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少年跟着班主离开时,班主又教训了他一通,说那小姑娘身边的几个汉子不是普通人,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伪装成平民,也许有什么达官贵人带着孩子在此地微服私访,万不可得罪。
听女童说不能把名字告诉外人,少年暗暗想,也许是真的,好人家的女孩都不让外人知道名字。
他将白糖糕两口吃下肚,让习惯了饥饿的胃受到款待,便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糕饼渣,揣着心机再次开口。
“为什么不能告诉外人,你是谁家大小姐不成?”
郁闷的语气,成功让女童心虚起来。
她眼神乱飘一阵,回头向身后最年轻的汉子问:“怀叔,我是……大小姐吗?”
“当然。”那个斯文的年轻汉子微笑着,指了指路边一家绒线铺,“大小姐可还记得要给嬷嬷挑漂亮的绒线?”
女童点点头,抛下对少年的兴趣,便往绒线铺跑去。
少年一脸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想要说话,却见那个斯文的年轻汉子冷冷瞥了他一眼,警告之意不言自明,另有两个汉子更是直白地挡在他面前。
硬碰硬定然要吃亏,少年请求转达谢意后,向已经走远的班主追去。
未及追上,回头见那几个汉子都走向绒线铺,他躲在街边摊位后,等他们一行人走出铺子,再偷偷跟在后面。
那女童果然如大小姐一般,几个汉子一直跟随左右,随她游走,直到她露出疲色,在一家茶馆入座,那个斯文的年轻汉子陪她坐在一旁,其他中年汉子则去了别的地方。
少年躲在街角,算着时间,大约一个时辰后,才见那几个汉子重新露面,肩上都扛着两个麻袋,似是米面。
他们背后会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
少年猜想一番,觉得至少是武官,要是将军就更好了。
见他们一行人离开茶馆,少年心思活跃起来,镇子里有一家体面的大客栈,他知道在哪里,也许可以提前去那里等着,当作偶遇。
可是,那女童蹦蹦跳跳,不是走去客栈的方向,而是要离开镇子。
少年满心疑问,这一带地处偏僻,镇外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
他犹豫片刻,决定赌一把,这时候回去,定会讨一顿毒打,倒不如碰碰运气。
一路跟随,进了山,看到落脚点在半山腰的几间木屋,少年颓丧起来。
几间木屋固然建得阔大结实,但离他幻想中的庄园差得很远。
住在这里的人却像住在大庄园似的,石头垒砌的围墙上还有站岗的,远远看见人,便吹起口哨,让下面的人打开大门。
大门处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那女童一见,欢喜地叫了声爹,跑了过去。
少年放轻脚步,紧跟在背着米面的汉子身后,因身形单薄,走到门口,才让人看见。
“他是谁?”守门人问。
背着米面的汉子回转身,发现他跟在后面,登时变了脸色。
“他叫猴子。”那女童脆声道。
她站在为首的汉子身边,说话便似有了分量,其他汉子都按兵不动。
少年抬头看一眼,发现为首的汉子高鼻深目,长得像胡人,他脑中闪过一张画影图,立刻跪在地上,请求收留。
江湖卖艺,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见到各种各样的面孔,留意海捕文书上的画影图,便有机会发现受到通缉的人,向官府提供线索,即可拿到一笔赏金。
中年人,高鼻深目像胡人,身形魁梧,还带着士兵,凭这些,少年很快想到被通缉数年的一名叛将,其名为穆奎。
据说开国时,穆奎曾随帝亲征,是个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但因其母是胡人,不时受到怀疑,军衔升升降降,到天下战事平息时,成了中级武将,由于对封赏不满,发动叛乱又失败,侥幸逃脱,不知去向。
他手下的亲兵也被认定犯上作乱,随他一起被通缉,流亡江湖。
他们手上沾过无数鲜血,少年不敢插科打诨,认出了他们,当然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请求收留。
当着那女童的面,穆奎没有多说,问了问来历,便让人请他这位猴子下去休息,实则是带去地窖拷打讯问一番。
他熬了数日,才得到信任。
伤在皮肉,穿上衣裤就都遮住了,那女童还以为他去做了什么入寨的任务,一个劲问他做的是什么事。
少年郁闷地看着她,尾随上山时,那些汉子和穆奎都叫她清清,可他从地窖出来时,旁人都笑称她大小姐,他却被叫成猴子了。
“猴子,你怎么不说话?”
“记得大小姐一开始叫我大哥哥。”
“你的名字叫猴子,我还叫大哥哥的话,岂不成了小猴子?”
“……”
少年想,自己初来乍到,还要借一借这位大小姐的面子,暂时用这个名字,过一阵再改回本名吧。
可名字用得久了,就定下来了。
猴子在山寨里吃饱穿暖,日日带孩子。
原本,陪女童消磨时间,是那个斯文的年轻汉子章怀的事,现在轮到他了。
七八岁的孩子猫嫌狗厌,顶着大小姐的名头,更是不好打发。
“猴子,你再爬到那屋顶给我看看。”
“大小姐,我今天已经爬了快五十次了。”
“我就是想看你爬。”
“大小姐不想坐到屋顶上看一看吗?”
