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红林回到将军府,想着即墨沁就在秋源阁,却不能相见,就心火直冒。徐管事让人端了茶点过来,他喝了一口茶,想到即墨沁沏的茶完全就不是这个味,更是心烦。
处理完几份军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将徐管事喊了过来:“徐伯,你想个办法,让李嬷嬷离开秋源阁一会儿……”
徐管事吓了一跳,这李嬷嬷是宫里来教授规矩的,如今,将军自己却要打破这个规矩,这算什么事?面露难色,刚要回话,抬眼见荆红林眉头暗蹙,知他两天没见即墨沁,已是忍无可忍,心中一软,应了下来:“好,我去想个办法……”
找了几个机灵的侍女,借口以后要陪公主进宫,怕礼仪不周,请李嬷嬷过去讲课,又叮嘱她们尽量多拖点时间。几个女孩立刻会意,围着李嬷嬷叽喳成一团,又是提问,又是请教。
李嬷嬷见女孩们过分活跃,礼仪上确实不太稳重,立刻觉得责任在肩,必须即刻给侍女们细致教导一番。
李嬷嬷一出秋源阁,徐管事就去回禀了荆红林。
即墨沁这几日也闷得很,天天听着李嬷嬷翻来覆去地讲这些礼仪,只觉得既繁琐又无趣。她在渔村里自由惯了,住在晨晖殿时,也由自己作主,除了人前必要的规矩,人后她都很随意,基本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李嬷嬷是专门教授这个的,走路、坐姿、行礼,每一样都要练到丝毫不差。她其实学规矩掌握诀窍很快,奈何李嬷嬷要求不是一般地高,每天翻来覆去地重复捣鼓,渐渐就觉得疲累了。
以前在云间也是,遇上刺绣之类需要重复勤练的技能,她常有抵触心理。好在天姿聪慧,人家花十分的力气,她花个五分就能学得像模像样,闵夫人便也不强求她。
可在李嬷嬷这里就行不通,一个走路的姿态,必须练到眼睛、下巴、颈脖都要协调一致,一丝不苟才行。还好,她已经套过李嬷嬷的话,学礼仪通常只要五天,如今,已经熬过了两天,再忍三天,日子也就好过了。
李嬷嬷一被请出秋源阁,即墨沁也松了口气。她刚刚在练坐姿,已经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个时辰。出了房门,立刻往后面的小花园走,那里的蜡梅近几日开得茂盛,正是闻香的好时节。
一入花园,果然梅香扑鼻,园中央两棵老蜡梅树,点点灿黄耀眼夺目。她上前闻了一闻,又伸了伸腰,放松了一下。正值心花怒放之际,腰身忽然被一双臂膀紧紧环住,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个人赏花,闷不闷?”
她全身一僵,荆红林清冽的气息瞬间已将她包围,她顿时惊慌失措,连忙说道:“我……将军,我们……不能见面……”
“谁说的?”荆红林的脸庞,倏然贴住了她的脸庞,一股暖意从肌肤直抵向她的心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
“是,李嬷嬷,将军不知道么?嬷嬷说,因为,婚娶之前……”她以为荆红林真的不知,连忙想要给他解释。
“在将军府,自然是听我!”荆红林双手抚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力,将她整个转了回来,两个人顿时面面相对:“我想见即墨,便能来见!”
即墨沁见他眼中一阵璀璨笑意,忽然回过神来,他当然知道结婚之前不能相见。只是,他若想来见她,又有谁能阻拦?刚刚,李嬷嬷必然是被他想办法给支了出去。想到这里,又慌又羞:“你,你不能明知故犯……”
“即墨难道不想见我?”看着女孩羞涩失措的样子,荆红林忍不住要逗她。
即墨沁顿时哑然,这可叫她怎么回答?内心里,她自然是极想见到他的。可是,李嬷嬷刚刚灌输了那么多矜持的规矩,她怎能转眼就丢,一时觉得难以妥善回答:“我,我……”
荆红林见她看向自己的眸眼湛亮,知她心中极为惊喜,如今被他一问,果然无法否认,紧了紧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轻声问道:“即墨其实也想见我,我便来了,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即墨沁脸上瞬时飞起两朵红云,对于此人,她实在难以招架,偏偏每句话都能被他说中。这两天里,只要得闲,她哪一刻不是在想着他?所谓情难自抑,便是如此。这样的相思之苦,若非亲身经历,又怎能一语点破?
