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回卢府补了觉,午后出门时,精神大好,和卢彤雪赶到一叶居,得知杜吉娘已经订了雅座,所在位置因楼梯遮挡,看不到月台,但可以将楼中茶座看得一清二楚。
室内两面开窗,一扇窗朝向冷巷,偶尔吹进几缕凉风,一扇窗朝向楼内,可听得楼内动静,居中一套黄木桌椅,桌上摆着茶具,缀花的春枝插在瓷瓶中,点染生机。
“那册子我带来了。”
杜吉娘打开桌角的木盒,取出册子放到茶桌上。
册子崭新,蓝色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萃英集”。
单页以小楷记录着男子的姓名、喜好等详尽信息,双页以色泽鲜亮的精细工笔,绘着该人的画像,个个年轻英俊,衣角飞扬,比媒人的介绍更丰富形象。
粗略翻了翻册子,卢彤雪看得脸蛋微红。
她不好意思独自看,挨着穆清坐在桌边,将册子放在二人身前,胡乱翻了一阵,正想说上几句,一抬眼,不禁努嘴道:“卿姐姐,你看我干嘛?”
穆清笑道:“对我来说,看你喜不喜欢,比看这册子,更有意义。”
卢彤雪轻嘤一声,拿着册子背过身看。
杜吉娘见状,低笑道:“此刻还早,可以慢慢看。我已着人去万松书院候着,等我弟出了书院,便会叫他来此。到时,一些书院学子也会过来,可以让我弟对着册子,认一认人。”
卢彤雪清了清嗓子,“咳,我没那么大兴趣,仅仅是有点好奇罢了。”
几盏茶后,楼内越发吵闹,从窗隙往外看,来了不少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朗声道:“姐!”
穆清和卢彤雪听到声音,重又戴上帷帽,隔着纱帷,见到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少年郎大步走了进来。
“姐,你还真的来……”
看到屋里还有别的人,他吐了吐舌头。
“没规没矩,讨打呢!”杜吉娘拧眉斥他,“这里有一位小姐是你们卢夫子的千金,你放尊重些!”
杜祥个子不高,脸颊圆润,看着老实,笑起来却有几分狡猾,立即向姐姐身后戴着帷帽的两位小姐躬身作揖,以示歉意,转头小声问:“我记得卢家小姐都是准王妃了,怎么也来相看?”
杜吉娘掐了他一把,“莫要胡说!卢小姐她们只是陪我来喝茶。”
“好好好。”杜祥捂着胳膊跳开,“你们喝茶,把我叫来干什么?”
杜吉娘拿起桌上的《萃英集》,在他面前晃了晃,“花那么多钱,让你编了这么一本册子,总得验收一下。”
杜祥咧嘴笑道:“你看中的不是已经……”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说,外头来的人里,有哪些在这册子上?”
“我去外面看看。”
杜祥含糊应声,猫着腰往门口走去,被杜吉娘拎住衣领提了回来。
“不必去外面,直接在窗口认就行了。”
菱格窗半开着,杜祥趴到窗沿边,探头往楼内看了看,好半天才出声:“怪了,册子上的那一拨,今天都没来这儿。”
杜吉娘抱着手站在一旁,柳眉倒竖,“得亏你们只放半天假,都还穿着万松书院的衣服,往那茶座里一看,就知道书院里至少有二十人来此,你敢说,真没一个在册子上?”
“呃,仔细一看,还是有的。”杜祥指了指,“最左边下棋的那个,他叫魏瑾瑜。”
卢彤雪听到这名字,正犹豫要不要走去看一眼,便见杜吉娘回桌边翻了翻册子,怨声怨气地说话。
“就知道你耍滑头。那人充其量能算五官端正,你瞧这上面画的,都要成绝顶美男子了!”
穆清往那册子上看去一眼,便见其人画像上,面如冠玉,眉飞入鬓,浓睫深目,鼻直如峰,相貌非凡不说,身形英姿勃勃,既阳刚又儒雅,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难道本人不是这样?
穆清望向窗口,也想见一见。
却听那杜祥指着画像道:“画皮画骨难画心,我找的画师当然不只是画皮相。他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加上贤良的品行、广博的才学和富裕的家底,就足足有这么俊了。”
“他给你好处了?”杜吉娘冷脸问他,“我给你的钱不够多吗?”
“姐,你教过我,钱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我可没教你坑家里人!”
“我没坑你,你要的那个,一点假都没有。至于其他人,你何必管那么多,大家愿意花钱润色买高兴,还能让看册子的人赏心悦目,皆大欢喜不是?”
“欢喜你个头!”
杜吉娘抬手便要敲出一个暴栗,杜祥有所预料,伶俐转过身,拔腿冲出门去。
“这小子!”杜吉娘没逮到人,啐了一口,“回去定要教训他!”
穆清和卢彤雪因好奇,都起身去窗边,撩纱帷从窗隙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下棋的人相貌平平,跟画像仅有些神似。
啪地合上窗,卢彤雪大为愤慨:“这样弄虚作假,居然还是读书人!”
