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即墨沁一身霞冠锦服,在荆红林的陪同下,到天启殿接受册封仪式。随后,赴崇景殿晋见弘文帝。
眼前,是一双流光耀彩的璧人。即墨沁一袭红色锦服,绝世雍容,风华无双;荆红林一身红色朝服,剑眉朗目,英姿翩然。弘文帝看着,亦觉佳偶天成,十分欣喜。接受完两人三拜九叩,又叮嘱了几句。知道即墨沁刚刚完成繁琐册封大礼,应该颇为疲惫,便让他们尽早回府休息。
即墨沁谢过恩之后,却说道:“儿臣还有些话,想与父帝单独说!”
弘文帝与荆红林同时一愣,目光顿时交集,似是交换了一下意见,弘文帝心下了然,说道:“红林,你先在殿外候着。”
荆红林缓缓起身,又看了即墨沁一眼,神色有些许黯然,低首退出了崇景殿。
即墨沁仔细听着他的脚步声,待他走出大殿,又叩拜道:“儿臣恳请父帝,收回赐婚旨意!儿臣,不能与天策将军成婚!”
弘文帝甚是意外,默了一默,才开口道:“即墨 ,朕以为,你已经应允天策将军婚嫁之事。怎么,此事你俩还没有说定?”
“儿臣,从未答应天策将军要嫁给他……”
“可是,天策将军昨天告诉朕,前天晚上,你已应允此事。你们,不是还月下小酌,私定终身了么?”
即墨沁听弘文帝这样一说,心中顿觉不妙。难道,那天晚上,自己酒醉之下,竟然已与荆红林私定终身?可是,她毫无记忆,这可怎么办?脸上瞬时一红,一时哑然。
弘文帝见她脸色一红,神情惘然,立刻回过味来,以荆红林谋略之老成,若他有心要套出此话,必然会有办法,即墨沁自然是着了他的道。
“儿臣……那晚喝醉了,并未记得……这个……”即墨沁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实话实说。
弘文帝心中了然,荆红林此招堪绝,知道人家酒量不好,故意与人月下小酌,以即墨沁的心思淳直,哪抵得过这样的设计,自然一招即中。可是,他也理解荆红林,即墨沁心性坚韧,这段时间肯定守口如瓶,直白询问,必然一无所获。荆红林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会想到这个办法。
看着这两个人如今如此斗法,他又觉得好笑,便说道:“这就难办了,你俩如今一个说答应了,一个说忘记了,可叫朕如何定夺即墨,你再想想,当时可否真有说过?”
“儿臣……”即墨沁这个可不敢直接否认。因为,她其实也明白,自己醉成那样,估计九成是说了。但是,即使说了,现在也不能认啊,只好说道:“儿臣醉了,便是说了,也不作数的……”
“欸,这个,朕倒是要说一句了,说出去的话,即使是醉了,若是真心话,那也是得作数的!”弘文帝其实是有心偏袒荆红林,立刻纠正了即墨沁的话。
即墨沁一听,心中更慌,弘文帝此理一说,就更难圆回此话了。对于荆红林,她不是不愿嫁,而是不能嫁!若说真心话,她当然是愿意嫁的!如此一来,以酒醉作为借口,显然是不行了。
“儿臣,有不能得的苦衷,不能嫁给天策将军!”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继续实话实说了。
“不得已的苦衷?!”弘文帝目光瞬间一沉,看着即墨沁,声音极为轻缓地说道:“即墨,你是指天命水逆,天寿有限吧?”
即墨沁全身一震,愕然抬首,定定地望向弘文帝,满脸惊诧之色。
“即墨,这个秘密,朕两多年前便已知晓。当年,肃卫在天水堡密室中,找到了有关你的资料。这几年来,我任你查阅皇城中的各类书籍,便是希望你能找到破解之道。可惜,我虽君临天下,在这件事上,却无法帮助到你!”弘文帝深深一声叹息,十分怜惜地看着即墨沁。
即墨沁神色渐渐凄苦,原来,帝上也一直在暗中助我,雾水渐渐浮现眼眸。
“即墨,这件事,前晚,天策将军已经知道了。你也不用瞒得这么辛苦了!”