原来,他也和我一样!一念至此,心中一甜,轻轻咬了咬嘴唇,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认就认了吧!此时此刻,她只想珍惜与荆红林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与别人不同,她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在这世间的每一分钟,她都希望能够如此与荆红林亲近相拥。
荆红林全神贯注地看着怀中的女孩,见她红着脸点头承认,忽然又有一些心疼,伸出右手,轻柔地抚着她的乌发。然后,又缓缓滑向她的右肩、右臂,一直到她的手腕。隔着衣衫,他触摸感受着那条手链的位置,柔声问道:“即墨,这条手链,你是如何戴上的?”
即墨沁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荆红林:“我在云间时,一位牧羊老伯放在了桌子上,我一时觉得好玩,就套了一下,之后……再也取不下来了……”
她的眸光瞬间黯然,一切源头的开始,都是由这条手链而起,遁梦、穿行、吐血、冷意……
在雪龙山时,牧羊人曾说,手链与她同心共脉,陪着她持心苦渡。至今,她都未能理解这些话的真正含意。
“牧羊老伯?当时,你怎会遇上他的?”
“他赶着羊群到了我家附近,我见他十分疲劳饥|渴,让他进屋休息,拿出饭食和饮水给他,还给一只小羊包扎了后腿……他当时一言不语,临走时,悄悄在桌上放下了这条手链。我后来看到,觉得这手链由草叶编成,十分精致,拿在手上把玩,后来,便套进了手腕。此后,再也取不下来了。不久之后,我开始有了异象,遁梦穿行……我,实在不该拿起这条手链……”即墨沁愈说声音愈轻,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这些记忆对她而言,感觉十分糟糕。她时常责怪自己,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贪玩,不要拿起这条手链。也许,天命水逆不会发生。
荆红林左手安抚着她的后背,右手柔缓地揭起她的衣袖,仔细观察着这条已经不具原形,完全贴合在她皮肤上的手链。二十七块碎片,只闪亮着两片,散发着淡淡紫光,宛若带有呼吸。
“这位牧羊老伯,后来还曾出现过么?”
“上次我去雪龙山,又遇到了他……”即墨沁将当日遇到牧羊人时的一番对话,源源本本地复述给了荆红林听。
荆红林仔细听完,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即墨,这条手链,也许不是一切灾难的开始,而是你天命的转机……”他将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手掌之中:“持心苦渡!即墨,你在世间做的每一件善事,都是功德,你所受的每一次苦难,都不会白白遭受。即便没有‘星月合璧’,天寿之限,或许也能够被破解!”
“将军,真的么?也许,三个月之后,我还能陪着你?”即墨沁抬起双眼,认真地望向荆红林,一阵水雾,氤氲在眸眼之中。
“会,你一定会陪在我身边!这一辈子,你都会陪在我身边!”荆红林手指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脸颊,又缓缓地移向她的嘴唇。这个如此美好的女孩,已经独自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上天没有理由,不把她留下。牧羊人的出现,不会只是偶然。他在雪龙山里对即墨沁讲的话里,每一句都藏有锋机。荆红林心中有了信心,一切,还有希望!
即墨沁的眼泪,深含在眼眶之中。荆红林的话,他坚定不移的语气,让她的心中充满温暖。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苦苦支撑,如今,终于不再绝望。无论,荆红林所说的话是否能够成真,此时此刻,她真的觉得自己无比幸福。想到这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荆红林见她泪水盈盈,立刻转了话题,问道:“即墨,你上次夜赴肃卫厅,找了周政,还记得么?”
即墨沁听他突然说起这个,心思立刻被他引导了过去:“嗯,当时,将军身陷囹圄,情况十分危急。我怕帝上一怒之下,会对将军责以重罪……”
“所以,你就去肃卫厅打探消息么?”荆红林显然不赞同即墨沁这样铤而走险,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那时候,你告诉周政,大晏国不能没有天策将军。那,你说说看,你当时去找周政,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天策将军?”
即墨沁瞬间一愣,她没有想到,荆红林突然会问这个问题:“将军,这,有什么不同么?”
“非常不同,你仔细想想,到底是为了谁?”
