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景殿内,赵显长跪在弘文帝面前,一脸愤愤不平:“父帝,儿臣知道不该来给父帝添堵,明煊也叮嘱我不要打扰父帝。可是,父帝让明煊去督建这么一段可有可无的城墙,儿臣实在难以理解!”
赵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会冲撞弘文帝,言语极为直来直去:“云洛这件事,天下人不知,可我们都知道,错不在明煊。他为了云洛,已经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父帝为何还是要将他逐到西戎边境去受这般苦?儿臣恳请父亲重新考虑一下……”
弘文帝望着赵显,神色平静,只是,一开口,语气却是冷冷地:“天策将军都知道不要来打扰朕,你在这儿着什么急?”
听父帝语气已有几分不悦,赵显伏下身不敢说话。
弘文帝眸光一动不动,认真地看向这个他所有皇子里最优秀的皇子,过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与天策将军,情同手足。不过,在有些事情上,你是皇子,他是人臣。你有你的身份,他有他的本份,尽忠职守而已,不要如此大惊小怪!”
赵显继续沉默。早上他在将军府时,荆红林也和他说了一番类似这样的话,并叮嘱他千万不要去帝上面前陈情。
可是,他回王府后,认真想了想,觉得荆红林能忍,他却实在不能忍,父帝明明有其他更妥善的方法,比如离和京更近的燕州、豫州等地,一样是惩戒,这些地方不是荒蛮之地,条件更好一些。反正,荆红林在外面待够一段时间,让天下人看着,达到被惩戒的目的,不就行了么,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放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荆红林虽是人臣,可他自小为皇家吃了这么多苦,此次和离又是为了放云洛自由,父帝竟也不能通融,实在令他忍无可忍。
为什么他们赵家,总是宁可负了荆家人?当初娶云洛,她已状若痴儿,荆红林明知身陷囹圄,却毫无怨言,一口应允婚事,只为护卫云洛此生周全。
如今,云洛与人怀子,违备婚约在先,荆红林毫不计较,苦心安排了此次和离,保全了云洛名声,拼力放她一生幸福。最后,却还要受到这种对待。赵显想不通的是,荆红林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点应有的权利么?
“显儿,起来吧!”见赵显梗在那里,沉默不语,弘文帝知他心绪难平,语气略显温和:“此事,你要相信朕与天策将军!朕,现在要去太极殿,你陪朕一起去……”
赵显心头一跳,抬起头来:“是!”
太极殿,黎太贵妃看着父子两人,甚是高兴,眼眸中虽已是暮色重重,但闪动着点点光芒,一脸慈爱:“可劳烦帝上来这一趟,显儿也来啦……”
“这孩子,有些事不甚明白,朕想着,正要与太贵妃聊聊,便带他一起来了!”在黎太贵妃面前,弘文帝甚是随和,一点也不摆帝王的架子,坐在素云搬过来的椅子上,喝了一口素云递上来的茶,细一品,问道:“这茶,是国师带来的吧?”
“是啊,自从认识了那孩子,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来太极殿看老身。每次,都会带些花茶来,甚是有心。怕这里泡的茶不够滋味,一份份还都按量分好。这样啊,素云只要按着一壶茶水的量去泡,每次都是一样的醇香沁脾。”黎太贵妃笑意连连。
赵显在一旁,不由叹了口气,这即墨沁人缘还真是不一般,连黎太贵妃这里都能每月来一次,而且,看把老太太给哄得高兴得,那笑容比喝了蜜还甜。
弘文帝点了点头,欣赏地道:“国师,确实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我在崇景殿,如今也只喝得惯她配的茶。”说到这里,他似是想到什么,顿了一顿,眸色深了一深。
黎太贵妃认真地看向弘文帝,眼神浊浊,似是也没看清什么,身子往前一探,轻声问道:“听说,天策将军与云洛和离了?”
“是,这两孩子缘份已尽!前日,云洛已嫁了新驸马,她甚是倾心。”
“噢……”黎太贵妃十分通透地一声长叹:“我的云洛,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
“太贵妃明睿。新驸马,我仔细观察过,也是一表人材。最难得的是,他与云洛两情相悦。这段时间,云洛心情甚好,身体也好了许多。待过段时间,说不定还能进宫来看望太贵妃。”
“好,好事!”黎太贵妃十分高兴:“老身等着云洛来看我!”说完,她又看向弘文帝,轻声问道:“这件事上,天策将军,可吃了不少苦吧?”
弘文帝顿时默了一默。
“太贵妃,您说得太对了!”赵显在一旁,忍不住发声:“明煊这几日,被天下人指摘、痛骂。可是,他为了云洛,一声不吭。父帝还要罚他去西境督建城墙,明日启程。可是,这明明不是他的错,明煊,真是太惨了!”