“儿臣,恳请父帝成全,请父帝收回赐婚旨意!儿臣不能拖累天策将军!”即墨沁闻听此言,眼泪夺眶而出,俯跪在地,立刻哀求,声音都变了。
弘文帝一时默然,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即墨,昨天下朝之后,天策将军便在这里,与你同一个位置,俯跪了半天,请求朕赐婚于你!你们,这是要为难朕么?”说到这里,他也极为心塞,看着即墨沁,长久不再话语。
眼泪,从即墨沁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知道荆红林昨天竟在这里跪了半天,求取与她的姻缘,简直肝肠寸断。猛然间,昨晚酒醉之时的几个字眼浮现她脑海之中,“喜欢”,“爱”,还有,“妻子”!她颓然坐地,悲伤如同海水漫顶。
原来,昨晚,她把什么真心话都向他吐露了。而他,第二天便来向帝上求取赐婚,还让帝上收自己为义女,让她从此摆脱国师的身份。每一步,他都替她考虑好了,他要给她名份,娶她做妻子!
可是,愈是这样的情深意重,她愈是不能要。他拼尽全力要给她的一切,如今,她必须拼尽全力还给他。
她俯跪在地,哭着道:“父帝,儿臣之于天策将军,是困顿,是累赘,是心殇。儿臣不能因为这三个月,毁了天策将军的一辈子!儿臣,恳求父帝,能够让天策将军快刀斩乱麻,不再受儿臣的牵绊。儿臣愿意隐居山野,从此不回和京。请父帝为天策将军另择贤妻,让他……忘了我……”说到最后,即墨沁几乎是在泣血哀告。手链没有发冷,可是,此刻,心中的寒意却令她全身发抖。
这些话,盘桓在她心中已久,她只是未曾想到,有一天,她终究还是要说出来。她如此拼命地想要离开荆红林,除了短寿,还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愈是与她亲近之人,愈会遭受灾难。如若,她不是煞月之身,便说明是她的天命水逆,才会招至灾祸。在她有限生命的最后三个月,她绝对不愿就此连累荆红林!
“即墨,曾经,朕也与你有同样的忧虑。那时,朕担心天策将军会为情所困,迷失本心,不再担当得起护卫家国天下的重任。可是,昨天天策将军告诉朕,如若一个人,心中无小家,又何以擘天下。你的出现,是真正让他拥有本心,而非迷失本心。他对于你的感情,是因为你这个人,而不是其他原因。他说,因为你天命水逆,因为你天寿只有三个月,他更要守护在你身边。”
弘文帝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即墨,你能感受到天策将军的本心么?他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坚强,更加豁达,也更加懂得爱!你和我,都劝不退他的!”
昨天,他又何尝不是几次拒绝荆红林。可是,荆红林一旦决定的事,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或许,这也便是天策将军的可贵之处。他对于即墨沁的深情,让弘文帝愈发能够相信他对国家的忠诚。这样一个情深义重之人,哪怕没有皇室的联姻,必然也能担负起任何托付。
弘文帝知道,荆红林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值得信赖的。因此,他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如今,他希望即墨沁也能够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儿臣不愿拖累他……”
“即墨,你从来不是他的累赘!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与事,能够成为天策将军的累赘!他愿意这样被你牵绊,是因为他愿意!即墨,你懂么?朕曾经对他调发府兵、擅授隐喉、独闯皇城十分恼怒。但仔细想来,这些事情,其实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经过仔细衡量。他发动府兵,一路都经过了严密部署;给你隐喉,是令工匠特意新制的;独闯皇城,也是精准计算了时间。他从不做无意义之事。只有你,即墨,你是唯一的那个不可控。”
弘文帝看着眼前这个光华绰约的女孩,又道:“但你配得上他!即墨,你生性淳直,心怀大义,愿意为苍生承受苦痛。自你入了皇城,朕一直在不断观察你,你虽犹如从天而降,非我皇室子弟,却有一颗煌煌赤子之心。所以,朕愿意收你作义女,做朕的定国公主。即墨,因为你值得!听朕的话,回府吧,与天策将军一起,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朕知道,你们都在为对方考虑,此刻,便都遵从本心吧。”
即墨沁缓缓从崇景殿走了出来。迎面,荆红林似剑挺拔,风拂衣襟,身姿岿然不动,目光紧紧盯着她。那双璀璨的眸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忐忑。他当然猜得到即墨沁一个人留下,是要与弘文帝谈什么。
他看见,她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刚才必然经过了激烈的情绪起伏。他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刻,目光专注地望着即墨沁,不知道她会告之他什么话。
即墨沁一言不发,她看懂了他眼中的那丝忐忑,胸口一阵心疼:将军,是我的步步退却,让你总是如此辛苦。以后,不会了!
