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望去,楼梯中段的月台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张弯角琴桌,琴桌上置着七弦琴,乌漆水纹,形为凤嗉。
一女子端坐琴后,月白裙衫,轻纱拢面,露出清亮的眼和纤细的手。
琴音如流水,从她十指间缓缓流泻,潺潺入耳,轻盈柔和,在这喧闹的茶楼里,亦有宁静悠远的韵味,如同一汪清水涌入浊流,冲洗一切不洁之物,带走无数忧愁。
座中茶客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便听那弦上之声渐快渐高,滔滔如瀑,飞流万丈间,雾水化龙,吟啸冲霄,留下余音飘渺。
四周静了一阵,掌声与喝彩声如雷爆发。
楼中月台上,弹琴女子行礼答谢,就要抱琴离开。
“慢着!”一声呼喝从雅座传出,茶客们举目望去,见一华服男子探出窗口嚷嚷。
“琴师弹得这样好,怎么不介绍一下?你们一叶居也太不尊重人了!”
不少茶客听了,也觉有理,纷纷追问这是哪儿来的琴师,有何名号,甚至有人上楼道大着嗓门向琴师搭话,几个跑堂急忙跑去阻拦,堂中一时纷乱。
“他那样子也没半点尊重,”卢彤雪本还在为琴声感动,被这一搅扰,更加讨厌那蒋公子,“琴师给他害得好生尴尬,站在那儿都不知所措了。”
萧裕望着台上之人,笑道:“像个初出茅庐的,想不到有此绝技。”
穆清想起听曲时的心神荡漾,忍不住出声:“那跑堂还说,她是自谱自弹的。”
钟临岚也以赞赏的目光望向月台,“她年纪不大,该算天资卓越。”
“她都蒙住脸了,怎么看出来年纪不大?”卢彤雪撩起帷帽一角,望了一眼,激动地拍了拍穆清,“啊,她眼睛像会说话似的,和卿姐姐你有点像。”
“是……是么?”穆清隔着帷纱看去,无法看清,却见小王爷和钟临岚都转眼看她,不约而同点了下头。
穆清莫名忐忑,没等理清这忐忑,便听楼中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我是一叶居的东家叶瑜,诸位请安静,听我说。”
一位蓝袍公子走上月台,待众人安静下来后,继续道:“我们请来的这位琴师,原是贵女出身,因家中变故,才在此谋生,实在不便透露来历,望大家海涵。”
茶客们有的点点头,有的请求道:“叶老板,至少告诉我们刚才那曲子叫什么吧。”
叶老板道:“那首曲子属意使人忘忧,曲名就叫忘忧。”
听曲之时,正是忘忧之时,众人回想方才的感受,啧啧赞同。
却见那蒋公子再次喊话:“我本无忧,听了这曲子倒生出忧愁,忧愁什么时候才能听第二次?”
众人以为他要找茬,听到后半句,都乐得发笑。
叶老板望向那窗口,秀眉轻扬,似笑非笑,“琴师以后逢五登台,三天后可以再来听。”
蒋公子道:“那她空闲时间还不少,我想买点,说个价吧。”
叶老板道:“琴师平日里习琴谱曲,并无空闲。何况,蒋公子听一曲,便生了忧愁,听得越多,岂不是忧愁越多?还是打消此念为好。”
这话将蒋公子说得哑口,不少茶客如看好戏般,吹起口哨。
随后,叶老板在台上又与众人说笑几句,便护着琴师下楼离开,而蒋公子阴暗着脸色从窗口消失了。
萧裕对此道:“他从不是善罢甘休的人,这次肯放手,大概是因为钟御史在此吧。”
“他兴许给下官几分面子,但王爷在此,他大概本就不敢放肆。”钟临岚说着,脸色忽变,“他不在这闹事,可能跟去别处,我得去看看。”
见他匆匆离开,卢彤雪担忧道:“难道说那蒋公子追着琴师走了?”
“有可能,但钟御史去了,想必不会有事。”
萧裕饮了口茶,将窗关上,就着透过窗纸的光线,撩起穆清帷帽上的白纱,“怎么不说话,你也怕那蒋公子?”
露出脸,穆清颇不自在,点头应声。
萧裕温言道:“不必怕他。他看似浑,却还知道斤两,不会敢招惹你。”
穆清倒也知道,王爷的身份是能压住人的,可她刚才出神,是因为那叶老板。
伪作男声,扮作男子,依然不难认出那是阿玉,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开茶楼,还开在这等繁华之地,不怕被人揭发吗?
又一想,寨子里只有自己上了海捕文书,其他逃脱的人既已安全,当然不必来揭发。
提着的心放了回去,穆清便自自然然说起话来,与小王爷聊了一阵,长了一些关于茶和乐曲的见识,直到卢彤雪在旁闷声喝了几壶茶后,催她回家。
暮色四合,一叶居茶客尽散,楼内幽黑,后院亮起灯火。
壁角一盏平纱灯,氤氲出微黄的光,一个女子坐在琴桌边,不时拨动琴弦。
突然,有人敲门,同在房中的婆子前去开门。
“叶老板,有事吗?”
叶老板站在门口,递给婆子一匣银子,俊秀的面上露出微笑,“曼大娘,这是之前说好的聘金。卢姑娘果然琴艺高超,今日来茶楼的不少贵客,都赞不绝口。”
曼大娘瞧了瞧匣内的银子,比约定的要多,她不露声色道:“可我们还没想好要不要留下。”
叶老板看了一眼门内的女子,“卢姑娘,之前不都说好了么?”