弘文帝继续沉默,竟也没有阻止赵显如此情绪化的语言。
黎太贵妃伸出手,赵显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右手,她左手抚了抚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显儿啊,九年前,天策将军答应娶云洛时,或许从未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
“是啊!当年,他为了云洛,答应守护她一生,这几年来,一直谨守承诺。谁知,云洛这次被掳走,竟与人日久生情……反正,这次,明煊又是为了云洛,主动提出和离。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却要面对天下人薄情寡义的指责,这,这让人何以忍心!”在黎太贵妃面前,赵显便愈发像个曾孙儿一般,说话直白。
”嗯!”黎太贵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道:“显儿啊,天策将军这孩子,自小性情隐忍坚毅,又聪慧敏锐。这样的孩子,每做一件事,都会极为理智,都会有他的道理。”
“他,聪明到极点,心地也好到极点!从小就是这样,从来只为他人着想。我就一直说他,像个无情无欲的铁人似的,把自己逼得太紧。父帝第一次见他时,也曾说过,此童心中无我!”赵显看了看弘文帝,十分为荆红林愤愤不平。
黎太贵妃又拍了拍赵显的手背,笑了起来:“这个‘无我’的孩子,如今开始‘有我’了,你不觉得惊喜么?”
赵显一时有些茫然。
弘文帝在一旁,只又说了一句:“太贵妃明睿!”
“帝上,天策将军,确也是苦了一辈子了。如今,既然已经和离,帝上是想放他自由么?”黎太贵妃突然问向弘文帝。
弘文帝神色阴晴不定,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最终微微摇头:“非我不想,是我不能!”
赵显看着这两人,像打哑谜一般,一问一答,也听不出所以。但是,心思却也突然间沉静了下来。作为弘文帝最青睐的皇子,赵显自然也是能力超群。他已经明白,这其中,必有自己不了解的内情。
“嗯!”黎太贵妃似是已明白了弘文帝的意思,又点了点头:“若帝上觉得不妥,那便是不妥!”性情既隐忍坚毅,又聪慧敏锐,眼前的弘文帝,何尝不是这样的人。既然,他觉得不行,必然是有理由不行。
“国师初来太极殿时,太贵妃曾告之过朕国师可能的身世。今日,可否,再细说一番。”弘文帝突然换了话题,说起了即墨沁。
“这孩子,与我一见如故。一手古琴,弹得出神入化,让老身想起一位故人。四十年前,文相国家的三小姐,闺名迦莲。天姿聪慧,号称‘女诸葛’,也是倚梅派古琴的唯一传人。当年,在崇景殿,太宗、德音皇太妃与老身曾听那三小姐拨弦抚琴,真是冠绝古今,此生不忘。国师,与相府三小姐,眉眼极为相似,又得倚梅派真谛,故而我推断,这孩子应该是相府三小姐的孙女。后来,我给帝上写了那封信,将老身的推测告之。”
“难道,即墨沁竟是相门之后……”赵显听到这里,甚是高兴,忍不住插了一句。
黎太贵妃见赵显喜形于色,抚了抚他的手背,接着道:“我听说,国师祖母自称闵夫人,一并也住在晨晖殿内,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断。闵,门字口里一个文。这位三小姐,终还是惦念着本门的姓氏。不过,她如此隐姓埋名,必有她的考虑,因此,我也并未想要去打扰她。只是,我思前想后,将此事告之了帝上,也是希望,帝上能对这一对祖孙,多一点知情。”
黎太贵妃突然看了一眼赵显,目光有些闪烁,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先帝登基当年,文相国忠言禀直,惹怒了先帝,先是被投入天牢,一个月后,文氏一族被以欺君之罪,满门处斩。”
赵显听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能想到呢。当年元宵灯会,相府三小姐文迦莲夜游时偶遇女方士,被收为徒弟,随师云游四方,离开了和京。之后,竟成了相国府唯一的生者!”
赵显听得,脸色都变了。
“如今,四十年过去,当年的‘女诸葛’,带着天赋异禀的孙女,回到了和京城。”黎太贵妃看向弘文帝,深深一叹:“国师,慧根深种,性情淳直,文迦莲是培养了一个好孙女。”
弘文帝轻轻地点头:“我与国师,也是一见如故。这孩子,确如太贵妃所言,聪慧淳直,又身赋天命,梦中遁形济世救人,对大晏国来说,恰如福报!闵夫人,确也是气度非凡,虽是村妇装扮,一身慧敏锐气,也是遮掩不住的。太贵妃告诉朕国师身世之后,朕也作了查实。此后,朕也有担忧,先帝当年将文氏一族灭门,对相国府三小姐来说,无异于血海深仇。但是,以闵夫人与国师的言行举动,这祖孙俩,始终赤胆忠心,没有任何不妥之举。”
弘文帝又微微叹了口气:“只是,闵夫人被害之前,曾找过朕,请求要与国师离开皇城,回云间安养。但朕没有同意。国师,对大晏国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闵夫人遇害之日,曾再次求见于朕,朕也没有应允,将她挡在了崇景殿外。想到这个,朕总是觉得有愧于国师!”
