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铜镜,镜面平滑似水,映出两个女子,眉皆细长,眼皆含情,琼鼻秀口,颇多相似,只在年岁上有明显差异。
穆清坐在雕花妆台前,对镜感慨:“还是觉得奇妙,我们居然长得这样像。”
卢家三夫人林素立于她身后,轻轻为她别好发钗,笑吟吟道:“傻孩子,母女相像,再正常不过了。”
话语间柔情满溢,穆清听得心头温软。
三夫人疼爱她,常在清晨来她闺房,亲自教她梳妆打扮。
惊鹄髻,落梅妆,烟霞云锦袄,如意重台履,再饰以宝珠璎珞白玉珰,扮得穆清霞明玉映,华容婀娜。
三夫人颇有些自得,“凭我儿这模样,放眼卫州,没几人比得上。”
偏爱之语,难免夸张。
穆清垂眸,羞中带笑,“母亲说笑了。”
她唤三夫人为母亲,是从两年前开始。
两年前,她在山间打猎时,救下一对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一见她,便追问连连,自诉有个女儿,在两岁时被人拐走了,找了十四年也没找到。
巧的是,穆清和其中的夫人容貌相似,身上一道旧疤和他们女儿的胎记,在差不多的位置。
穆清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女儿,可她一个人在山中待的时日太久,孤独寂寞得不知今夕何夕,突然有人给出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迎她回俗世,好似天降机缘。
她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将他们认作父母。
从而,成了卢家小姐。
卢家,书香门第,代代做官封爵,在卫州颇具名望。
卢家的小姐当然养在深闺,无需抛头露面,等闲人士难窥真容,算起来,比藏在山中还稳妥。平日里,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天热有人扇风,下雨有人打伞,赴宴过节备受簇拥和逢迎,如同众星拱卫的皎皎明月,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穆清常常会忘掉过去,直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卢卿雪。
此刻,便是这样的时刻。
她对着三夫人,口中母亲长母亲短,用心倒也真切。
“我和母亲长得像,却不如母亲有涵养,但愿多读些书后,能像母亲一样,腹有诗书气自华。”
三夫人闻言,凝眸看向穆清,“为何这样想,难道有谁胆敢嫌弃你?”
她这女儿幼年失散,寻回来时年岁已大,在教养上亡羊补牢,也才堪堪两年,比不得别家闺秀多才多艺。可经过老太君整顿,又与王府结亲,明面上早已无人说三道四,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除了小王爷还能有谁,”穆清不经意撇了下嘴,“就他说我不解风情。但我才不是为了他,之所以想读书,只因为仰慕母亲。”
三夫人眉梢轻扬,“小王爷爱开玩笑,定然在逗你。不过,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小王爷名为萧裕,因幼时受封庆王,到今年也才十八岁,故称小王爷。
大约一年前,他在庙会上见到穆清,不久便向卢家提亲,三书六礼定下婚期。
再过半个月,就是成婚的日子。
只要婚事顺利,女儿入府为妃,曾经被拐之事,就可以彻底翻篇了。
三夫人心怀此念,看着盛装打扮的穆清,自有几分期许。
“待会儿,你祖母大概有事要交代,你仔细听着,多说好话,不明白的就记在心里,等回来再问。虽然她老人家喜欢你单纯,但人若是一直单纯,就显得头脑不灵光了。”
穆清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刚到卢家时,她什么也不懂,以为人人和善爱笑,后来才明白有的人是在嘲笑。含而不露的嘲笑,对她来说,杀伤力太小,根本不值得计较。她表现得毫不在意,便让人当作单纯了。
穆清想,这实在是个有趣的误会。
屋外下着小雪,天宇茫茫,悄然寂静,灌木枝头覆着一层薄雪,两三只早起的麻雀落在薄雪上,跳跃几下又飞走了。
卢府是祖宅,花园不大但也繁复,穆清随三夫人在园中穿行,忽听一阵破空之声。
循声望去,便见嶙峋假山后,飘飘细雪中,尚未长出嫩芽的枯枝横斜,掩映着一个青衣男子的身影,他身形修长,拳脚迅捷有力。
卢府男丁都是读书人,会武的必是外客。
穆清望一眼,抬手拉起羽缎斗篷的帽檐,遮去半边面容。
三夫人认出人来,微笑道:“那是你父亲的门生,昨日来拜访,师生二人聊得兴起,你父亲便留他住下了。”
卢三老爷卢荀曾在京城任礼部尚书,因性情狷介,屡犯权贵,当年女儿被拐,便是遭人报复所致。
两年前,卢三老爷称病辞官,携全家回到卫州,在城中的万松书院做起了夫子。
以为门生就是书院的学生,穆清稀奇道:“父亲也会有看得上眼的学生么?”