即墨沁心中默想,这不就是一回事么?你,是天策将军,救了你,不就是救了天策将军么?可是,看着荆红林眼中认真的目光,她觉得这个提问没有这么简单。此人说话向来喜欢设套,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入坑,想到这里,她神色愈发小心翼翼:“我……是为了身为天策将军的将军啊……”
“那,如若,我不是天策将军呢?”荆红林的目光忽然如同深潭般难以捉摸:“如果,即墨认为我对大晏国没有那么重要,还会不会想着要来救我?”
即墨沁瞬间有些明白荆红林如此追问的原因了,他想知道,那时候,她心中觉得真正重要的,究竟是不是他这个人?确实有些孩子心性,简直就是自己在吃自己的醋。可是,也说明,他对爱的执念,非一般人所及。此人心思缜密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对于爱的理解,显然有自己的标准。既然索取真爱,必须就是百分之一百。
即墨沁又何尝不是?
荆红林这样的心思,别人可能无法理解,她却立刻心有灵犀,想着该如何安抚于他。目光湛然看向荆红林,双手用力扶住他的肩膀,认真回道:“将军是国之擘柱 ,怎会不重要,此事不能假设!我当时要救将军,自然要说明天策将军对大晏国的重要,提出这个让指挥使无法拒绝的理由……这样,才有最大希望保全将军!”
“所以,在即墨心中,一定要救我?”
即墨沁立刻点头:“那是自然!”
“即墨没想过么?我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如果受到牵连,也许万劫不复……”
“我想过,可是……”她脱口而出,脸上却不由一红:“将军于我,是最重要的!我……”
她话未说完,荆红林已经俯首而下,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一寸一寸地用力吮吸,似要将所有爱意都融合在亲吻之中。即墨沁只觉得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都被他拥吻在怀里,脑子里“轰”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此人的亲吻,总是突如其来 ,如同狂风骤雨,一点也不给人防备。比起上次在马车之内,他的拥抱愈发用力,亲吻愈发浓烈,仿佛正在用尽全力,要将她融入他的整个生命。
梅香阵阵,荆红林的气息清冽而好闻。铺天盖地的馥郁香气之中,即墨沁宛若沉浸在不真实的梦境之中。唇齿相依带来的阵阵酥麻,又时刻在提醒着她,她就在人间。
秋源阁外,徐管事匆匆赶来,见小茗和几位侍女站得远远地,不敢靠近小花园,心中已经明白,荆红林必定在里面。他继续大步往里走去,一到园口,目光一定,急忙退了出去。荆红林身形虽然背对着他,可在做什么,已能看出个大概。
他闪身躲在园门外,一时有些骑虎难下。一抬眼,几位侍女都在远处掩嘴偷笑。他目光一瞪,示意女孩们进屋,唬得几个女孩连忙跑了进去。
徐管事耐心地在园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悄悄往里看了一眼,荆红林身形持续保持不变。他心里有些着急起来,考虑了一下,只能吸了口气,高声地“咳”了一声,又尽量轻地喊了一下:“将军……”
即墨沁立刻被吓了一跳。她瞬间睁开眼睛,身体本能地往后退去,想尽快脱离荆红林。谁知,她愈是往后退,荆红林越是不依不饶地紧紧贴近。她一时手足无措,惊慌之下,反嘴轻轻咬了他一口。荆红林微微吃疼,睁开了眼睛,看到女孩目中惊慌之色,不羁一笑,转而也咬住了她的嘴唇。
徐管事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园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不由无奈地深叹了一口气,只好提着嗓子,又“咳”了一声。再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只好吸了口气,准备再喊一嗓子。
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荆红林挟着一股冷风,从园内倏然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他,脸色倒是云淡风清,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问道:“徐伯,怎么了,有急事?”
“是!将军,宫里刚传来口谕,要将军即刻前去面圣!”
