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升,云开雪化,三夫人去忙府中事,穆清来到净思苑。
阳光浅带金色,她捧着厚厚的书,站在书房外,影子落在乌木门槛上,听到里面传出一句“进来”,便踱着碎步走了进去。
里面熏香淡雅,平时不用的铜丝火笼正热气腾腾。
卢三老爷在书桌前停笔抬头,他眉间刻有川字纹,方腮宽硬,长髯青黑,神情严肃,开口时流露些许温和:“卿雪,来还书?”
穆清点头笑道:“多亏父亲的注解,《千家诗》的上册已经看完,想接着看下册。”
卢三老爷挥了挥手,“去楼上取吧。”
“父亲不考较么?”
“等你看完下册,一起考较。”
穆清积极应下,回转身,神色却有点犯难。
等看完下册?不知会将上册忘掉多少。
不过,她从进入卢家时,只认得一些常用字,到现在能读诗文,已经大有长进。卢三老爷对她的期望想必不高,虽没夸过,但也没责骂过。
穆清随书童上楼,取了《千家诗》的下册,将上册放回原处,没多耽搁,就下楼了。
知会一声后,她抱着书离开,正要松口气,却在出门时,险些撞上一人。
急急止住脚步,穆清刚一站定,入目便是面前男子的云绣衣襟。
他先行开口。
“抱歉。”
声音温润清透,如玉石轻鸣,但穆清听得心慌。
没多想,她抬起了不该抬的头。
一张多年未见的脸,赫然撞入眼帘。
那张脸褪去青涩,已然棱角分明,鼻峰似是更高,丹凤长眼越发有形有神,温吞文弱的书卷气不见了,整个儿硬朗不少。
“小姐。”
身后的宁姑扯了扯她的衣角。
穆清回过神,连忙低头。
她心跳如雷,简直要怀疑面前的人会不会听到。
面前的人再次道歉:“是我走得太急,惊到了小姐,实在抱歉。”
他叫她小姐,叫得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应当是没认出来。
穆清稍稍抬眼,瞄了一下,对方守礼地垂着视线,面带歉意,不像认识她的样子。
“没事。”穆清压着嗓子。
她点头示礼,提脚绕过身前的人,缓缓走开了。
每一步都端庄稳重,完全按照教引嬷嬷教的步姿,倘若他回头看,只会看到一个大家闺秀的背影,与当年的女贼全然不同。
一步,又一步……出了卢三老爷的净思苑,走过跨院,来到一段石子路,路边一片小竹林,竹梢处白雪晶莹,冷风过时,林间有雪粒簌簌落下。
穆清打了个寒战,停下脚步,发觉手心汗湿,她悄悄在袖口擦了擦。
身侧的宁姑问:“小姐,怎么了?方才……”
穆清声音发飘:“方才又不是我故意的。”
宁姑点头道:“偶然冲撞,算不得错,可盯着男人发呆,到底有失分寸。”
穆清大惊失色:“我有么?”
那岂不是露了马脚?!
丫鬟侍玉活泼泼插嘴:“那位公子那般俊,小姐离得近,看呆了也……”
经宁姑一撇眼,侍玉立即掩口。
宁姑原是三夫人的身边人,瘦长脸上已有细纹,抿嘴不笑时威严自生。
在穆清进入卢府时,宁姑被派到穆清身边,指引穆清一点点学做闺秀,知道她初时懵懂粗野,言行举止不像话,但教什么,就学什么,指出问题,立刻就改,从早到晚,日复一日,花了半年时间,便像寻常闺秀一样,可以大大方方见人了。
每次向三夫人汇报,她总说卿姐儿明理晓事,省心得很。
眼见穆清紧皱眉头,怀里歪着书,精心养得细嫩的一双手,几乎扭成一团麻花,宁姑惊疑道:“小姐是被吓到了吗?”
穆清嗯了一声,整个人紧绷到乏力,脑中嗡嗡作响。
对于从前的事,大概因为有意忘掉,很久不去回想,她记得有些模糊了。
却还没忘,那人名叫钟临岚,当年事发之后,他曾站在人群中,看那张通缉她的海捕文书。
*
“临岚,怎么还不进来?”
卢三老爷在书房里问。
钟临岚在门口恍神片刻,听到问话,才踏步入内,寒暄问好。
卢三老爷已收起纸笔,邀坐乌檀几案边,道:“刚在外面做什么?”
钟临岚正襟危坐,垂目赧然,“只是有点惊讶。”
卢三老爷即刻会意,“她们是长得像。”又问:“你今日还要去察访?”
“是的。”原本是来告辞的。
“但有一事,”钟临岚沉吟片刻,“御史府那边尚不便入住,不知能否容学生在此多借住几日?”
