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贼人的首级挂在北城门,城中不少人去围观,卢家的马车行经主街,从西城门驶出时,路上人影稀疏,畅通无阻。
三夫人收回探看车外的目光,轻叹着放下车窗帘角。
昨天傍晚听说开城的消息,三夫人不久就到凝香居,得知穆清早早歇下,心道也好,让宁姑准备好今日去玄隐寺祈福。
天色尚未明朗时,穆清就在昏沉中被拉起床,梳妆打扮一番,挽着垂鬟分肖髻,换上缃色云绣衫,送到了马车上。
三夫人瞧她睡眼朦胧,靠在一晃一晃的车壁上,迷迷糊糊地歪下脑袋,不禁哂笑,将她拉到怀中,让她睡得安稳些。
马车辘辘前行,穆清打盹醒来时,发觉自己枕在三夫人的腿上,心觉冒犯,立即坐了起来。
三夫人给她扶好发钗,理了理衣襟,“昨晚不是睡得挺早么,怎么像没睡够似的?眼睛都还有点肿。”
穆清夜里哭了半宿,心虚地嗯了一声,“可能犯春困,让母亲操心了。”
三夫人笑看她,“不要紧,可以多睡会儿。”
其中温情,让穆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她抿嘴一笑,意识到脸上无遮挡,抬手捂脸,摸到不太平整的疹印,想起偷溜上街时被那捕头叫做丑八怪,她低下头去。
三夫人瞧她不敢见人的模样,心下暗叹,笑容微敛。
当初小王爷来提亲,因着女儿找回来不久,想留她在家中多养些时日,便将婚期推到今年。早知会有这么一场急症,倒不如让她早些嫁入王府,或许在王府还不会如此。
车厢的角落里响起细碎的声音,穆清抬眼看去,便见那儿多了个竹笼,一只灰褐长毛兔正在里面扑腾。
三夫人道:“不知是哪儿的野兔,给人捉到路边叫卖,瞧着可怜,就买下了,等到了玄隐寺,正好放生它。”
去玄隐寺的路,大半是山路,便有些无良之人假扮猎户,专在路边卖活物,激起香客的怜悯,开出的价格比市集高得多。
穆清少时干过这勾当,她探身逗了逗笼中兔,露出笑意,“母亲真是心善。”
说话间,已到山腰的阔大平地上,前方一面白石山门,矗立在茂密的林木间,其后有上百道石阶层层递上。
玄隐寺建在山顶,是个闻名遐迩的修行之地,时有游僧在此落脚。
这一日,寺中因高僧来访,开设法会,闭门谢绝烧香,但因昔年修建庙宇时,主要靠卢家宗族捐献香油钱,三夫人和穆清凭着卢家女眷的身份,入寺时未受阻拦。
寺中不见别的香客,空阔静谧,正殿中梵声阵阵,伴着山间鸟鸣松涛,一派祥和。
穆清随三夫人在后殿上香,对莲座上的佛像未敢多看,俯首叩拜时,比往日多了些杂念,希冀真有轮回,愿猴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她诚心拜完,起身时,见三夫人走到墙边,面向一排长明灯,合掌闭目。
穆清很少和三夫人来玄隐寺烧香,没见过这情形,她走上前,便见长明灯下大多贴着纸片,以小字注明其归属,不过,三夫人的身前,有两盏长明灯并无标注。
穆清正疑惑,三夫人已然转身,唤她一起出殿。
经过廊道,来到偏殿后供香客抄经的佛堂,开了门还未进去,三夫人让身边仆婢将那装着兔子的竹笼交给宁姑。
“卿雪,我在这儿抄经就够了,你和小师傅去后山把兔子放生了罢。”
穆清看了看旁边一脸苦闷的小和尚,有点好笑地应了下来。
小和尚自称法号了空,刚满九岁,如他这般年纪的小僧,原本不必出来待客,但今日寺中有法会,待客的师兄都有事在身,便将他哄来了。
师兄告诉他,送到佛堂就够了,眼下却还要去后山为放生诵经,他有点不甘不愿。
穆清也心情不好,无意体谅人。
走在佛殿外的长廊下,她问了空:“殿里的长明灯是做什么用的?”
了空双手合十,道:“长明灯照破无明,启智祈福。”想到刚才三夫人在那两盏长明灯前伫立,他又道:“但为亡故之人点的长明灯有些不同。”
穆清问:“有什么不同?”