荆红林听了,点了点头,继续大步往前走着,徐管事连忙紧紧跟上。
快到书房时,荆红林顿住了身形,转身叮嘱徐管事:“徐伯,替我办件事。明天,你带两位校尉,赴中南地区的雪龙山找一位牧人。年约六旬,身侧会有羊群,其中一只小羊的后腿上,扎有蓝布。雪龙山普通人无法进入,你守在山脚即可,看能否遇上他。如若遇到,转告他我希望与他面谈一次。如若实在遇不到……”荆红林沉默了一下:“七日之后,你飞鸽传书给我,我赶过去……”
即墨沁站在院中,一边练着站姿,一边心神不宁。想着荆红林昨天离开时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明天我还来!”她心里像有只小鹿在乱蹦。
愈近午后,想到荆红林应该快要下朝回府了,她就愈发紧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李嬷嬷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时盯着她看。这位公主十分聪慧又善解人意,做事极为伶俐。只是……想到这里,她便、不禁摇头。身为公主,竟然婉拒了帝上的赐府,而是直接将就着住进了将军府。这实在是太不讲究了!
对于即墨沁不单独开府这件事,她是极不赞成的。但是,她也看出,这位公主心性极为随和,生活尚俭,对于仪制、品阶看得极轻。凡她提及此事,总是笑着“嗯嗯”几声,也不愿多展开,她也只好不再质评什么。
如今,公主、驸马两人同处一府,哪怕不能见面,自然也是心神不宁。此刻,看到即墨沁常常发怔,知道她心中必有干扰,神思已经云游在外,正准备上前提醒她一句。
一阵风雷匆匆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即墨沁抬头一看,荆红林一身朝服,大步流星地踏进了秋源阁。
他如此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正吃惊之时,荆红林已冲着一脸惊愕的李嬷嬷一挥手,示意她先退下,说道:“嬷嬷,我有要事与公主商谈!”
语气里,毫无商量的余地。李嬷嬷一愣之下,连忙一揖礼,退出了秋源阁。徐管事原本跟在荆红林身后,也已停下脚步,留在秋源阁外。
荆红林一身绯色朝服,身形显得格外高大,几步已来到即墨沁身前,俯首望向她:“即墨……”
即墨沁今日梳了个盘云髻,乌发如云,肌肤雪白,一身玉藕色衣衫,显得格外明媚。眸光湛亮,闪动着些许吃惊,仰视着他。
荆红林只看了一眼,心火又蹿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一下含住了她的嘴唇。即墨沁猝不及防,又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推开了他,一个字说不出来,只顾着拼命喘|息,总算缓过气来。想着李嬷嬷就在外面,慌乱至极。
荆红林璨然一笑,又将她搂入怀内,厮磨了一下,脸庞紧贴着她耳畔说道:“即墨,有一件事,我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有关西境……”
即墨沁身躯瞬时一僵,问道:“将军,西境有战事?”
“不是的!前段时间我巡察西境之时,与西域悍族的慕丹王作了会面,想在漠雁城建立一个楔地,使西境边民能够安定下来,互通商市。大晏国可以购买悍族的皮毛和良马,悍族也能购买大晏国的米面和布帛。这样,即便是寒冬季节里,悍族人也不至于挨饿受冻,他们便不会频频骚扰抢夺边民。我上次回朝之后,已将此事回禀了帝上。昨天,悍族又派使者来商谈此事。并且,希望大晏国也派出使臣赴西境,彻底谈妥此事。帝上已经应允!”
荆红林缓缓将即墨沁扶向自己的面前,目光灼然地望向她:“即墨,这个使臣,帝上至少有三个人选。只是,慕丹王希望我能过去。”他停顿了一下:“可是,即墨,再过两天,我就要迎娶你……”
“将军担心如若远赴西境,会耽搁婚事?”即墨沁心中已经明了,立刻问道。
荆红林紧紧搂住她腰身,点了点头:“所以,我要来听一下即墨的意见,如若即墨不愿意,我便不去。帝上还有其他好的人选……”
即墨沁眸光一闪,思忖一下,说道:“如若,西境能够建立楔地,互通商市,对于边民而言,是一件大幸事。悍族子民不用再挨饿受冻,大晏边民也不用再受侵扰,这是利国安民的大好事!慕丹王既然表达了希望将军过去商谈,便说明,他只信任将军。此事,将军当仁不让!我……”她抬眼看向荆红林,目光中蕴含着一丝难舍。不过,话语仍然坚定:“我会在这里等着将军凯旋,为西境边民签下这份边塞和约!”