“我爬不上去。”
“我可以教你。”
猴子想着,让她去试试,就知道爬上爬下不是那么好玩的。
可这位大小姐兴致勃勃,倒真有心跟他学艺,从早学到晚,学得又慢又累,硬是一点不叫苦。
他相当于给自己多找了一个差使,从天亮干到天黑。
嬷嬷在旁边缝衣服,如同监工一般,时不时提醒,小心点,可别伤到大小姐。
猴子耐着性子慢慢教,有时憋不住,祸水东引:“大小姐,我刚看见章怀回来了。”
“哦。”
面前的小孩随口应了一声,认认真真摆出纠正无数次、依旧做错的动作。
猴子苦着脸,“大小姐不是最喜欢怀叔吗?怎么不去找他玩?”
只见她皱了皱鼻子,嫌道:“怀叔现在和别人一样,总是要等身上发臭了才洗澡。”
“……”
猴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个个催他去洗澡,亏他还以为他们担心他身上带病。
暮去朝来,七年转眼即过。
山寨几经搬迁,从偶尔打劫富商贪官,到吞并其他寨子,成了一个大山寨,寨里的人多了数倍,因行动迅猛,得名惊雷寨。
猴子加入得早,有一身无人能及的潜行本事,在寨中享有一定地位,却比从前更喜欢陪大小姐消磨时间。
当年的女童早就抽条长个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胸前已有起伏,容色如花绽放,由于从不参与寨中要事,与寨中粗人来往不多,保有近乎无知的天真。
寨主穆奎私下里常说,迟早要带她归隐,去过平常的日子,可始终是空谈。
猴子自觉本事不赖,又与寨主交好,将来可以代寨主完成这心愿,陪伴大小姐也就更积极,偶尔心生邪念,在教她潜行攀爬时,毛手毛脚也不怕被发现,反正大小姐信赖他,但凡有疑问,只需说是为了教她就够了。
直到被那个叫阿玉的丫头撞见,当场指出他居心不良,他巧言辩解却无用。
大小姐相信阿玉多过信他,皱眉看了他一眼,就与他翻脸了。
“猴子,你以后不用再教我,最好离我远点,否则我会告诉爹,让他打断你的腿。”
穆清说完这话,再没理过他。
她在山寨里长大,所见所闻中,背叛的人必受严惩。大家把义气二字看得重,她便也无法容忍,满心信任的人,其实暗欺于她。
猴子辜负她的信任,但对山寨大有用处,穆清想,她不必捅破这件事。
这却在一年后,让她懊悔不迭。
穆清不敢回想,因每次回想,总觉得如果没有惹上猴子,或早点说出猴子不可信,她爹也许不会被削了脑袋。
对付官兵,总要派探子去打探消息,猴子一直是最佳人选。
按猴子给的消息,官府有意招安,既往不咎,给的条件尽可协商,猴子拍着胸保证,经他日夜盯梢,与他交涉的大官言出必行,其背后还有别的大官作保。
寨子里不少人心动,一寨之主拿主意,先和猴子去确认一番,诸事回来再议。
穆清不放心,也悄悄跟了出去,不敢靠近,看他们随大官进院进屋,灯火亮起,传出朗朗笑声,想是自己多虑,在树上睡了一夜,次日一早,思索着要不要等他们一起回去,正好遇到猴子抱着一个朱红匣子,从那屋里出来。
看到她自墙角现身,猴子毫无意外之色,笑道:“大小姐青出于蓝,跟到这儿完全没让寨主发现。”
穆清早就不理他了,猴子也没指望她回应,继续自说自话。
“寨主和里面的一位大人是旧识,谈得高兴,昨夜喝醉了。你别这样看我,寨主喝起酒来,我想拦也拦不住。但应该没事,都已经定好了,寨中百来号人,一部分可编入行营,其他的可归为良民。大小姐也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
穆清听得眼波闪动,面上仍是不悦,“你也喝酒了。”
猴子的脸上有宿醉后的疲色,听到她说话,眼中神采亮了亮,笑道:“那种局面下,很难不喝。”
穆清大抵猜得出来,责备不下去,转而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还偷偷摸摸溜出来?”
猴子抱的朱红匣子上,镶着螺钿和金花,卡扣似由黄金打造,甚是精致华美。
他双手递出,道:“这是那位大人送给山寨的礼,多半是金银之物,军师让我保管。我想着,你在这里无事,不如先带回去,告诉大家好消息。”
穆清勉为其难接过匣子,先行回到惊雷寨,将寨中人聚在堂中,说了消息后,找妙手娘子开启匣子上设置精巧的卡扣。
听说有财宝,满堂的人欢欣注目,直到匣盖打开,露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