,初次见到卢斐时,让他叫姐姐,他不肯开口,但也不冒犯,还会躲在帘子后偷偷看她,隔了两日,从府外回来,才对她态度恶劣,一口一个山民。后来,听闻他在卢家家塾揍了远房表弟,起因是对方称他姐姐为山民。
穆清试探着问:“你真当我是姐姐?”
“不然呢?”
卢斐将下巴搁在软枕上,小脸埋在手臂间,藏起狡黠之色。
穆清以为他害羞,想逗他两句,却听外面喊话:“老太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