荆红林见她神色未有异常,只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今日从府里出来,她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如今,却愿意看着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接受了一切事实?
一念至此,他试探性地缓缓伸出右手,想去握住即墨沁的左手。她,完全没有闪躲。只是,即墨沁的手很冷,荆红林抓住她的手指。然后,又延着手指缓缓向上,直至将她的手整个握在掌心。即墨沁的手原本很冷,如今,一下被暖意笼住,整个人神思一振。
荆红林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将即墨沁牢牢牵住,两人并排向外走去。
回府的途中,即墨沁坐在马车里,依然有些神思迷荡 。刚才,被他光明正大牵着手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从此以后,能够一直被他这样牵着,感受他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
正想着,马车似乎停顿了一下。
不一会儿,车帘突然被撩开,荆红林出现在眼前,看了她左右身侧一眼,脚一踩踏,整个人钻进了马车,坐到她右侧。
即墨沁顿时一愣,这马车原是为女眷所用,虽然可以坐上两个人。可是,荆红林身材高大,他一坐进来,两人之间,显得有些拥挤。她连忙将身体往左侧移缩一下,毕竟,神智清醒的时候,距离荆红林太近,仍会让她觉得颇有压力。
荆红林倒全然没有注意到这马车内空间小了一点,挤在即墨沁身旁,十分惬意。只是,右手轻轻往她面前一伸。即墨沁这才发现,原来,他手里竟然还拿着两串冰糖葫芦。他轻轻扯掉一串冰糖葫芦上面的套纸,递到她手边:“你最喜欢的,试试味道怎样?”
即墨沁闻着这串冰糖葫芦的甜香,心中已经宛若喝了蜜糖。原来,他一直记着我说的话呢。接过冰糖葫芦,心头一动,想到荆红林从小未吃过这甜蜜美味,目光一闪,转而又递到他面前,说道:“将军,你先尝尝……”
荆红林眸眼闪亮,默默看了她一眼,轻轻咬住第一颗冰糖葫芦,咯咯清脆的冰糖声中,甜香充斥嘴里,再一口咬下整颗果子,一咀嚼,粉糯酸香的山楂合着脆脆冰糖,果然十分美味。他认真品尝着此生第一颗冰糖葫芦,神色甚是享受。不过,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即墨沁。
即墨沁看他吃得甚是满意,低头咬下了第二颗冰糖葫芦。这果子甚大,她一口只咬掉了半颗,细细品了品,又咬下另外半颗。觉得冰糖脆甜,山楂鲜糯,十分可口。正吃得甚是满意,荆红林突然提醒她:“唇上,粘着冰糖了……”
她微微一愣,遁着荆红林的目光,正看向嘴唇左侧,准备用手去擦,荆红林却突然又道:“别动,我来帮你……” 他突然俯身向前,对准她粘着微小冰糖的嘴唇,一下覆了上去,两人瞬间嘴唇贴紧。这美丽樱唇实在魅惑,荆红林心中一阵激跃,几乎已是本能反应,亲吻动作略显笨拙。厮磨之中,感受着女孩所有的甜美气息。
即墨沁只觉得脑海中轰地一声,眼前似是金星乱冒,全身僵直,不知所措。随着荆红林亲吻时间的不断延长,她愈发紧张起来。她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呼吸,整个脸憋得红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想要推开荆红林。荆红林似是发现了她的极度慌乱,身形轻轻退开。仅此一瞬,即墨沁连忙大口呼吸。
荆红林离得她极近,看着她通红的脸庞,闻着她香馨的呼吸,嘴唇瞬间又覆了上来。即墨沁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整个人在激动与窒息中轮转。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亲吻,他清冽的味道,其他的,都已消失不见。
马车在将军府门口停了许久,所有人都站着不敢轻举妄动。荆红林自从进入马车后,便没有出来。马车停了下来,荆红林还是没见出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马车里没有一丝声音,马夫也不敢贸然上前揭起车帘。直到一个机灵的侍卫,跑去喊了徐管事出来。他一出府,看见飞雪空着鞍,一大队人都愣在那里,便问道:“怎么了?将军呢?”