“天下之大,总有些俊秀,让人惊艳。”三夫人边走边道,满带欣赏的目光又望了望园中练武的身影,“那孩子文武双全,人品又正,你弟弟若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女儿被拐后,三夫人过了好几年,才又生下一个孩子,自是格外小心爱护,倒把孩子宠得娇纵了。
穆清想起那便宜弟弟,也隐隐头疼。
整个卢家,唯一不承认她身份的,就是“弟弟”卢斐,一声姐姐都不肯叫。只是他一个小孩,不承认也不打紧,因着他对姐姐不善,卢三老爷将他带去书院,押在身边教导。两年来,穆清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
穆清温声安慰:“小弟生得聪明,迟早会长进的。”那小孩总是自称比她聪明,就当他聪明吧。
三夫人轻轻叹气,“但愿如此。”
走到花园尽头,再穿过两扇月洞门,便到了孟老太君的清圆堂。
清圆堂里正热闹,笑声阵阵。
“祖母,您瞧,嫂嫂们就爱这样打趣我,卿姐姐也只定了亲,怎么就要说我……”
娇嗔声从屋里传出时,三夫人正穿过珠帘,笑道:“老太君,我和卿雪来请安了,竟不知大家都来得这么早。”
屋中女眷围坐,孟老太君是个面容慈祥的古稀老太,裹着团寿纹绛红缎袄,坐于上首的罗汉床。其近侧的二夫人年已五旬,满身珠翠绫罗,携着两个儿媳和幺女,并坐下首,皆是丰容靓饰,笑颜如花。
穆清随三夫人进屋,福身见礼,同众人问好。
一如既往,孟老太君招她上前:“卿雪,来我身边坐。”
穆清移步向前,挨着老人家坐下,亲昵道:“祖母,母亲为我梳妆才来晚了,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孟老太君笑眯眯摇头,“不晚不晚,来了就好。”
左下首的二夫人笑着附和:“你们来得不晚,是我们来早了,在充州习惯了早起,回到卫州,没多想就跑来打扰老太君了。”
卢二老爷在充州做同知,因充州和卫州离得近,有时会携妻小回卫州卢府,向老太君尽尽孝道,但从来没这么早的。
三夫人坐到右下首的空座上,浅笑着向二夫人打量,“正月里天亮得晚,起早可不容易。我瞧二嫂脸色煞白,为给老太君请安,真是用心了。”
二夫人面容微僵,咬牙不语。眼前这个弟妹,进门时仗着娘家显赫,目下无尘,而今因女儿和王府结亲,更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静默中,便听老太君道:“老二媳妇,你先前说的事,得找老三媳妇。我年纪大了,同辈的人大多已不在世上,府外的交际来往都交给老三媳妇了。彤雪的婚事,你问她的意见更合适。”
卢彤雪是二夫人的幺女,正在末座,乌云堆发,粉衣金纱,容色如桃,要不是一双眼含嗔带怨,着实娇俏可人。
二夫人点头称是,神情尴尬,缓缓开口。
“弟妹,你也知道,我们原本和充州的知府结亲,还道是门当户对,怎料那知府家的公子寻花问柳,染上隐疾,好不容易退了婚事,却也得罪了知府。
“那知府毕竟是地方父母官,在充州颇有威势,寻常人家不敢和我们结亲。眼下彤雪年纪不小,只好带她回卫州,请弟妹多多关照了。”
前年定亲时,趾高气昂,得意非常,如今惨淡收场,坦白说出来,算是交底交心。
三夫人微微一笑,“二嫂言重了,我不过在卫州待了两年,多认识了几个人。卿雪的婚事,也不是特地求来的。姻缘天定,我尽量帮着打听引介吧。”
“那也好。”二夫人脸色稍缓,“提起卿雪的婚事,我有个消息,不知该不该说。”
听到和卿雪有关,三夫人神色一凝,问道:“什么消息?”
“庆王府派人去天慈山,已盘桓数日。那一带地处偏僻,人烟稀少,要不是打听卿雪的过往,还能打听什么?”
二夫人说着,瞥向穆清。
眼看要到婚期,王府却来盘查女方过往,若不打点打点,说不好会横生波折。
三夫人冷下脸来,“这不必在意。二嫂莫不是忘了?两年前,卢家早就在天慈山彻彻底底了解过,那里人人都知道,天慈山上原本住了个寡居的老婆婆,非常喜爱孩子。卿雪逢着好运,由她收留养大,一直清清白白,再怎么打听,结果都不会变。”
孟老太君也沉着声:“王府来提亲时,就已经查过卿雪的过往,何必又去打听,是不是王府议婚的环节?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见老人家气息有些不稳,穆清替她捶了捶背,“祖母,您别激动。”
二夫人强笑一声,“只是在路上听人说了几句,可能就是议婚的环节吧。怪我多嘴,想着以防万一,倒也没别的意思。”
她的两个儿媳坐在不远处,都低首敛目,没敢出声。
末座的卢彤雪伸着脖子,分辩道:“那毕竟是和卿姐姐有关的消息,我母亲也是关心卿姐姐,才留意的。”
她嘴上喊“卿姐姐”,望向穆清的目光,却满带厌憎。
穆清不善察言观色,也能看出来,卢彤雪讨厌她,初见时还藏着些,见得越多,敌意越明显。
想想也不难明白,同为卢家孙女,祖母的偏爱有目共睹。她根本不用费心,卢彤雪就已经气得冒烟了。
穆清一点也不恼,笑着接过话:“无论如何,多谢二伯母提醒。彤妹妹,以后在卫州长住的话,有事无事都可来寻我。”
孟老太君面露欣慰,搂着她道:“好孩子,自家姐妹应当相互照应,你无需提醒,就能明白这道理,真是不错。”
卢彤雪垂下眼帘,抿了抿嘴,不再多话,到离开时,不似往日悄悄送几记眼刀,竟低着头默默走了。
穆清有点意外。她已知道,婚事是闺阁小姐的头等大事,却不知还能让人转性子。
听了二夫人的消息,她对自己的婚事,也并不担忧。
当初在山上,她陪那老婆婆待了小半年,为其下葬后一直独居山间。
天慈山上的草木一年一个样,卢家没在两年前发现异常,如今更不可能发现什么。
小王爷心悦她,没有理由对她起疑,应当只是走过场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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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