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卢彤雪又来凝香居,还带着卢斐一起。
见余人又被遣出门去,穆清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每次遣开人,都是为了出格的事。
卢斐穿着白底罩纱儒服,像是刚从书院回来,没来得及换衣,大咧咧坐到桌边,给卢彤雪递了个眼色,自顾自倒茶喝。
卢彤雪穿着桃红锦衫,不知是红衣映人,还是本就脸上透着薄红,先自一番寒暄,娇声道:“卿姐姐,应是都好了吧,你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两样,简直肌肤胜雪。”
穆清揉了揉长袖下倏然冒出的鸡皮疙瘩,“彤妹妹怎么和小斐一起来了?”
卢彤雪含笑看她,“我听小斐说,卿姐姐在山中学得身手灵活,能飞檐走壁。”
穆清瞪向卢斐,上次就是因为帮他偷画,被钟临岚逮到,这次又想让她干什么?
卢斐摊手道:“她要挟我,我也是没辙了。”
穆清将信将疑,看向卢彤雪,“你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么?”
卢彤雪咬了咬唇,“昨日,三叔母给我相看了一个人。”
穆清点点头,等她继续说,却见她神色为难,闭口不言了。
卢斐嗤道:“我来帮她说,母亲给她相的那个人,她早在逛街时遇到了,与那人吵了一架,还吵输了,回府就要挟我帮他对付那人。那人是万松书院的,我因着父亲,能在书院走动,拿走他的课业文章并不难,可才拿回来给她,她就相看了那人,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
“谁喜欢上了?”卢彤雪面色通红,“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得罪他。”
看到她窘迫,穆清奇怪道:“对方又不知道是你要拿的,就算发现了,也该算是小斐得罪。”
“可是,我心里有愧,和他相处起来迟早要露马脚的。”
“相处起来?”是想和那人处的意思么。
“卿姐姐,你就帮帮忙,把卢斐偷出来的文章还回去吧。”卢彤雪两手交握,作乖巧样,“本来可以让卢斐放回去,但书院放假了,他说他不便进去,只能找你帮忙。”
穆清一阵沉默,她实在不爱干这等偷偷摸摸的事。
卢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很简单,我给你画书院的地图,告诉你怎么走,你就当跑一趟路就行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似乎也不难,穆清经不住恳求,稀里糊涂应了下来。
等卢彤雪从袖中取出一叠文章,她粗略一瞧,发现署名为季文杰,登时抬头。
卢彤雪倏地避过眼神,勉为其难道:“我知道他是季家姐妹的哥哥,一开始想到他那两个妹妹,就觉得讨厌,但他文章不错,人和家世也算与我对得上,我想着可以将就。”
穆清笑了笑,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等他们离开,宁姑问所为何事。穆清遮掩道,是相亲的事,彤妹妹相的那人,卢斐见过,找来问问。卢斐一向不喜欢说话时,有闲杂人等在旁。宁姑不以为意,没再多问。
入夜,穆清改作夜行打扮,去往万松书院。
书院比卢斐画的地图大多了,房屋规整连片,又植了不少松竹高树,风声呼呼,暗影重重,一入其中,便难以分清方向。
零星几个屋舍亮着灯,隐有丝竹音和说话声,勉强添了几分人气,没那么鬼气森森。
穆清沿着壁角走,绕了几个来回,数着门窗去找卢斐说的静室,直到月上中天,也没找到。
做了许久的无用功,她心里不免焦急起来,所幸那地图也一并带在身上,溜到亮灯的屋檐下,借着窗口泄出的暗黄光线,将地图拿出来记了又记,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绕到这间屋舍的门前,去看门楣,半摸半看,刚认出这里是排序为丙的学舍,便听身后有人惊悚出声。
“你是什么人?!”
一个白衣书生提着白纸灯笼,正从外面回来,看到檐下黑影,被吓得止住脚步。
夜里寂静,学舍里的人听到外面一声喊,立时开了门,穆清疾步跑走,只听身后有人接二连三大喊。
“有人闯入!抓贼啊!在这里!”
更有人邦邦敲响铜锣,一时间,喧声大作,数间屋舍纷纷亮起灯火。
穆清跑远了,仍觉耳边嗡嗡,心中大感疑惑,书院放假,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此?
她躲在暗处,回想刚才跑来的方向,推测离静室已经不远,再度想了想应走的路线,又一次迈出脚步。
拐过廊角时,角落里忽有人窜出,似是早已埋伏,扑得十分精准,尚有余裕喊道:“抓到了,在这儿!”