荆红林抿了抿嘴,目光璀璨如星,右手轻抚着她满月般盈亮的脸庞,说道:“即墨心怀大义……我荆红林何等有幸,可以娶得这样的妻子……”他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即墨沁的眉心、鼻尖、脸颊、嘴唇。
即墨沁被他拥吻得又是一阵晕眩。此人心性原本如同寒冰般冷寂,谁能想到,面对心爱之人,转瞬之间即能比火还热烈。
荆红林一边热吻,一边心里又实在舍不得即墨沁,待到轻轻放开,等她喘|息之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即墨,我会到帝上那里请旨,我去西境三天之后,你从和京出发,等在漠雁城南侧百里之外的新城。待我与悍族谈妥,便回新城,我们即刻成婚,好不好?这样,婚事不会耽搁太久!”
能够尽快见到荆红林,即墨沁自然是愿意的,目光凝望向荆红林,觉得此人真是神思敏捷,说道:“好,我都听将军的!”
荆红林隔日即出发赶赴西境,三天后,即墨沁也从皇城启程。荆红林不放心其他人照顾,提前询问玉芸是否愿意随行。
玉芸此时已与陈吉完婚,两人新购置的宅子离将军府不远。平日里,她时常来看望即墨沁。想到能够重新陪在即墨沁身边,她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荆红林让陈吉护送即墨沁赶赴新城。此次西行,能够陪同新婚妻子一起,陈吉也很高兴。
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六天后顺利到达新城。即墨沁行事向来低调,进入这个边境小城之后,找了间干净旅舍住下,静静等待荆红林的消息。
然而,已经到达漠雁城的大晏国使臣团,却没有任何消息。即墨沁一路过来,原本每天都能收到荆红林飞鸽传书,报个平安。待她到达新城的这一天,信鸽却未如约出现。
陈吉有些担忧,与两名副尉便装外出打探,待得傍晚才悄悄回到旅舍。带回来的消息,令即墨沁大惊失色。
荆红林所在的漠雁城,从昨夜起已被五千骑兵封城。而围困大晏国使臣团的,是漠雁城西片区域的实际控制人,悍族的南贤王鲁达儿。
作为悍族联盟的南部首领,鲁达儿虽听令于慕丹王,却拥有极大的自主权。此次和谈,他受慕丹王委托,先行接待使臣团队。而慕丹王正从七百里外的圣域龙城赶赴漠雁城,待他到达之后,双方在漠雁城之外的阳门堡详谈。
然而,在荆红林到达漠雁城之后,鲁达儿却突然改变态度,擅自将使臣团围困。
“这个鲁达儿,怎能出尔反尔!”即墨沁委实惊愕,万万没有想到,悍族竟然言而无信,扣押使团,她目光闪烁:“他究竟是有何目的?”
陈吉神色十分忧虑,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个鲁达儿,在四年多前的阳门堡一战中,曾败在将军手下,折损了近万兵力。如今,见将军不带兵卒来到漠雁城。他,不仅想把将军扣押,更是想报当年战败之耻……此人实在阴险,将军是以使臣身份抵达西境,身边护卫不过三十余人。加上漠雁城全部守备兵力,也不过千余人,若要冲城突围,实在……”
陈吉不敢将话讲得太明。其实,鲁达儿已经放出话来,既然大晏国的天策将军来到了漠雁城,就别再想活着回去。
他临时起意也好,早有准备也好,这一次,正好借此机会,一举灭杀荆红林。由此,除去他多年以来的心头大患。
即墨沁何等聪明,她虽未经战事,瞬间已经明白荆红林处境危急。不管此事慕丹王是否知情,如今,荆红林已经在鲁达儿的围困之中。哪怕慕丹王原是想与大晏国交好,但在他未抵达漠雁城之前,鲁达儿有各种机会可以对荆红林不利。
此人,罔顾边塞民众疾苦,只想借此机会报私仇。也不知这个慕丹王怎会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付给这个南贤王。看他此番行径,品行粗鄙,目光短浅,以后真要做出什么举动,实在难以预料。
此刻,即墨沁除了心急如焚,更有深深自责。当初,荆红林向她征询意见时,她若自我一点 ,以婚娶之由留下荆红林,或许此次他便不会涉险。换个其他使臣,鲁达儿也许不会想到要扣留。
此事,虽是鲁达儿背信弃义在先,可是,毕竟当初是自己答应让荆红林赴约西境。她生性仁善,遇事常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如今更是关心则乱,一念至此,心如刀割。
形势急迫,陈吉已经飞鸽传书至和京。只是,即便弘文帝获知消息立刻派兵驰援,调动离漠雁城最近的援军过来,至少也要两天。这还不包括传送信息的时间,再加上朝廷商断、部署、调遣的时间,粗算算,从弘文帝得到消息到有援兵到达,至少需要五天时间。可是,荆红林是否还有这五天时间?
