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眼见穆清离开后,回到屋中,几个汉子醉躺一地的狼藉场面,令他按了按额角。
为了散散酒味,他推开窗。
清风入屋,屋里的鼾声似乎也被冲淡了。
他悚然一惊,走向屏风。
寨主昨夜睡在屏风后的榻上,此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你保管寨主,你倒让大小姐带回去了。”军师说着,从趴伏的桌上直起身。
猴子看着他,如坠冰窟,脸色青寒。
脚边有两个汉子停下鼾声,一骨碌站了起来。
余人仍在酣眠。
……
“他在说什么梦话?”
夜深人静,知府衙门里,坐堂值夜的府丞看了看担架上的人,询问一旁的年轻医士。
白天抓到的贼人伤势颇重,需要看护,华大夫已去歇息,留徒弟守在这里。
徒弟是个年轻医士,听到担架上的贼人呓语,他蹲下身,探其额头的温度,看了看其脸色,又回到椅上。
“他说得含混,听不清,但没发烧,状态尚好。这样继续下去,捱到天亮,便算过了生死关。”
“那就好!”
府丞说得欣慰,见年轻医士扭过头来看他,不免有点难为情,“他冒充通判的时候,其实挺不错,既干练又油滑,没什么架子,比别的官都随和客气,没想到,竟是个假的。大家都希望他醒来,好了解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年轻医士待要再说,忽听屋顶一声闷响。
堂中灯火通明,落下来的瓦砾灰尘清晰可见。
府丞立即站起,欲要呼叫守门的捕快,却听外面一片嘈杂之声。
他打开门,便见茫茫夜色中,一干捕快都往院外跑,蒋校尉已换下布衣,穿上皮甲,正分拨士兵围住此处。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府丞问。
“有小贼胆大包天,夜闯府衙,刚才跑到了你们这屋顶上,幸好有人发现。”蒋磊带着一个兵,凛然走进门,“那贼人状况如何?”
堂中的年轻医士拱手相应,将先前的看法再次说了一遍。
担架上的人依然在梦中呓语。
蒋磊探身下去,侧耳听了听,摇头起身:“他这样真的没事?”
年轻医士回道:“他看着精瘦,一身筋骨却异常结实,体质比常人好,有的箭头虽扎得深,但并未扎入要害。我师父保守,说是生死五五分,但依我看,起码有六四分。”
“此话怎讲?”蒋磊邀他坐下细谈。
府丞也颇有兴趣,门外有兵把守,他关上门,看到一同进来的士兵守到了担架旁,他放心地凑到医士身边听着。
这厢正在说,那边担架上的人,突然大叫一声。
年轻医士过去一看,发现担架上的人叫得痛苦,但身体仍是常温。
他看了看守在旁边的士兵,“刚才怎么了?”
那士兵颇为恼怒:“你才是大夫!我哪儿知道?根本没碰他,休想赖在我身上!”
蒋磊训道:“闭嘴!他这样子怕是不妙,还不快去请各位大人。”
那士兵应是,跑出门去。
年轻医士打开医箱,试以扎针施救。
可数针下去,担架上的人叫得越发气弱,临到最后,抬起头来,已是回光返照之相,气声嘘嘘。
年轻医士叹了口气,俯身细听,为这将死之人传话:“他说,大小姐,我没有……”
府丞惊奇道:“大小姐?你确定不是小桃红?”
年轻医士犹疑一下,便见担架上的人静静垂下头,再无声息。
屋顶上,有人揭开破损的瓦片,瞧见这一幕。
晚膳时,听丫鬟们说,冒充通判的贼人被当街发现,还被射了几箭,穆清惊讶之余,添了些忧虑。
猴子竟然冒充通判,而她冒充卢家小姐,他仍算她师父。可冒充官员是大罪,一旦被逮到,不会被轻易饶过。
早早歇下,睡到半夜醒来,穆清改作夜行打扮,来到知府衙门。
因不知道要犯被收押在何处,她东找西看,到这后堂时,便见有人伏在屋顶上,如果没看错,以其身形气质,应是兵士假扮,其在夜色中与她撞见,闪身跳下屋顶,引来一群官兵。
方才,那些追着她跑向院外的捕快与士兵,早已跟丢了。
她潜隐行迹,又回到此处。
透过屋顶上狭小的洞口,悬着心看到医士施救,最终无果,担架上的瘦削之人被确认已死,穆清不由得眼眶湿润。
他没有……什么呢?
夜风轻拂,月隐云间,无人来解答。
府衙另一侧,一干捕快和士兵一直在搜查,园中风吹叶动,树影沙沙,处处可藏人,他们提灯点火,四下刺探。
钟临岚由此被吵醒。
他这一夜歇在府衙后院,询问得知,有身手敏捷的贼人夜闯府衙,不多言便赶往衙署后堂。
见到堂外有士兵把守,钟临岚顿了顿脚步,他清楚记得,几个时辰前,离开此处时,刘知府只安排了衙役在此守卫,毕竟,这里是知府衙门。
堂中传出那位钱校尉的大声问话:“他的死因是什么?”
