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居在繁华街市,四个开间两层楼,纯由松木建制,黑漆锃亮,门柱间垂着半截蓝布帘子,遮去午后耀眼的阳光。
穆清到这儿时,已近申时,举目望去,大堂里茶座皆满,什么人都有,她紧了紧帷帽的系绳。
“同知家的小姐?好像在那儿,也是刚到。”
提着茶壶的跑堂指向不远处,离柜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带帷帽的姑娘,身边的丫鬟正是季家的。
穆清和小王爷说了一声,拉着卢彤雪走过去,还没说话,便见季家的丫鬟脸色大变,陪侍的两位小姐也都往后退走。
一个圆脸跑堂从柜台过来,依次向她们招呼:“季五小姐,六小姐,请跟我来,雅座都在楼上。”
瞧见旁边又来了两个戴帷帽的小姐,像是要走到一处,他张望着问道,“您约的客人也到了?”
却见那季五小姐又退了一步,季六小姐也有些身形不稳,旁边的丫鬟面色紧张,说:“我们小姐突然身体不适,得先回去了。”
圆脸跑堂挠了挠头,“这也太突然了……”
穆清想问问是谁身体不适,刚一走近,便见季五小姐和六小姐转过身,绕着弯疾走,几个丫鬟在其身后挡着,说下次再约卢小姐。
她们走得急,行止仪态都没顾得上,险些撞上一个端着茶盘的跑堂,人虽没事,帷帽却因高举的茶盘,被勾起一角。
那一瞬,穆清看得分明,帷帽下的人根本不是季五小姐。
卢彤雪没看清,望着那群匆忙离去的身影,“她们怎么了?这么慌张。”
挠头的圆脸跑堂仍在原地,讪讪笑道:“季家小姐已经订了雅座,您二位要不要上去坐坐?”
穆清还在想,为什么季五小姐的贴身丫鬟陪着的不是季五小姐?
萧裕走了过来,“不用,她们和我一起。”
圆脸跑堂眼睛一亮,满面堆笑,“噢,王爷订的位置是最好的。”
这时,有人进门喊道:“你们这儿有女琴师?”
喊话的是个华服男子,金冠玉带,若非面色不善,也算一表人才,身后跟着两个高大威武的跟班。
老掌柜没有立刻答话,眯眼瞅着他。
那华服男子用蹬着长靴的脚踢了下柜台,“你这老头是聋了,还是哑了?”
圆脸跑堂立刻迎上去,躬身笑道:“蒋公子,您消息可真灵通,我们这儿刚来了一个琴师,过一会儿就要上台奏曲,您不妨先去楼上雅座,待会儿就可听曲。”
那蒋公子一脸不屑,“懒得听,叫她出来见我。”
圆脸跑堂不禁又挠了挠头。
这位蒋公子是卫州城里出名的纨绔,虽然父母双亡,但有个姨父做了大都督长史,瞧他身后的跟班就知道,被他记恨,麻烦得不得了。
“蒋公子,我们这儿有不少客官都等着听曲呢。”圆脸跑堂强笑着,抬起两掌,指向小王爷,“您瞧,王爷也在这儿,老早就订了雅座。”
那蒋公子往小王爷这边一看,人是收敛了些,可眼神不老实地往旁边溜了溜。
卢彤雪何曾见过这等人,戴着帷帽都觉得被那目光冒犯了,“你的狗眼往哪儿看?”
那蒋公子不怒反笑:“呵,谁家小娘子这么泼辣?”
却听门外传来一句:“谁在这儿调戏女子?”
语声温和,责难的语气半点不含糊。
那蒋公子咽了下口水,转身看向门口,朝揭帘而入的人拱了拱手。
“大人明鉴,是她先骂我的。她戴着帷帽,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张口就骂我狗眼,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出言冒犯。”
看到走进来的是那位钟御史,淡青衣袍,素简了些,却比那蒋公子顺眼多了,卢彤雪欣喜地行了一礼。
“大人明鉴,我只说了句‘你的狗眼往哪儿看’,根本没提这位蒋公子,他自己出头认,可不能怪我。”
周边一片哄笑,蒋公子面色铁青。
钟临岚同小王爷点头致意,随后看向旁边戴着帷帽的二人,“不管骂谁狗眼都不对,姑娘在人多之处应当谨言慎行,以免误伤人心。”
蒋公子大笑:“大人果然公正严明。”
卢彤雪颇觉郁闷,方才那点欣喜烟消云散,想着这钟御史看起来模样不错,原来是个分不清青红皂白的。
又听钟御史道:“蒋公子在人多之处也该约束耳目,不随意看,就不会觉得是自己被骂,不随意听,就不会将骂人的话听到心里,徒增气恼。”
蒋公子收起笑脸,随意点了点头。
“钟御史真是不偏不倚。”萧裕含笑道,“一个人到此,也是来听曲的么?”
钟临岚面色和悦,“只是路过此处,如若有曲,不妨一听。”
圆脸跑堂见场面平和下来,咧嘴而笑,“大人可以上楼听!我们今日请来的琴师可不是寻常人,她自谱自弹,弹的是外面谁都没听过的新鲜曲目,保管各位听了不虚此行。”
蒋公子冷笑道:“这话说得太满了。”
萧裕见他神色阴郁,问:“你是听过那琴师弹曲吗?”
