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枝条随风招展,知府家矍铄健朗的老夫人,站在中门前迎接宾客。
来的都是卫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女眷,和老夫人笑谈几句后,走到园中,三五聚头相互攀谈。
园中新绿盎然,花苞点点,鸟鸣啾啾,伴着细碎的欢声笑语。
穆清和卢彤雪跟在三夫人身侧,听着长辈间的交谈,不时露出笑脸,应答几句。
卢彤雪素日娇俏有脾气,此时头微低,笑容清浅,恬静如淑女。
穆清悄悄看她,佩服她装得如此好。
当女宾来齐,乐声响起,各家夫人小姐依次走入厅堂。堂前设香案,左右纱罗委地,其后传来伶人奏响的笙乐之声,庄重又喜庆。
刘家老夫人站在香案旁,其余人于下首两侧分列而站,三夫人在靠前的位置,穆清和卢彤雪在她身后,于近处观礼。
只见刘家小姐由女眷引入门来,跪在香案前,听正宾说祝词,由赞者挽发加冠钗,去后堂换了衣裙,再回堂前聆听老夫人教诲。
礼成后,余人各道称贺之语,刘家小姐泠春回礼答谢,随后同刘家老夫人先行出门,由等在外面的刘知府带去祭祖。
宾客则转入宴席,又是一番叙话。
穆清做这卢家小姐,真正出门交际也就一年多时间,担心露馅惹麻烦,非但不主动,还多有回避,并没有相熟的手帕交,也就认得些人罢了,但因着身份,总有人笑脸相迎,自来奉承。
卢彤雪待在她和三夫人身边,也无需主动寻人搭话,便有别家小姐来攀谈认识。
到宴席结束时,刘家小姐泠春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是刘知府第一个妻子所生,幼时丧母,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老夫人农家出身,身强气盛,如历经风霜而不倒的老树,她便如依偎着老树的藤蔓般,有些气弱。
大约因今日是她的主场,穿大袖衣裙,戴喜鹊登梅簪,她比往日少了些腼腆,多了些大方,只说话依然细声细气。
“卿雪,过几天就是你成婚的日子,没想到你会来观礼。”
穆清也没想到她会特地来招呼,毕竟往日相交不多,连忙起身回应:“一生才一次的及笄礼,自是有机会来观礼就来了。看你容光焕发,真为你高兴。”
刘泠春掩帕而笑,待要说话,却见旁边又来了两人,季五小姐和六小姐。
季五小姐季淑采一袭月华如意纹缎裳,款款在前,“泠春今日甚美,刚才进门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季六小姐季淑珍穿着云燕细锦衣,姗姗在后,“泠春姐姐就该像现在这样,打扮得张扬些,平日太素净,把好好的容色都遮掩住了。”
卢彤雪见到她二人,往穆清看去一眼。
庙会那日,一叶居的约会不了了之后,季家姐妹向卢家递了信,解释说临时不舒服,望莫见怪。
卢彤雪是见怪的,身体不舒服,又不是嗓子哑了,人都到面前了,居然一句话没说就跑了。
穆清知道那天来的不是本人,只当被戏弄了,虽然没有张扬此事,也回信说无碍,但对季五小姐失了好感,当下也不想见她们姐妹。
刘泠春向季家姐妹答谢完,转头见卢家姐妹要走,忙叫住她们,请去园中小坐。
专为贺她及笄而来,不好扫她的兴,况且,三夫人去后院,看望坐月子的知府夫人,卢家的车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穆清和卢卿雪便随同去了园中。
一丛碧绿芭蕉,罩下几片翠影,随墙上花窗吹来的风轻轻摇摆。
五人坐到花窗下的石桌边,居中而坐的刘泠春,觉出两家姐妹气氛诡异,局促片刻,吩咐人去准备茶点。
季淑珍按捺不住,嘴尖一抿,向穆清发问。
“卿雪姐姐,你平日都会跟我们说话,今日却理都不理,是不是还因上次我们失约而生气?”
今日有几次,这个惯来见人就笑的卢家小姐,明明看到她们姐妹,却当没看见似的,与她们擦肩而过。
穆清说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对方派人假扮,没有结交的诚意,就还是远着些好,对于其中的原因,她想不清也懒得想,但眼下,对方当面来问,她就有话直说了。
“你们那天为何没去一叶居?”
季淑采端坐着,持以娴雅之态,听闻此言,她身形微倾,“卿雪为何这么说?”
季淑珍面上闪过不自然,“就是,怎么能这么说?那天,我们俩因为吃坏肚子,突然不舒服,只好立刻回去,这确实是我们失礼,但你要说我们没去,那可就过分了!”