穆清被摁到墙上时,人是傻的,眼是直的。
月光淡淡,可以清晰看到,抓住她的人和那册子上的画像一般无二。
他面上仍带忧郁之色,但压低的眉间藏着狠厉,紧勒着她还能腾出一只手,一把扯下她的面巾。
“大……”他骤然松手。
穆清趁他愣神,夺路而逃。
一群书生提着灯笼跑来时,不见她踪影,问扶在墙边的那人:“人呢?”
“已经跑了。”
他呼吸起伏不定,如受惊吓。
旁的书生调侃道:“柏轩,你是跟那贼打了一场,还是单单被他打了?”
“都没有,只是让人跑了。”
说着,他躬下身,从墙角提起丢在地上的灯笼,点亮烛火。
旁的书生见他一副霜打的茄子样,大为扫兴,听到远处另有人喊话,又哄然赶去。
无人在侧,他从怀中拉出那张扯下的面巾,是细滑的墨蓝丝帕,他摩挲着塞了回去。
穆清将发辫缠在面上以作遮挡,找到静室后,匆匆将那叠文章放到桌案上,心神不定地逃回了卢府。
宋柏轩,她从那本册子上看到后,就一直记得,但始终想不起这人是谁,直到打了个照面回来,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是寨中的二狗子,放大叔的儿子。
一直叫放大叔,有时倒忘了他姓宋。一直叫二狗子,便没去留意大名叫什么。
放大叔,宋放,原本也是一寨之主,中途加入了惊雷寨。
穆清只知他是她爹的手下败将,后来给她爹当左右手,去同官府中人协商时,和她爹一起有去无回。
他儿子宋柏轩当时年纪小,是怎么在官府的围剿下逃出来的?
穆清脑中闪过这一问,但记起猴子不止教过她,后来闲暇时还教过寨中的孩子,也就没再想了。
大家现在都有新的身份,可以忘掉过去,安稳度日,没必要平地起波澜。
宋柏轩看到她的脸,认出了她,可并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去往哪里,想见她也不容易。
她不会再去万松书院了,以后也会远远避开书院里的那些书生。
次日,卢彤雪来问情况时,穆清小声告诉她。
“已经还回去了。不过,书院里的人可有不少,不像是放假的样子。”
卢彤雪笑道:“明日是上巳节,可以结伴出游,效仿先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曲水流觞,宴饮相交。”
上巳节,自古以来有诸多习俗,文人常借此抒发情怀,穆清大致明白过来。
却听卢彤雪说着说着,转而邀道:“卿姐姐,我们明日也去城外转转吧。”
想想她带给自己的麻烦,穆清不肯应,“你前几天不是才出城玩过么?”
“可卿姐姐你没去。”卢彤雪推了推她的手臂,“你自从起了疹子,到今日已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出门玩过了,成日闷在府中多不好。”
穆清还没傻到一听就信的地步。
“彤妹妹嘴上说为我,其实是想去见季家公子吧。”
“我可不会随便把自己送上门。”卢彤雪撒开手,有些恼,“小斐说,他们书院学子出东城门游玩,我们可以出南城门游玩,各玩各的,各不相干。”
穆清略作沉思。
卢彤雪有些急切,朝宁姑撒娇,让宁姑帮忙劝说。
“小姐不妨出门看看。”宁姑向来通达,也希望自家小姐能开朗些,“近来春光好,正好见见朋友,游玩一番。”
穆清试着想有什么朋友,便听卢彤雪笑道:“刘知府家的泠春,找我问过你好几回,生的什么病,为何闭门谢客,什么时候方便出门,每次见到都问,很想见你呢。”
想起那日观礼,穆清不大想见刘泠春,可又觉得自己发病归根到底是钟临岚的错。
“她明天也出城么?”
听她起了兴致,卢彤雪笑道:“一年一度上巳节,她作为知府家的小姐,多的是人邀她出去玩,肯定会出城的。”
穆清点头,“那我们想见她,估计也麻烦。”
见她有退缩之意,卢彤雪气道:“稍稍见一下,有什么难的。就算见不到她,我们也不是不能出去。你不要找借口!”
穆清被看穿,有点尴尬,“依你依你,我们明天出城,行了吧?”
卢彤雪得意一笑。
穆清叹了口气,见侍玉和旁边几个丫鬟都掩嘴偷笑,知她们也想出去玩,只得无奈笑笑,当作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