马夫用马鞭指了指后面,也不敢说话。
徐管事一瞧,也是一惊,怎么跑到即墨沁的马车上去了,侧耳听了一下,似是也没什么动静。他反应极快,挥手示意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自己候在马车外面。等了一会,也觉得老这样下去不行,上前轻轻用手指敲了敲马车的一根横木,轻声说道:“将军,到府了……”
这声音虽然极轻,可在里面的即墨沁听来,无异于一道惊雷。万物静籁中,她猛然惊醒,双手拼命地去推动荆红林的胸膛。荆红林自然也是听到了,但只想假装没有听到。见即墨沁慌乱得直推他,只好抑住心中对徐管事干扰的不悦,极为不情愿地缓缓探起身,目光仍久久停留在即墨沁的红唇之上。
即墨沁已是极度无措,努力坐直身体,又担心发饰松动,衣服上有褶皱,被人看出了异样。荆红林在一旁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实在可爱,又忍不住俯身向前,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啄住她的樱唇。即墨沁差点又窒息过去,好不容易等他松开,声音都已慌得哑然,怒嗔一声:“将军……”
荆红林这时不再逗她,替她整了整发冠,理了理衣褶,却又贴着她耳畔低语道:“别紧张,你是我新娘子,我亲一会儿,多正常!”一边狡黠地眨了眨眼,牵着她的手,缓缓走下马车。
徐管事抬眼一看,两个人,一个志得意满,一个满脸通红,嘴唇却都红得不太正常,心下已是了然,神色一时也是颇不自然。他在荆红林身边么久,何曾见过他这样任性飞扬。不过,此时也只能假装没有看到。一众人,个个目不斜视,当作一切如常。
只有即墨沁一个人,脸皮太薄,一张脸是红了又红,怎么也褪不下来。到了秋源阁,小茗惊然一问:“姑娘,您脸怎么了?”瞬间,更是红得像烧起来一般。
进了秋源阁,即墨沁彻底被李嬷嬷保护了起来。根据婚嫁流程,在仪式之前,公主与驸马是不能见面的。这段时间,李嬷嬷将教授即墨沁大量皇族礼仪。看着李嬷嬷极为严谨的态度,即墨沁一想到马车中的亲|吻,好几次都不敢抬眼看她,总觉得是做了逾规之事。
而且,经此一吻,她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某次脑中火花一闪,突然想起,上次西岭之后,小茗曾说荆红林给她喂药。如今,回想那种唇齿相抵,鼻息相融的感觉,顿时明白,他便是这样喂的药。
想着此人做事之执着,常有破规之举,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肃卫厅内,荆红林大大咧咧地坐着,周政长身挺立在一旁。两人面前,正坐着玉仑族大长老。他自被弘文帝叮嘱之后,不敢再传播煞月之兆。当日,他已感觉到弘文帝对即墨沁似是格外青睐,觉得弘文帝已被她迷惑,对他的话反而不太重视,心中颇为愤愤不平。只能等候在和京城中,想着待到当天自己预言成真,弘文帝便会诚心诚意再来请回他。
谁料,当天大晏国各地并无灾难。天启殿虽遇雷火,又被即墨沁舍身挡下,所谓的“煞月之身”,竟成了帝王家的救命恩人。他见预言均未发生,甚是失落。在和京城流连了几天,弘文帝也没来宣召他,想来已是不得信任,只得启程回乾灵谷。
走到一半,被周政派出的肃卫截了回来。到了肃卫厅,又被带进了一间狭室。前期在皇城,他还备受尊敬,被弘文帝赐座。如今,却已如同阶下囚,心中甚是惊惧。
眼前一坐一站的两位年轻武官,相貌虽不是凶神恶煞,神情却都是冷峻异常,心下更是忐忑。他一心以为是因为预言不准,触怒了弘文帝,立刻开始喊冤:“老朽有关天命之女的预言,均在本族古籍上有记载,绝无虚言。老朽愿面见帝上陈情!”