“呵,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先说好,府中宅地狭小,算不得敞阔舒适,你可别怪招待不周。”
卢三老爷微微笑着,想起这学生早年如非必要,绝不肯受人恩惠,今日竟开口请求,到底是历练过了。
钟临岚淡笑,“借住于此,已是荣幸。何况学生本是久居陋巷之人,无有讲究。”
知他少年辛酸,卢三老爷捋了下胡须,道:“你在此多住些时日也好,我那逆子谁都不服,在你面前倒还有所收敛。”
*
竹林外,小山坡上一座碧瓦亭,亭盖边阳光倾斜而下,带来些微暖意。
穆清靠坐亭中栏杆处,望了望郁郁葱葱的竹色,已平静许多,恢复不少气力。
毕竟五年了,她的面容定然有些变化,和当年的画影图不可能一模一样。何况,她和三夫人长得像,只要咬定自己是卢卿雪,谁能不信?以钟临岚的良善,纵使认出她,应当也不会故意为难。
如此想着,穆清翻开手中诗集,试以转移心思。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应是云雾缭绕的山峰。穆清还没看注解,便觉明白了。
她本是没心没肺,容易忘却忧思的人,高兴起来,又将这首诗读了一遍。
读到第三遍时,头顶上方的亭盖处,响起粗哑的少年嗓音。
“喂,你要把这首破诗念几遍?”
语气十分嫌弃,听起来格外难听。
穆清失笑,道:“念到第几遍,可以看见小斐呢?”
话音刚落,一个小郎君从亭盖边垂下脑袋瞪她一眼,而后抱着亭柱往下爬,伴随着飘洒的雪屑,稳稳落到地上。
他头顶双髻,眼睛明亮,内穿大红箭袖,外罩乌绒褂,缀金珠饰翡翠,站在那儿神气十足,只是一张嘴撅得老高。
穆清站起身来,一手扶着朱漆栏杆,对他笑道:“一段时间没见,你又长高了,但好像长得不多,什么时候能跟姐姐一样高?”
卢斐气哼哼看着她,“你个山民,年纪这么大,还来和我比身高,真是厚脸皮。”
他才十二岁,即使以卢卿雪的年纪和他比,也有点欺负人。可他说话太不客气,就该被欺负欺负。
穆清不以为意,笑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不关你的事。”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来这边,多半是父亲要你来见他,但你躲在这儿,就不怕父亲怪罪?”
卢斐的脸色更差了。他要向父亲交功课,但在来的路上,瞧见姓钟的那厮先一步进了父亲的院子,颇觉晦气。
他翻了个白眼,“你刚从净思苑出来,难道不知道父亲现在有客人?”
穆清有点出神,“啊,是客人么?”
她方才光顾着紧张了,没去想钟临岚来卢府干什么。
卢斐一脸怨念看向净思苑的方向,“父亲抬举他而已,实际上,他是个伪君子,根本不配进我们家的门。”
穆清驳道:“话不可乱说。”
她虽然很久不去回想,但可以肯定,钟临岚规矩本分,被人欺负也不敢吭声,绝不是什么伪君子。
卢斐愤愤道:“我才没乱说,他就是那种巧言令色的阴险小人!”
穆清追问:“具体怎样巧言令色,怎样阴险的?”
卢斐:“……”
丝毫不想说,他假意去结交,暗中想坑人,哪知人家表面纯良欢迎他,结果总是害他露馅,让他出乖露丑。
穆清见他无言,料想以他的乖戾,定是因为没欺负到人,便诋毁于人。作为姐姐,应教导弟弟才对。
“父亲活了大半辈子,看过的书、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还能没你会识人?而且父亲为人正直,他肯在家招待的客人,定是真君子。”
穆清苦口婆心地说着。
卢斐瞪眼看她,张口如吐连珠炮。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听过没?诸葛亮还会看错人呢。那厮毫无家世,在两年之内从外放的九品芝麻官,回到京中升任御史,怎么可能是君子?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都是心机深沉又歹毒的人。不然,你小时候怎么会被拐走,父亲何必辞官?”
好像不无道理,穆清眨眨眼,有点懵。
眼见镇住了她,卢斐说得更加畅快:“昨日,我和父亲在城中遇见那厮,他自称回乡路过,却又好巧不巧露出官牒,然后才坦白在微服私访,你说,那厮假不假?”
他自是不肯解释,那官牒露出来,只因为自己挖空心思,弄脏了对方的衣服,回来后受到父亲责罚。
穆清却还在想,钟临岚如今是御史么?方才见到时,他确实不像从前布衣素服,形貌有些变化。
卢斐看她发呆,心下懊恼不该对她说。
这个从山里蹦出来的姐姐,回到卢家时,顶着和母亲相似的脸,却跟乡野村姑一样,即使拾掇起来,看似像模像样,也总是冒傻气,哪儿会懂自己?
一眼打量下来,他看见了那本《千家诗》,不由得叫道:“这是父亲为我注解的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穆清将书扣在怀中,道:“父亲说,你十岁时已学完了《千家诗》。这本书,你已经用不上了,现在给姐姐看,不好么?”
问得很温柔,要拒绝她,仿佛是很过分的事。
可她本来那么粗野,这温柔定是装的,迟早要露出狐狸尾巴。
卢斐硬邦邦道:“不好。”随后,跳进亭中,便要抢夺。
穆清心中暗骂,一躬身,躲去宁姑身后,再一闪,又躲在侍玉身后。
二人从亭中追赶不停,一路窜进小竹林,各自蹭了一身霜雪,直跑到石子路中,遇见一人迎面走来,正是适才提及的钟临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