卢彤雪见她二人神态变换,哪有不明白的,轻哼一声。
“我还觉得你们那天很奇怪,要说是没去,那就不奇怪了。反正戴着帷帽,只要不说话,谁知道是谁。”
季淑珍撅起嘴,要辩解一二,被季淑采按了下手,板着脸不再言语。
季淑采牵起一抹笑,笑中带着歉意,“不错,我们确实没去,但那是事出有因,没有办法,绝无戏弄之意。”
见她的目光不闪不避,穆清信了几分,“我也想过,你们倘若有事,不来也没关系,托人说一句就是,何必找人假扮。”
季淑采心中叫苦,那天以为小王爷会带卢家姐妹去戏园看戏,定会失约,她们找人假扮去茶楼应付一下就够了,哪知那出戏讲的是忠孝仁义,是编给端静王妃看的,卢家姐妹去了茶楼,与假扮的丫鬟撞个正着,偏偏那两个丫鬟不济事,慌里慌张就跑了。
她只好来收尾,“找丫鬟假扮我们,原是为了别的事。但我们后来无法赶到一叶居,又想着我们姐妹约了你们,无法赴约,也该为你们订个雅座才是,就让她们去跑一趟。
“哪知道她们冒冒失失,生怕被看穿,还以为你们没看出来,我们就将错就错了,想想真是惭愧。”
听到冒冒失失,穆清想起这话也曾被用来说自己,当下便谅解了。
“原来是这样。我那天看到掀起的帷帽下是另一个人,就想你们怎么会找人来戏弄。”
话面意思表示谅解,可听起来却有点相反的意思,季家姐妹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卢彤雪咬唇,忍住笑意。
刘泠春坐在一旁,大致听明白了,颇觉尴尬,幸好有仆婢送茶点来。
“这是四季香的五谷甜浆。”
浅黄的汁液从壶中洒出,斟满五个青瓷杯。
客随主便,两家姐妹都放下纠葛,各持一杯,再次贺喜刘泠春及笄成人。
饮下半杯,穆清觉出和此前的口感不大一样,“这真是四季香的五谷甜浆?”
刘泠春笑着点头,“听说卿雪你爱喝,今早着人订来的。本还想你也许不会来,幸好你来了。”
“今日是你的及笄日,何必为我费心?”
穆清有些奇怪,她们过去仅仅在各家宴会上见过几次而已。
刘泠春面色微涩,“上次投壶,多亏你帮我,一直想谢你,却又没机会。”
提到投壶,穆清便想了起来,那是她们说话最多的一次。
有的宴会中设有玩乐的活动。她既无才思,也无巧智,刘泠春则腼腆易紧张,两个人在各种活动中滥竽充数。
但穆清好歹有一样强项,投壶一投一个准。刘泠春不会,她便手把手教她投了几遍。
一点好意能得到感谢,穆清心中暖暖的,暗想,做好人的感觉还不赖。
季家姐妹对那次投壶也有印象,可刚才说话间的不快仍在,并不想为此出言捧穆清。
季淑珍看着杯盏道:“这五谷甜浆的味道,确实不一样了。”
季淑采莞尔应声:“听说京中有类似的饮品,有人将京中的配方带来卫州,四季香的老板得知后,就做了些改良,我看它的味道是更丰富了。”
卢彤雪对京中之物一向感兴趣,她细细品着,“听说京中的人爱喝牛乳,这里面会不会添加牛乳?”
穆清也好奇起来,饮完剩下的半杯,“应当没有牛乳。”
刘泠春抿了口杯中浆液,“像是多了花生的味道。”
余人一听,纷纷赞同。
穆清喉间发痒,“掺了花生,却还叫五谷甜浆?”
瞧她面色不虞,季淑珍翘起唇角,“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取名,便用这个名字了。”
穆清气道:“怎么有这样的店家,不改名字,却乱加配料?”
她是吃不得花生的,吃几次,就病几次,记得上一次误吃,吓得钟临岚……突然间,心底冒出寒意,脑中闪过钟临岚那轻轻一瞥,他从没给过她那样冷的眼神。
刘泠春见她神色不对,忙道:“我们都只是猜测,也许店家没有加别的配料。”
话虽如此,但穆清察觉喉间不适,不怎么再说话,没多久,几人之间也聊不下去了。临到散场,穆清又想起一事,向刘泠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五谷甜浆?”
她们并不熟悉,她从哪儿知道她的喜好?
刘泠春面带羞涩,“听御史大人说,借住卢府时,你着人去买过五谷甜浆。我让人去四季香问了下,也就知道了……”
穆清没有多听,悬着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