荆红林斜坐在椅子上,目光冷若冰刀。他身姿向来挺拔,坐姿甚少如此痞散。只是,他从赵显处得知,便是这位玉仑族的大长老不问青红皂白,将“煞月之身”与即墨沁联系起来,还到处散播此类说法,让即墨沁吃尽苦头。心中有气,格外地轻蔑他。冷笑一声,问道:“古籍上,也记有‘煞月之兆’么?还是,只是大长老的臆想?”
他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大长老哑口无言。当年他来到皇城,遇到洪春,交谈中得知卜卦之事,因深信即墨沁天命水逆,必将为祸世间,立刻把她与煞月之身联系起来,古籍上确实没有记载。他仅凭个人武断,将原本无辜之人说成煞月之身,这个问题,可谓一针见血。而且,事实证明,当天各地无灾无祸。皇城中的灾祸,也被即墨沁一力挡下。到得最后,她不仅不是煞月,还是功臣。
见他神色尴尬,荆红林又问道:“国师离族十余年,大长老对她现状可谓一无所知,为何一定要藉天命水逆之名,如此苦苦相逼?”
“族中古籍有载,天命之子,若是女身,必会引灾入世。千年以来,我玉仑族始终承启天意,护佑天下安泰。既然族门不幸 ,必然要拨乱反正!”
“拨什么乱?这些年来,不说国师梦中遁形救人,即使在现世之中,她也不顾自身安危,多次济世安民。大长老口口声声说她会引灾入世,依我看,这完全是颠倒黑白吧?”
“你,你……”大长老脸色铁青,一时结舌。玉仑族人,向来将古籍奉为圭臬。书上的记载,原本确是如此。因此,当年几位长老才会急急地要将即墨沁锁入山中。谁知,闵夫人竟带着即墨沁出山隐居,此后踪迹全无。
这十六年来,作为玉仑族大长老,他整日提心吊胆,就怕即墨沁出世作乱。当年知道弘文帝新立国师,是个女子,惊惧之余,他还亲自出山到和京一探究竟。这一探,遇到了洪春,知道了煞月之兆,便将其与即墨沁联系在一起。
正欲面见弘文帝之时,忽闻族里元长老暴卒,应是泄露天机所致。如此,便也不敢轻举妄动,想着距离煞月之兆还有三年,准备静观其变,又回到了乾灵谷。
谁能料到,今年再次出山之后,正碰上大晏国各地灾情此起彼伏,他也算是一片好心,想着煞月之日临近,一路往和京这边赶,一路开始频发警告,实则是添了不少乱。
弘文帝派钦差下去查实,发现各地灾情除了相对集中,其实并不严重,作了赈灾措施很快平息。如今,他被肃卫找到并带回皇城。荆红林此刻问他的问题,也是这段时间他的迷惑。
此时,他已知晓,在散播煞月之兆的说法之前,大晏国内,对即墨沁一片赞美之声。这位天命水逆之女,在这近四年里,除了济世救人,就没做过什么其他的事。如此说来,所谓引灾入世,究竟所指何事呢?他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底气还是有的:现在没有引灾,不代表以后没有!只要即墨沁存在一天,这个预言便会存在一天。只是,眼前的这个青年武将,目光冷若冰霜,对他敌意甚重,问题一针见血,确实有些吓着他了。
一旁的另外一位武将,此时徐徐开口,声音显得温和一些:“大长老,听说,国师有天寿之限,这个,古籍里也有记载吧?”