“没有,我就是想见见她。”蒋公子说着,向圆脸跑堂要求道,“给我找个雅座,要能看清那琴师的位置。”
圆脸跑堂拧起眉,“可好的位置,都已经有人了。”
蒋公子拿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出高价,你去协商,总有人愿意换的。”
圆脸跑堂瞪眼看了下,说声好嘞,便替他引路上楼了。
萧裕揣着袍袖笑了笑,转头道:“一人听曲未免孤单,钟御史和我们同坐如何?卢家两位小姐都不算生人。”
钟临岚答应下来,道以谢意。
卢彤雪对他不满,这会儿不想和他待一处,可因那圆脸跑堂的话,又很想听听所谓的新鲜曲目,她闷闷看了旁边的堂姐一眼,这才意识到堂姐半晌没动静了。
宁姑也觉小姐不对劲,好一阵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连忙上前问候一句,却发现她在雪天都暖和的手,此时竟凉得很,立时呀了一声。
穆清忙道,不碍事,安抚几句,抽回手紧了紧帷帽的系绳。
过去两年里,她也曾遇到蒋立坤,没出过任何差错,不必紧张才对。
行到二楼,推门入室,绕过山水画屏,可见窗边设下的茶座,淡黄纱帘挽在墙内侧,坐到窗前,可借着狭长天井漏下的缕缕光线,将整座茶楼的内景尽收眼底。
萧裕望向茶桌对面的穆清,“你身体一向很好,刚才怎么了?”
穆清在帷帽内捧着青花瓷杯,“可能近日没睡好,有点着凉。”
萧裕浅笑道:“为何没睡好,有什么不安心的?”
穆清见他笑,心虚又奇怪地想了会儿,才意识到小王爷以为她因为婚期将近而不安,准备回答时,已过了时机。
萧裕说起别的话:“你的帷帽戴了太久,要不要摘下来?反正,这里没别人,钟御史也见过你,你坐到后面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你。”
卢彤雪在旁听着,很想点头同意,这样几乎一整天都戴帷帽,她早就受不了了,却见身侧的堂姐摇头道:“不了,我也想看看那琴师。”
穆清丝毫不打算摘,戴着帷帽,可以不用和钟临岚目光相对,还能以防万一。
钟临岚幽幽开口:“在这种地方是该小心,那蒋公子就在对面的雅座。”
穆清身子一僵。
对面的窗大开,那蒋公子正探头往下方张望。
卢彤雪一看,方才压下的气便又冒了出来,“你知道他会乱看,刚才还先说我不对,他那眼神又冷又贪婪,让他多看一眼,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他咬一口。”
钟临岚略作解释:“他心胸并不豁达,若没有当场逞得快意,事后定会加倍报复。”
卢彤雪无言以对,心中的委屈却也实实在在。
萧裕打起圆场,“堂妹初来乍到,不知道那蒋公子是何许人,不怪没有提防之心。钟御史来卫州也没几天,竟能如此了解他,想必下了不少功夫。”
“只是凑巧,遇到了两次。”钟临岚往窗外看去一眼,目光掠过戴着帷帽、静坐不动的穆清,“他父亲是前任通判,他在五年前经历家破人亡,是当年那桩大案的重要人证,很难不让人留心。”
卢彤雪脱口道:“他家破人亡了!”说完,意识到话音兴奋,透露出幸灾乐祸,连忙轻咳一声,改作平淡语气,“当年什么大案?”
趁她说话,穆清放下茶杯,将颤抖的指尖藏入袖内。
钟临岚未答先问:“王爷知道那件案子么?”
萧裕沉吟着:“本王当时在病中,粗略听过,知道有山匪袭击城郊别院,杀人放火,后来听人说起,山匪头子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只觉得这也是人间不幸事。”
话中含着悲悯,穆清忍不住动容,刚要说话,便见坐在对角的钟临岚瞥来一眼。
“年轻美貌的女子?”卢彤雪惊奇地翘起尾音,“说不定就是那位蒋公子色胆包天,调戏于人,给自家惹来灾祸。”
钟临岚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浅淡笑意,“蒋公子说,在路中捡到那山匪头子时,以为她是柔弱女子,只当怜香惜玉,哪知带回家不久,这女子竟里应外合,领山贼进门抢劫财宝,杀他一家。”
卢彤雪不信那蒋公子,却也不好全盘否定,她揪着话中疑点道:“不是说城郊别院,怎么还有财宝?”
钟临岚淡淡道:“通判管州府钱粮,若有贪心,藏下一院财宝也不难。”
“那岂不是活该!”卢彤雪义愤填膺,“我看那些山贼也算为民除害了。”
“犯案之人听到你的话,或许会感到安慰。但是,”钟临岚将目光投向窗边,“国有国法,那些山贼杀害官员,抢劫财宝,还杀了包括老弱妇孺在内的数十人,死罪难免。”
穆清转动眼眸,隔着帷纱看他,听他说到话尾,语气森寒,她不由得屏息。
卢彤雪沉默片刻,不无遗憾,“可蒋公子怎么还活着?”
萧裕轻叹,“这我倒是了解。他在案发时受了重伤,昏死过去,过了八个月,才恢复神智……”
正说着,便听窗外一阵泠泠之声,有人信手拨动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