陈吉知道,以悍族人的脾性,是绝对不会白白浪费这五天时间的。鲁达儿昨晚已包围漠雁城,意味着今天可能就会发起攻击。
虽然,他刚刚在外打探时,还没有发现攻城的迹象。然而,距离漠雁城百里之外的新城,如今也是风声鹤唳,不时有悍族人警觉巡走,他想再打探更详实信息,已经没有可能。这说明,攻击随时会发生。
“公主,唯今之计,一是我们赶赴漠雁城……”陈吉目光顿时一滞,就凭他们这几个人,现在赶去漠雁城,不仅是给荆红林添乱,摆明也是送死。
他立刻接着往下说道:“二是我现在去找新城卫总,我刚已了解过情况,新城这里连尉官加士卒,总共两百多人,可以先行驰援漠雁城。”
对于这个,他也不抱多大希望。新城在西境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城镇。原本是为西境途中的商旅之人,提供临时落脚点的栈点。这几年来,因往来商户增多,扩展了不少,也加强了守备。但兵力总共就两百多人,仅凭这些人,要去迎战鲁达儿的五千骑兵,也是鸡蛋碰石头。
陈吉又道:“第三,是我立刻启程,连夜疾驰,赶赴百余里外的西零城,请守将隋虎尽快出兵。但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两天的时间。”这是个最靠谱的办法,比等着和京发旨过来再发兵,可能要早上三天时间。但是,这两天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判。
而且,赶赴西零城,陈吉一定要亲自出马。这样,守将隋虎才有可能派兵过来。他最担心的是,如今形势突变,新城也不一定安全,即墨沁待在这里,孤立无援,安全毫无保障。
所以,他又说出了第四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便是即墨沁即刻回程,他赴西零城求援兵。
即墨沁听完陈吉一番分析,脸色愈发苍白,一言不发,怔怔地想了许久,缓缓开口:“玉芸,你按照陈校尉说的,即刻回程!”
玉芸一听,有些不明白,问道:“姑娘,你是说,和我一起回程,对么?”
即墨沁目光看向玉芸:“我……还有事要做,暂时不回……”
陈吉与玉芸同时一愣,陈吉立刻问道:“公主还要做什么事?”
“陈校尉,你即刻出发,赶赴西零城。我,要去找慕丹王!”
“什么?”陈吉与玉芸同时问道。
“此事,是鲁达儿擅作主张,慕丹王必然不会允许。我是大晏国的定国公主,如今,我是大晏国在西境最高代表。按照日程安排,慕丹王此刻应在赶赴漠雁城的途中,而且,即刻要到了。我要赶在鲁达儿之前,率先见到慕丹王。而且,必须要快!如今,在这世上,唯有他才有可能及时阻止鲁达儿此举!”即墨沁脸色苍白,神情坚毅,一字一字地说道。
“公主,此事万万不可……”陈吉听了她这番话,已是一身冷汗。他曾在隆州马场,见识过即墨沁处事的机变睿智。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公主,此时此刻,竟能如此强悍。
她如今所说,其实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极有道理。
陈吉一听之下,极为佩服她的胆识。但是,如果让她孤身涉险,去找慕丹王。这一路上,万一出事,他如何向荆红林交代?
而且,就算见到了慕丹王,这么个娇柔的女子,如何能够应对那些虎狼般蛮横的悍族之人?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立刻阻拦。
即墨沁站起身,看向陈吉:“陈校尉,此刻,我是以大晏国定国公主身份命令你,即刻启程赶赴西零城,让隋虎将军尽快派兵驰援!”
她目光闪了一闪,声音放低下来:“如果,万一,我没有抢在鲁达儿之前找到慕丹王。或者,没有说服慕丹王。你,就是将军唯一的希望!”