大长老立刻点了点头:“古籍记载,水逆之命,生年不过二十。”
荆红林一听,目光闪过凌厉之色 ,追问道:“可有破解之道?”
大长老立刻摇了摇头。
“那,‘星月合璧’之说呢?”周政又问道。
大长老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星月合璧’,那是元长老胡诌的!古籍中,只记载有‘续命之说’,天命之女十七岁之前,亲缘之血可以传续性命。不过,这位亲人必须牺牲自己的阳寿……”
荆红林瞬间沉默。两年多前,玉芸告诉过陈吉,闵夫人与即墨沁在晨晖殿发生激烈争执。闵夫人割伤手掌,而即墨沁抵死阻止,导致吐血昏迷。如今想来,当时应该是闵夫人想要续命给孙女,但即墨沁誓死不从。想到祖孙俩那时经历的绝望,他心中一阵黯然。这个女孩,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就经受了多少身心折磨?
“元长老为何要胡诌这么个说法?”周政追问。
“他……”大长老一愣:“他便是心肠软弱,做事瞻前顾后!当初,若不是他心神不定,漏出话来,又怎会让即墨沁祖母看出端倪,择日逃离乾灵谷。之后,又向她泄露天机,以致受到天谴……”
“泄露天机?”
“三年前,即墨沁祖母曾回来找过元长老,他应是把亲缘续命的天机告诉了她,还编了个‘星月合璧’的说法,引祸上身……”
”古籍上,确实未有记载‘星月合璧’?”周政又问了一句。
“玉仑族古籍,原就一本,若他能知道,我便能知道!什么‘星月合璧’,即墨沁如今连煞月都不是,又何来‘星月’?”
荆红林与周政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位大长老,确实不知‘星月合璧’的玄机。
周政心思极为细腻,目光一转,上下打量了一下大长老,见他身着粗麻衣衫,想来族中生活简朴。思忖了一下,又问道:“玉仑族隐匿深山,何以为生?”
大长老愣了一下,说道:“玉仑族自给自足,农作、桑织、畜养,凭劳作生存。”
“长老们也各有司职?”
“那是自然!”
“元长老是何司职?”
“他,司牧。”
回答这些自觉了无意义的问题,大长老有些不耐烦起来,又道:“天命水逆之事,我自可向帝上陈情。如今,即墨沁二十岁未到,一些灾相,还未可知。大晏国若要保得平安,此女,必须严加防范!”
荆红林倏然从椅子上站起,上前几步,俯身看向大长老,冷冷说道:“即墨沁即便是天命水逆,也是玉仑族子弟。大长老自诩玉仑族福佑天下苍生,当年却容不下身边一个三岁幼童。你只把她看作是一个错误,横加苛责,一味打杀,总想要将她从这世上彻底抹去,却从未想过她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元长老拼着泄露天机,让即墨沁祖母有机会带她离开乾灵谷,是因为他心怀光明,希望她能有机会扭转天命。”
荆红林目光愈发凌厉,继续说道:“你说元长老心肠软弱,我看他才是勇者。古籍记载之中,天命玄机背后,必有转寰余地。他能看出,你却看不出?你不是看不出,你是不愿意看出,更不愿意去做!因为泄露天机,可能引祸上身。你不敢做的,元长老却去做了!你可知,这四年来,即墨沁吐血反噬,拯救了多少天下苍生?幸而,十六年前,她得以逃离了乾灵谷,在闵夫人的教|导下,平安长大。如今,这个天命水逆之女,并未成为祸害,反而成了救世之人!面对这个事实,大长老不觉得汗颜么?”
