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二更,更夫鸣锣喊话,从空荡无人的街头走过。
一条荒废的巷子里,钟临岚就着暗淡月光,走入墙下阴影中。
有人早已躲在墙根下,趁着那锣声,小声说话。
“没想到你做了官老爷,比以前还麻烦。”男人说话痞气,“进城来见你,还得跟偷人似的见不得光。”
钟临岚轻笑道:“委屈仓哥了,来日请你喝酒。”
“有机会再说吧。”那仓哥吭哧着,“我得告诉你,她没回过你那旧屋。”
钟临岚语声轻忽:“没关系,以后不必再等,也不必再找。”
那仓哥安静了会儿,咂舌乐道:“你终于想开了,还是有新的相好了?”
“都算吧。”
“什么叫都算?”听出话里带着不痛快,那仓哥也凉了语气,“泄气了?”
钟临岚缓缓道:“我有点记不清她当年什么样了。”
“忘了也好。虽然我觉得那丫头是纸老虎,看着凶,吓唬吓唬就怂了,不可能是什么山匪之首,但她既然成了在逃的嫌犯,惦着她就没好处。
“那蒋立坤是真恨她,五年来,不仅没放弃找她,遇到和她像的,还要弄到手摧残,得亏那丫头样貌不俗,没几个和她像的。另外……”
仓哥说着,便有些犹豫。
“另外什么?”
“我也不确定,另外有一波人,不知是不是和蒋立坤有仇,坏了蒋立坤几次事,似乎也在暗中找那丫头,出手比我们大方。他们行事隐秘,最近才露了点痕迹。”
“是卫州城里的人?”
“可能是。”
一阵银票擦响的窸窣声后,钟临岚道:“还请仓哥确认他们的来历。”
又一阵窸窣声,仓哥嘿嘿笑道:“虽然你不给这些,我也会帮你,但你给了,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更夫的锣声渐远,二人悄然散了。
天亮时分,卢府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迎接新的一天,但凝香居里,人人手忙脚乱。
一众丫鬟打帘开窗,收拾枕席,端盆捧水,扫洒点香,平日用两刻钟做的事,眼下在一刻钟里紧赶慢赶。
穆清坐在镜台前,刚装扮得当,便见宁姑将侍玉叫去门外训话。
“你怎么又睡过头,还睡得不省人事,叫半天门都没反应?”
侍玉低着头往后缩,怯声道:“可能昨日出门累着了。”
宁姑横眉竖目,“昨日出门的就你一个,就你累着了?”
穆清连忙上前劝解:“宁姑,你别骂她,我也睡得不省人事。”
昨夜上床后,她想起白天诸多事,有不少想不明白,半夜里,又起来点了半截迷香。
在里间守夜的侍玉,因着迷香,和她一道沉沉睡着,直到早上,宁姑找人从外面撬开门,才将她们唤醒。
知道侍玉无辜,穆清颇觉心虚,自是为她讨饶。
宁姑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姐,主仆有别,做丫鬟的就得有丫鬟的本分,惯着她,只会让她失去分寸,迟早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主子头上。”
“我不会的。”侍玉抬起泪汪汪的眼,“小姐提拔我,我才有今日,感激还来不及,更别说小姐心地仁善,是天底下顶顶宽厚的人,我只求长长久久侍奉左右,绝不敢有任何坏心。”
她原本资质不够,年纪偏小,不伶俐,也无才能,只做得个扫洒丫鬟,来到凝香居,报了名字后,得到小姐喜欢,才成为贴身丫鬟。
可许多事,小姐不懂,她也不懂,三夫人便派了宁姑来,一为指教,二为管理凝香居的人。
宁姑见侍玉声色恳切,不经意往暖阁望了一眼,原本就定为贴身丫鬟的紫绡,正默默站在门口,昨夜来找她时,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侍玉已经不止一次,和小王爷的侍卫私下说话……”
这般不规矩,有私通之嫌,是不应留在小姐身边贴身伺候的。
宁姑本想借着错处将侍玉降下去,此刻又犹豫起来,若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和小王爷身边的人相熟,日后随小姐嫁入王府,其实不无助益。
如此想着,宁姑略作警告,没再多说。
穆清宽了心,暗想,以后再用那迷香入睡,万不可多用。