陈吉瞬时哑然,他明白即墨沁所言,极有道理。望着神色沉静如水的即墨沁,他垂首单膝下跪,回道:“臣接旨!”
即墨沁目光倏然看向玉芸:“玉芸,你随我去房间!”
转身,又叮嘱了一下陈吉:“陈校尉,临行前,你将玉芸的马车都准备好,除了跟你赶赴西零城的护卫,其他人,都随玉芸返程。一定要安排妥当,确保安全无虞!”
“臣遵旨!”
即墨沁一把牵住玉芸的手,大步走向房间。
关上门,玉芸已经快要哭了出来,连声道:“姑娘,这样不妥,这样极为不妥!将军知你这样,定然会极为担忧,你便是为了他着想,不要这样涉险,好么?”
“玉芸,我就是为了将军着想,才一定要这样做!”她坐到镜前,轻轻解下长发,拿起剪子,塞进玉芸的手中:“玉芸,帮我将头发剪了……”
玉芸吓得连退两步,声音都变了:“姑娘,公主!你这是……”
“玉芸,西境这里,形势复杂。我人生地不熟,一旦启程,以男子身份处事自然比较方便。我随身带着前次回平川时置办的男装,能够即刻换上,但是,这长发,实在太过惹眼。剪了去,着装就更方便,也不会引起人怀疑……如今,将军生死一线,我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快,玉芸,剪短一半,我便能扎个男子的发髻,快……”
玉芸见她催得极为急迫,一时心慌意乱,自己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拿起剪刀,颤抖着双手,握起她丝绸般的乌发,轻轻剪了上去,眼泪一边簌簌地往下掉。
半个时辰之后,似明非明的夜色之中,陈吉与两位副尉及三位士卒,策马往西而去。
玉芸与另外两位侍女乘上马车,在四位士卒的护卫下,返程回和京。
即墨沁一身男子装扮,策马往西。到达路口,她左手一提缰绳,往陈吉的反方向疾驰而去。夜风寒冷,刮在脸上,尤如冰刀。即墨沁胸口的“琼枝”发出阵阵暖意,她心中默念:“将军,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漠雁城内,荆红林右手两指捏着茶杯,勉强喝下一口茶,脑海里全是即墨沁所泡茶水的味道,又将茶杯轻轻放下。
自昨晚鲁达儿围城开始,他一直忙到现在。检查了城里的装备,又作了相关部署。随后,得到一个令他心烦的消息,鲁达儿派弓|箭手盯住了天上地下任何活着出漠雁城的事物。放出去的两只信鸽,已被射杀。
荆红林的心境,此刻才有了最大的波动。新城那里,若得不到信鸽报平安的消息,即墨沁一定会焦急起来。这也是他最担心的。
他受困在漠雁城里,虽然形势紧急,却并非绝境。唯一的问题是,即墨沁身处他可控范围之外。如今,双方消息中断,如若她再得到他被围困的消息,必然会有所动作。依他的了解,这个女孩绝对不会返回和京。虽然,这是他极为希望她去做的。
这一次,他确实有些轻信了悍族人的诚意。这个所谓的悍族联盟,看来不是铁板一块。
征战沙场多年,各类阴谋阳谋,他早已习以为常。其实,此次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如今即墨沁距离这个风暴中心如此之近,却是唯一的意外。这也是他现今最为懊恼之处,当初 ,就不应该匆匆决定让她来到新城。
他正心神不宁,门外轻轻响起敲门声,一个极为软糯的声音传了进来:“将军,请用膳。”
荆红林一敛目光,应了一声:“进来。”
门轻轻被推了开来,一位粽发碧眼的美人,俏生生地出现在门口。一见荆红林,眼中波光明媚,立刻示意身后的三位侍女将各类餐食端进屋内。
美人身姿娉婷,一身碧色长裙,宛若仙子飘逸,一开口,声音甜美至极:“将军辛苦了!” 她十分殷勤地在屋内忙前忙后,将餐食妥帖地放置在桌子上。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幽兰氛香。
荆红林看了她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美人脸上却瞬间一红,倾身贴近荆红林,拿起酒壶,替他满满倒了一杯酒:“将军从清晨起,一直忙碌在外。宁远将军特命奴家准备了一壶蜜酒,请将军尝尝。”
“不必了,我中午不喝酒!”荆红林拿起筷子,看了一眼餐食,目光完全忽略了酒杯。
“将军,此酒由蜜瓜酿制,是西境一绝,口味甚是淳甜,度数不高,可提神醒脑……”美人身子靠得更近,香气一阵阵地扑鼻而来。