荆红林已从弘文帝与赵显那里,获悉了大长老的所有说词,知晓了即墨沁身世之迷。他何等聪敏,一番前后联系分析,已经将玉仑族与即墨沁之间的纠葛掌握了八|九不离十。
大长老被他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荆红林的话,可谓句句直达要点,连他努力隐藏了十几年的私心,也被说准。在即墨沁这件事上,不管是从全族利益还是个人安危出发,他确实有许多退缩。
千年应呈天命的神族,竟出天命水逆之女,简直是奇耻大辱。十六年前,他与几位长老只想尽快压住此事,将即墨沁锁入深山,从此让她不见天日,让世间避开噩运灾难。然而,古籍也有记载,水逆天命,一是十六岁之前若无遁梦,便无水逆;二是虽然天寿有限,却可以亲缘续命;三是若入世遇有机缘,或有回转。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凡透露者,必受天谴。他与其他几位长老自然不愿涉险,只想将即墨沁一关了之,任她自生自灭。
元长老却不忍心看着这个三岁的孩子从此一生禁锢于石室之中,生死难测。当时,向即墨沁祖母暗示了第一个天机,导致几日之后,祖孙两人偷偷离开了乾灵谷。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元长老可谓是舍身取义,不仅救了一个孩子,还因此救了许多百姓。与他相比,自己确实显得胆怯。如今,被荆红林一双寒潭般的眼睛看着,大长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额头渗出层层冷汗。
走出狭窄的囚室,周政看了一眼荆红林,犹豫了一下,说道:“当日,从狭里巷回来上禀时,在下将公主的私物呈交帝上,将军,不会怪我吧?”
荆红林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指挥使职责所在,何以怪之?今日,更要感谢指挥使,半路截回大长老,替公主追问线索。”
荆红林知道周政处事圆滑。当日,他将即墨沁的随身私物呈交弘文帝,便是揭露了荆红林对即墨沁的护佑之心,导致弘文帝立刻赐婚于他,惹起一场风波。此事过后,周政自然是担心荆红林会记恨于他。但是,荆红林何等通透,他自然理解周政的处境。作为肃卫,若不时常提供一些密要信息,又如何取得弘文帝的绝对信任?
周政的这种做法,其实在他预料之中,也在他掌控之中。他既送出“隐喉”,便不怕被人知晓,不过是在等候一个时机而已。而周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既推动了这个时机,也得到了弘文帝的信任。实际,是个双赢局面。
“将军气量,自然不同常人。公主天命坎坷,心地仁善。能够为她做一些事情,在下愿意之至。”周政说得,十分诚恳。
荆红林微微一笑,说道:“荆某此次突然来麻烦指挥使,是唐突了。”
周政甚有默契,也微微一笑:“其实,帝上也早有这个意思。将军是为了公主,询问几句大长老,也是合情合理。”周政早就得到过弘文帝的首肯,如若荆红林要找大长老,肃卫尽可以带路。
荆红林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泛起一丝忧虑:“可惜,还是不知元长老所提‘星月合璧’究竟有何玄机,公主天寿之限渐近,这条线索,还请指挥使继续关注!”
“请将军放心!这段时间,肃卫一定竭力查找线索!”
“多谢!”
”将军不必言谢!“周政突然看了荆红林一眼,说道:“将军可否记得,当年为引秦二爷出来,将军自愿身陷囹圄,在天牢住了几天。那几日,我夜夜陪着将军对弈。有一晚,我出去见了一个人。回来后,并未告知将军详情。将军说,若我觉得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详说。”
“指挥使现在可以说了?!”
“是!在下当晚会见之人,是定国公主!”
荆红林眸光闪烁,看向周政。
“整个皇城内外,当时,唯有公主一人敢来肃卫厅!我劝公主不要惹火上身,公主回我,大晏国不能没有将军,她不能眼看着大晏国自毁长城!之后,在下想到藉此顺水推舟,推波助澜,迷惑秦二爷,告之公主六字‘自古,文臣武将’。随后几日,有不少文臣上折婉转力保将军。在当时那种形势之下,公主又全然不知情,此事如若不是设局,以公主的胆识与谋略,也可谓已是力挽狂澜。经此一事,在下觉得,公主之胆略,之大义,实在令人钦佩!”周政目光直视荆红林:“这样的公主,哪怕不是天赋异禀,也是大晏国需要的!因此,将军不必谢我,能够为公主效力,在下愿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