杜吉娘将册子收回盒中,道:“之前拿到册子,我就奇怪,若真有这么多貌比潘安的英才俊杰没有婚配,城中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卢彤雪斜眼看她,“你早点说,我们就不必来了。”
杜吉娘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早点说,你也未必信,没准还以为我藏私。”
或许是这样,可卢彤雪正觉上当,半点也不想承认。
回到座椅上,穆清喝了口清茶,道:“听刚才的话,吉娘已经有心上人了?”
杜吉娘亦坐到桌前,赧然笑道:“只是见过几面,觉得不错,还谈不上心上人。”
卢彤雪颇有兴趣,“也是万松书院的?”
杜吉娘点头,“但他是个穷书生,长得一般。”
“那怎么就……”
还没问完,外间响起弦乐之声,琴师登台了。
杜吉娘借故起身,凑到窗边往外看,叹道:“这曲子还真是好听。”
这里看不到月台,只听得曲声,活泼欢快,如冰雪消融,小泉叮咚,仿佛可见流水清澈,游鱼顺滑,映着繁花绿叶,洋溢着暖融融的春意。
曲声结束时,楼内掌声雷动。
有人高声问:“卢琴师,前些日子大家伙儿都出不了城,听说你也一直待在一叶居的后院,连门都没怎么出,如何能有灵感,作出这等让人如沐春光的曲子来?”
便听月台处响起一道空灵悦耳的女声:“春光不止在山水之间,一花一叶皆是春。”
“说得好!”
伴着掌声,有茶客点了几首曲子,琴师一一弹奏。
曲尽时,有人喊道:“卢琴师,你琴艺如此精湛,有没有想过传道授徒?小生有一个妹妹,正是学琴的年纪,想要拜师……”
旁人斥道:“魏瑾瑜,你哪有妹妹?自己想套近乎就直说!”
那魏瑾瑜道:“我只是没有亲妹妹,但是有表妹!”
“去年才出生的那个吗?”
满堂哄笑闲言。
此时,窗前的楼梯上,走下来一道抱着琴的窈窕身影,蒙着脸,沉静地一步步下楼。
杜吉娘看了看,合上窗,回身看到座中的穆清,也蒙着脸,且眉眼相似,都姓卢。
她神色一愣,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穆清无所察觉,正听卢彤雪抱怨:“说是万松书院的学子,怎么跟登徒子差不多?”
穆清安慰道:“书院里那么多人,肯定不都是这样,那些拆台的人,多半也是书院的学子。”
杜吉娘再次坐到一旁,一起说了些闲话,用了些茶点,直到一同离开。
出门时,经过大堂,不少人穿行来去,穆清瞧见茶楼的东家叶瑜,立即屏声,扯了扯卢彤雪的衣角,让她代为回答杜吉娘的话。
到了门口,卢家的马车也到了,可以捎杜吉娘回康平楼,同行一路。
回到马车上,卢彤雪挨杜吉娘坐下,兴致勃勃道:“吉娘,你看中的书生是不是刚才出门时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
刚才从一叶居出来,瞧见一书生从座中起身,好巧不巧从杜吉娘身前走过,卢彤雪借着帷帽遮挡,多看了一眼。
杜吉娘少见地不带笑脸,“你如何知道?”
穆清也颇惊奇,方才下楼出门,她光顾着避开阿玉,并没注意到有哪个书生和杜吉娘擦肩而过。
卢彤雪得意一笑,“他头上插着光秃秃的木簪,可见寒酸,生得还算不错,一双眼却盯着你瞧,可不打眼么?”
杜吉娘默了默,道:“你是大家小姐,不会也看上那等寒门书生吧?”
卢彤雪撇嘴道:“你忒小看人,我才不会跟你抢男人。”
杜吉娘笑道:“卢小姐这般人物,得配清贵公子才好。”
卢彤雪听着不顺耳,不肯理睬,坐到穆清身边,侧着头,从窗牗窥看街景。
“诶,那人好像是册子里的!”
她在窗边看了片刻,回头时神色激动,找杜吉娘要那册子看,速速翻开后,找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画像道:“刚才街上有一个书生,和他一模一样!”
那画像画的男子眉清目秀,如玉的面上覆着忧郁之色,显得深沉而专注。
穆清看了看,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可这般好相貌,她若是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待卢彤雪翻到前页,上面写着此人名叫宋柏轩,充州人士,十八岁,家中良田百亩,店铺数家,母亲早丧,父亲没有续娶,独他一子,其人性情温厚,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看到描述,穆清想,这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她只去过充州的西风县,也就是钟临岚的出身地。当年在那儿,除了钟临岚,她压根没见过其他性情温厚的人。
不过,十八岁?五年前才十三岁。
当年寨子里倒有几个孩子正是十二三岁,但因年纪小又是男孩子,她接触得少,并不熟悉。
宋姓,是寻常姓氏,寨中姓宋的有好几个,这应当只是巧合吧。
穆清按捺住心神,令自己不要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