卢姑娘走了出来,脸上有些迷茫,“我是想留下……”
曼大娘叹了口气,“今日茶楼里的情形,虽然没出乱子,但让人心悬,一个不慎,让我家姑娘露了脸面,就得不偿失了。”
“放心好了,我请的跑堂个个机灵,我也是练家子,不会让你家姑娘有半点闪失。”
见曼大娘面色不改,叶老板眼眸轻转,道:“大娘仍想去卢家认亲?”
曼大娘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叶老板了然一笑,“我还是之前的话,没有人会信你们,就算有人信,也不会将你们认回去。那等高门,丢了女儿,找回一个后又找回一个,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曼大娘嘴角微垂,来到卫州,她已打听过,卢家在两年前就找回了女儿,因着灰心,她们才在这茶楼落脚。
可是,今日卢家小姐来茶楼,她假装伙计去扫地,借机和卢家的丫鬟搭了几句话。
曼大娘回头看了看身边姑娘的眼睛,“我听说卢家三夫人也是这样一双含情眼。”
叶老板默了默,道:“那你也该听说过,卢家找回的女儿和三夫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家姑娘只有眼睛像,比得过么?
“而且,我因着你们,特地去打听了下,卢家三夫人和她女儿都是大美人。你家姑娘虽然有双好眼,但也只能勉强算清秀。”
见面前的女子神色黯淡地转过脸,叶老板放缓语调:“若非认亲,容貌其实不重要。卢姑娘能谱出那样的琴曲,真真天赋异禀,如能专注此道,说不定会千古留名。”
卢姑娘面露感激,挽着曼大娘道:“干娘,我们不认亲了。”
她脸上隐隐放出光彩,“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我只是卢惜儿,从此做一个琴师,养出好名声,将来做个西席,为那些闺中小姐教习琴艺,凭本事安身立命。”
曼大娘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为闺中小姐教习琴艺的琴师,也得有个好出身。”
叶老板道:“以卢姑娘的才华,出名是迟早的事。人的才华和名气到了一定高度,出身也就不重要了。”
卢惜儿闻言,欣喜地露出向往之色。
曼大娘不忍否定,“叶老板,那我们暂且留在这里。”
等叶老板离开这间小院,二人回到房中。
曼大娘在微黄灯光下,将之前翻出来的童衣童鞋摸了又摸。
当年,那贵人将两岁的惜儿交给她,吓了她一大跳。
送去烟花之地的孩子,无一不是贫苦出身。可看看这些衣物,绣着金丝银线,丝绵做的鞋上还缀着珍珠,一眼即知,这孩子定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贵人阴恻恻笑着,要她教这孩子从小阅尽情事,驯养成风月场里最骚最浪的姑娘。
那番话满含怨毒,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依然令人毛骨悚然。
她是其手下,仰仗其活着,自得听命,却仍忍不住刺探几句,因而得知这孩子是贵人的政敌之女。
把孩子从两岁养起,也就是从喂她吃饭、教她说话养起。
除了不是她亲生的,这孩子完全是照她心意长的。
长到七八岁,渐渐看出相貌不出挑,但有一把好嗓子,在乐曲上颇有天分,去做以色侍人的底层妓子太可惜,便偷梁换柱,改换名字悄悄藏着,让她学曲艺。
一度提心吊胆,生怕那贵人发现,直到那贵人获罪,得了个午门斩首。
一番清查连坐,她带着惜儿连夜窜逃,等到风声隐没,才回到京师,打听得知,曾经满城找女儿的礼部尚书,已经称病辞官,回了卫州老家。
她们千里迢迢来认亲,怎能料到,卢家竟然早就找回了“女儿”。
那究竟是哪儿来的西贝货?
“干娘,也许我真不是那个卢家的小姐,而且当年的礼部尚书,如今也无官职在身,何必还去攀亲?”
卢惜儿脸上带着决绝之色,从怀中摸出一个金锁,从颈上取下来,和童衣放在一起。
那金锁上除了贺词,还以篆书刻着一个“卢”字。
曼大娘在京城的金店问过,卢家前后订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金锁,一个给女儿,一个给儿子。
“无论如何,这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的长命锁,怎么能拿下来?”
曼大娘急忙将金锁挂回卢惜儿的颈上,看着金锁闪闪发亮,不由得又觉遗憾。
“应该打听一下,卢家小姐是不是名叫卿雪。”
当初那贵人用阴森森的口吻,要求以“卿雪”二字给惜儿做花名,她就猜想这是不是就是本名,只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名字不外传,不便查证。
卢惜儿听到幼时被叫过的名字,苦笑道:“卿雪,一听就像美人,我却不是。”
“谁说的?”曼大娘揽她入怀,“不算大美人,也是小美人。那叶老板只是为着她的茶楼,想留你弹琴,故意打压你,说不定还嫉妒同为女子的你有这般琴艺。”
“同为女子?!”卢惜儿惊道。
“你干娘我可不是吃素的,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和女人,比别人几辈子加起来都要多。那叶老板无疑是个女扮男装的,只是生得英气,不易瞧出来罢了。”
曼大娘哼笑一声,又道:“我们不能全听她的,但在这里借场子扬名,也不坏。今日来茶楼的客人里有几位夫人小姐,只要她们再来,干娘就有办法让你结识她们。”
她叠好那些童衣童鞋,收回箱子里。
物证到底是死物,若被假冒之人反告她们,说她们捡的偷的,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需得打听清楚,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