荆红林睨了她一眼,神色一冷,一言未发,却让美人瞬间一愣,讪讪然地退后了半步。不过,碧蓝的眸光一闪,转而又拿起一个小碟,俯身夹了一块鸡肉,轻轻放在荆红林面前。衣袖在拂动中退缩到了手肘,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又糯糯地说道:“将军,奴家来替您布菜,您先尝尝这个……”
“我喜欢一人进食,丽姬请回吧!”荆红林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筷子,冷冷地看向美人,眼中墨如深潭。
此女是漠雁城守备宁远将军马云道的琴侍,也是西境出了名的美人。自荆红林来到城里之后,马云道一直派这位丽姬前来服侍用餐,也是要极力讨好于他。
荆红林对于此类场面上的应酬,通常都是将就一下,算是给属下面子。
这个丽姬自见了荆红林之后,却像是失了魂魄,心心念念只想贴近着他。
荆红林知道西境长大的女孩,比中原女子更开化一些,初始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见她越来越夸张,再也不想迁就。
丽姬被他如此冷冷一看,心中顿时拔凉,脸色一阵苍白,缓缓退后了一步。
荆红林收回目光,不再理她。
丽姬讨了个没趣,在一旁呆立了一会儿,碧波般的眸光中,渐渐漾起异样。忽然,身形缓缓移到荆红林背后,目光一凶,侧身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猛地向荆红林脖颈刺去。
荆红林无论身处哪里,心神时刻戒备。耳畔感觉丽姬气息一滞,心中已有警觉。
余光见她忽然俯身贴近,右手立时一挡,瞬间起身,一把扭转住丽姬的手臂,左手劈向她拿着匕首的右手,“卟”地一声,匕首应声掉落在地。
丽姬手臂吃疼,立刻哭了起来。荆红林一脚将匕首踢开,右手抓住她左肩,将她推拽出门外。丽姬哭得愈发大声。
往前走了几步,马云道大概是听到动静,带着一位亲兵,匆匆赶了过来,迎面正好碰上。惊诧之余,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
荆红林已是一脸寒冰,抓住丽姬的手一紧,冷声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
丽姬吃疼不住,一边哭着一边道:“是南贤王鲁达儿,是他让我做的……我家幼弟被南贤王抓去了,他威胁我的。如果不做,我家幼弟便没有命了……我是不得已的……求天策将军饶了我……”女孩哭得肝肠寸断。马云道听得一脸惊愕。
荆红林将丽姬往马文道身后的亲兵面前一推,示意他将她双手扣住,说道:“先将她关押起来,不许任何人探视……”
见亲兵押着丽姬走远,荆红林目光一冷,直直地看向马云道:“宁远将军,你便是这样守备漠雁城的?身边的琴侍都已经被人渗透,竟然还毫无察觉……”
他语气极重,吓得马云道后脊梁一阵发冷。
他今天跟着荆红林四处巡察防务,已经领教过这位总督军极为严谨细致的行事风格。这一路上,也不知道被他挑出了多少个毛病。
回到府邸,他已是极为忐忑不安,特意让丽姬拿上好酒,想哄这位将军开心一下。谁能想到,开心没有,惊吓一个。丽姬竟然已被南贤王利用,还行了刺杀之实。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漠雁城被重兵围困,城内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行刺之人还是他身边之人。作为守备大将,他自然难辞其咎。
荆红林见他已经惊得六神出窍,又道:“鲁达儿此举,必然策划已久。你派人再重点盘查一下城内以前与悍族交往过密,且有过嫌疑的人。如今,城外已是十分危急,绝对不能再让人从城中有所破坏!”
“是,是,在下马上去安排!”马云道一头冷汗。幸而,荆红林的指示十分明确,他照做便是。立刻匆匆找人开始部署。
荆红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鲁达儿此次对他的剿杀,看来确实是谋划已久,势在必行。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马云道此刻是否还能查出什么线索。这漠雁城中,看来,也并非安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