里面的医士声音发抖:“如果是伤势恶化,应当会发烧,但是他没有……”
“少啰嗦,直接说。”钱磊催着,听到门外来人,转头一看,忙施了一礼,“钟御史来得快,但还是晚了一步,这贼人刚刚断气了。”
钟临岚上前一看,担架上的假王奇确实已死。
值夜的府丞将此前之事叙说一番,指了指屋顶破开的地方。
屋顶甚高,那破开处不起眼。
钟临岚略点头,问:“钱校尉今夜怎会带兵来此?”
钱磊道:“今夜月色明朗,我手下有人发现这后堂的屋顶上有鬼鬼祟祟的身影,我便领着他们赶来了。”
钟临岚追问:“是谁发现的?”
钱磊叫进来一个士兵,那士兵躬身道:“我起夜时见到屋顶有人,行动灵巧迅速,看身形应是个女贼。”
“那就对上了。”府丞指着担架上的人,“刚才这假王奇临死前还念着逃妓小桃红,没准就是她。”
钱磊咋舌:“一个逃跑的妓子,还能飞檐走壁?”
府丞道:“通判大人都有人假冒,那小桃红也可能由女飞贼假冒。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在围捕时,逃得不见踪影?”
钟临岚在旁默然不语,思及白日所闻,那个脸上有红疹印的女子,持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珠,身手敏捷,怎么桩桩件件都指向她?
命人搬来梯子,他带着常随上屋顶检查一番,但除了那处破损,没找到别的痕迹。
嫌犯在知府衙门死了,为避免城中兴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刘知府一早升堂,公开审理秦御史被害一案。
仵作当堂检验嫌犯尸体,刘知府请来诸人轮番作证,陈述破案细节,判定案犯身份为流寇,犯下冒名顶替官员和杀害朝廷命官两项大罪,因拒捕而重伤丧命,与其交往密切的妓子小桃红疑为飞贼假扮,现已逃匿,知其线索者,可来官府领赏。
围观的百姓中,一个圆脸青年来得早,走得晚,听到最后,便要匆匆离开,忽有人拦住他。
“你不是一叶居的跑堂吗?”
圆脸青年正是周小乙,回头一看,见搭讪的是个常在街头游走的闲汉。
他撇嘴,“对,我们东家开茶楼做生意,当然要消息灵通了,就派我打听打听。”
那闲汉凑近他,左右张望后,小声道:“我知道那贼人的相好小桃红,在失踪前偷偷去过你们一叶居。”
周小乙嘻嘻一笑,“我们一叶居就是交朋友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可有不少。大叔,你倒是了解小桃红。”
见他笑得坦然,那闲汉愣了愣,“我只是碰巧见过几次。”说罢,灰溜溜走了。
周小乙朝他啐了一口,骂了声晦气。
那假通判暴露后,小桃红确实到一叶居找过东家,不止一个人知道,他得回去给东家提个醒。
一叶居,楼中茶客不多,生意不如前些天好。
城门大开后,原本滞留在城中的商旅行人连夜离开了,百姓中有闲暇的,都争先恐后地出城踏青。
到底是春日,一叶居的后院里,隐隐传出的琴音也透着蓬勃生机。
周小乙在院墙边听了听,听出是琴师新作的曲子,婉转欢沁,恰如莺歌燕舞,听着便开心。
他脚步轻快,走进一叶居的阁楼前,便见东家正凭窗远望,衣袍随风飘动,虽然束发作男子打扮,但从背后看起来,雌雄莫辨。
周小乙对着背影,说出府衙的堂审详情。
说罢,好一会儿没得到话,他补充一句:“东家,已经说完了。”
叶瑜回头,瞟眼看他,“小乙,我是不是很冷漠?”
周小乙谨慎道:“东家为何这么问?”
叶瑜招手,“过来看。”
周小乙走到窗前,顺着那只修长的手望去,便见城中主街上,正有若干身穿公服的人敲锣而行,中间一人举着长杆,杆上挂着一颗头颅,摇摇晃晃。
早衙时,知府按照律例,判处那案犯枭首示众。
叶瑜轻声道:“如果他是你认识多年的人,早知他可能有此结局,你会帮他吗?”
周小乙想到此前来找东家的小桃红,豁然明了,道:“不会,人各有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哪里担得起那么多。”
叶瑜呼出一口郁气,周小乙的话向来合她心意。
那个钟御史查命案查到她大哥身上,险些挖出陈年旧事来,她与猴子断绝来往,保全自身,合该是天经地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