了空道:“为亡故之人点灯,大多为了消今世业障,求来世福德。”
“那你可知道我母亲……”
穆清待要再问,便听宁姑在身边轻咳一声,意识到多嘴了,她连忙住口。
了空见她话到一半不再问,回头看了看,觉得这位入了寺依然蒙着脸的卢家小姐古古怪怪,却也不好说什么,只管领路在前。
玄隐寺的后山上,松柏青绿,白雾轻飘如纱,寒意沁人,倘若细听,可听见远处山风呼号,隐有枭鸣。
将兔子放生于此,对兔子来说,算是重获自由,而对于山中的飞禽走兽来说,也多了一道美味。不管怎样,都有得利者,都算善事。
穆清如此想着,请了空诵经祈福。
了空立掌于身前,诵起经文,念念有词,倒也像模像样。
穆清听着听着,忍不住开小差,听到山径处有些微人声,回头便见一个年长僧人领着一行人走来。
那一行人中,为首的是小王爷萧裕,穿着雪青长袍,比平日清简雅致,手里提着一个与其身份不大相称的竹笼。
远远认出来,穆清福身一礼。
临到近处,萧裕看了眼她手中的竹笼,笑道:“本王来此放生,你好像也是。”
穆清点头应道:“母亲让我来的。”
稍稍留神,便发现小王爷的竹笼里,同样是灰褐长毛兔,想来也是在山下买的,专门卖给香客放生的兔子。
她提起笼子,亮给他看,“这兔子和王爷的兔子,看起来沾亲带故的。”
萧裕笑笑,并无意外之色,“那正好让它们出笼团聚。”
穆清弯起眉眼,暗暗想着,如此巧合,说明她和小王爷果真有缘。
“王爷今日为何来这里?”
“本王陪母妃来的,她现在大概正和三夫人一起抄经。”
萧裕幼时常常生病,端静王妃忧虑之际,皈依祈祷,是虔诚的佛家居士。
见到小王爷,穆清便猜到端静王妃也来了玄隐寺,不由得庆幸三夫人让她来放生。若是毫无准备地遇上端静王妃,她大抵是要紧张的。
了空诵完经,目光奇异地看向说话的二人,见卢家小姐两眼亮晶晶地回看,他连忙低头,陪师兄继续念诵已经念了一遍的经文。
当祈福请示已毕,可以放生兔子时,穆清从竹笼里抓出兔子,多摸了几下,确定是只肥兔。
“舍不得?”萧裕见她摸了又摸,有心打趣,“女孩儿家喜欢兔子,算是常事,但是卿雪,你也喜欢吗?”
穆清轻咽口水,“当然。”
萧裕又问:“从前吃过多少兔子?”
“……”
穆清瞪他一眼,莫名觉得手中的兔子,挣扎得更激烈了。
她拎起兔耳,弯腰往地上一放,便见那兔子眨眼间窜出老远。
萧裕忍笑,放出另一只。
两只长毛兔争先恐后,往远处急急跳走,消失在丛林中。
穆清很是窘迫,想起小王爷去过她在天慈山的树屋,多半翻出了她那张兔皮毛毯,用十几张兔子皮缝成的毛毯。
再看她此时放生兔子,岂非虚伪?
若不是有面纱遮挡,她的脸色一定没法见人。
萧裕谢过两位祈福的僧人,请他们离开后,兀自提着竹笼,从中拈出一撮灰褐兔毛。
他端详着,意味深长道:“那兔子的毛真是少见的长。”
天慈山上的野兔都是别处少见的长毛兔。
穆清福至心灵,明白他是故意的,“王爷不会是知道我母亲买兔子放生,特地买兔子来看我笑话吧?”
萧裕吹走指尖兔毛,拍了拍手,转头看她。
“你有笑话可以看吗?”
他面色平淡,状似好奇,但眼角眉梢溢出戏谑的笑意。
穆清恼羞成怒,偏又不敢发作,硬邦邦道:“没有。此一时彼一时,人的想法就是会变,我希望刚才放走的兔子活得好好的,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萧裕侧过脸,喉间闷出笑声,“那兔子有福气,让人羡慕。”
穆清不知道哪里好笑,她本来就会打猎,只是进入卢家时,三夫人和三老爷觉得打杀生灵,剥皮放血,对于姑娘家来说,有些残忍可怕,让她不要告诉旁人,声称在山间饮泉吃蜜、采摘菌果为生。
眼下,杀兔子剥兔皮的事,已经在小王爷这里泄了底,再装仁心厚德的大家闺秀,也没有意义了。
穆清望了望天,凉凉道:“能让王爷这么开心,可真是难得。”
听她语气不逊,像是伸出爪子要挠人,却不轻不重挠得人心痒,萧裕笑着眯了眯眼。
庙会那日,她安静得不像话,令他生疑,还以为她和钟御史过去认识。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等着她入府,却来了一场荨麻疹,险些以为她要从此拘谨起来,如同锁在笼中,那不是他想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