为孟老太君请安后,穆清去看望受了风寒的三夫人,见她好了不少,陪着聊了半日,回到院中,又读起《千家诗》。
再过几天,就是成婚的日子,该学的礼仪都学完了,一有空闲,她便读书,读得越多越觉书好。
至于钟临岚,她已决定尽可能避开,索性连卢斐那儿也不去。
隔日,卢彤雪来凝香居,说卢斐不知怎么转了性子,竟夸起钟御史,可她不想赞同,反驳了几句,与他吵了起来,闹得不欢而散。
“真是小孩子!”卢彤雪愤愤不已,鼓了鼓腮帮子,“他不久前还瞪着眼,将钟御史说得万般不是,今天就叫起钟大哥,也不嫌牙酸。”
穆清倚在桌边看着她,心道,你也是小孩子,之前还隐隐有好感,眼下竟连几句好话都听不得了。
“亏我还想着,和他有相近的想法,也许能说到一起了,哪知他这么快就变卦了。”卢彤雪心中难受,不吐不快,“定是给收买了。那钟御史也舍得下本,听下面的人说,他给小斐送了好几盒东西,真会收买人心。”
穆清想,钟临岚应是将那幅画像还给卢斐了,可卢斐之前讨厌他,不惜栽赃陷害,他却能让卢斐这么快转变态度,收买人心的法子一定不一般。
见穆清点起头来,卢彤雪颇有得到安慰之感。
她拉着穆清道:“卿姐姐,我之前和你一样,因着府里有外男留住,连院子门都不好意思出,好在他终于搬走了,我们姐妹以后要见面,就方便多了。”
“他搬走了?”
穆清不大敢信,想起那天夜里相见,和后来在庙会那日听他说的话,她还心有余悸。
卢彤雪点头应声:“昨天傍晚搬走的,我一听说,就松了口气。”
穆清也松了口气,他既已搬走,应是改变心意,愿意放过她了。
二人又闲话几句,聊得轻松愉快。
卢彤雪笑得乖乖巧巧,一双眼透着伶俐,“卿姐姐,知府家的笄礼帖子收到了吗?”
知府家的小姐三日后及笄,府中举行及笄礼,邀请女宾观礼。可知府夫人生完孩子,还在坐月子,这位及笄的小姐非其亲生,其中关系有些复杂。
穆清面色为难地点头,“已经备了礼,但你三叔母还没好全,我也不大想出门……”
卢彤雪蹙起眉,央求道:“卿姐姐,你带我去吧。除了你,我在卫州没有别的姐妹,过个几天,你也出嫁了,我可怎么办?”
“等你三叔母好全了,她会带你去结识人的。”
“可及笄礼只有一次,等日后认识了,说起来,我都不好解释为何没去。我今年已经十七了,也没那么多时间以卢家小姐的身份结识人,少一次机会,多可惜。”
卢彤雪急得要哭,穆清没法拒绝,只得答应她。
好在三夫人一天比一天康健,到了出门的日子,已然精神十足。
知府及其家眷,住在知府衙门的后花园,与开堂会审之地,只隔了几面墙,穆清一想到这点,进门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进入后宅大门,人皆步行,内宅之地,当然无需帷帽。
三夫人梳着牡丹头,挽着流云披帛,走在穆清和卢彤雪中间,穆清着秋香色织金云缎裙,卢彤雪着茜红色百蝶穿花裙,皆是华美靓丽的盛装打扮,走在规整的石板路上,两侧高墙绵延,前方是知府家的侍女在领路。
她们来得早,路中没见其他宾客,直到经过九曲桥,行到水上之亭,忽见一侍女引着男子迎面走来。
来不及回避,也无需回避,穿着简衣便服走来的,正是前不久搬出卢府的钟临岚。
钟临岚为办案,与刘知府近日相交密切,因要出城查线索,会有几日不得归,提前和刘知府说明要事,顺带送了份贺礼,但在此遇到卢家三夫人,也并非意外。
他不慌不忙,谦恭揖礼,“师母。”
三夫人和颜悦色,“你这般行色匆匆,又是为了公务?”
钟临岚点头称是,“师母气色甚佳,想来已是安康。”
三夫人笑着感慨道:“年纪大了,一点小恙就不得了。你们年轻人在繁忙之余,也当注意身体。”
略作寒暄,三夫人让他带着常随先行,穆清和其他人都往旁让了让。
钟临岚答谢几句后,如赶时间般,匆匆走过。
他走得快,几乎带起一阵风,穆清稍抬眼,正好看到,他从她面上划过的轻轻一瞥,幽冷无情,从不认识似的。
穆清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想着他不再纠缠过去,她便是安全的,这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