“帝上,闵夫人遇害前几日,曾到太极殿见过老身。她恳请老身能够替祖孙俩求情,让帝上能够通融,让她们能够回到云间。以她当时言辞之急迫,必是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可是,我的想法,与帝上是一致的,国师这孩子,对大晏国来说,太过重要。因此,婉转地拒绝了她。不过,她似乎没有放弃,到最后,她还是提到了文氏一族被灭门一事。她当时对老身说,希望能够保住文氏的血脉,她会以此再去请求帝上,望帝上能够垂怜。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准备揭示国师的身世,以此求得帝上的体谅。只是,她并未知,帝上原本就已知晓。而且,随后,自己竟被奸佞设计杀害。”说起这个,黎太贵妃眼中浊眼闪闪,显然也颇为伤感。
弘文帝默了半晌,说道:“朕也觉得,闵夫人此次来求朕,似是格外固执。国师一事,愈发棘手!“弘文帝叹了一口气:”太贵妃,如今朕担心的,是内监洪春在供词中提到了‘煞月临空’……煞月之说,朕不得不格外慎重。否则,一旦成祸,受苦的,便是天下黎民百姓!”
赵显原本在一旁,听得已经完全哑然,如今,突然听到“煞月临空”四个字,心中顿时一凛。
黎太贵妃脸色一变,惊诧地看向弘文帝:“钦天监卜卦之事,洪春之流,竟然也知道?”
弘文帝轻轻点头:“此事,非同小可!三年前钦天监一卦,算出煞月临空,国难将临,这个不详之兆,如今还有一年未到,就有可能发生。洪春的供词中,明确指出,国师,便是煞月……这,实在令人匪疑所思!”
黎太贵妃的脸色瞬间苍白:“这孩子,竟真是煞月?”她的手都抖了起来:“可是,这孩子明□□根清明,心性又淳直善良,而且,经常遁梦救人。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救世之主,怎会竟是煞月?”
“这正是我最担忧的!煞月即出,必然也是有非凡之兆,举国之中,国师确实异于常人,梦中遁行,既是仙迹,或者也是先启之兆……国政之事,朕无论怎样,都能掌控。然而,这天象之兆,却无万全把握。如今,距应兆之日,还有不到一年,在这期间,会有什么变数,谁也不知道。”
弘文帝突然看向赵显,见他也是脸色苍白,不由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驱使天策将军远赴千里的真正原因?”
见弘文帝神色如此凝重,赵显立刻摇了摇头。今天,他听到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惊人,但是,他真是不知道,是否还有更惊人的消息。
“天策将军,对国师早就情根深种!当年,他擅自出动府兵,赴天水堡营救国师之时,我便开始隐隐担忧。此后,我敲打过天策将军,可是,以他那样的心性,一旦情深而起,必持以恒之。国师异赋在身,我赐她’金玉旨‘,便是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这孩子与天策将军几次生死交集,虽然懵懂,却又怎抵情窦初开。这两人,虽然都止乎于礼,可‘情’这一字,最是销骨蚀魂,心有所念,岂非忍得?太贵妃刚才已然看出,天策将军此次的和离,虽然的确是为了云洛在前,可是,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从‘忘我’到了‘有我’。如今,他不顾一切,忍辱负重,更是想要为自己闯开一条道路。可以名正言顺地,期望另外一个女子!”
“可是,父帝,明煊这样做,有错么?”赵显听得弘文帝一番话,顿时回过味来。然而,转念之间,又愈发忍无可忍:“他与云洛一起长大,原就只视云洛为妹妹。当年,云洛受辱受伤,他为护她清白,护她周全,答应了父帝的赐婚。可是,父帝又是如何忍心,让明煊就此要被云洛绑缚一生,断情绝嗣。这几年来,我不断怂恿他娶妾纳小,就是希望他的日子不要过得那么绝望。可是,他已经习惯无欲无求,始终对此不理不睬。如今,我才晓得,原来,他也有情,他也需要有爱!既便是人臣,可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人,各有天命!”弘文帝望着自己情绪激动的儿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天策将军,自出生开始,所受的一切教导核心,便是家国天下,顺承天恩。否则,何以能够成为一国总督军?我又怎会放心将一**政放于他之手!他的冷酷,他的勇毅,他的忘我,是所有教导、训练、厉炼的结果。他七岁进军营,十一岁进我先锋营,每一步,都只能靠他自己。显儿,你不能用你的标准,去衡量他的幸福。他当然已经习惯,在他的世界里,可以有朕,可以有国家,可以有天下之众,唯独不能有自己。”
“不,至少,他现在可以有即墨沁!”赵显依然在为荆红林争取着什么:“我知道,父帝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是,如果,明煊真的遇到了对的人,儿臣恳请父帝,让明煊得到自己的幸福!”
“显儿,你刚才也听到,钦天临三年前曾卜卦‘煞月临空’,如若此卦成真,国师又确是煞月之命,你可知道,这将是亡国之难!如此,朕怎能让天策将军再接近国师?如果煞月成真,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何况……”
弘文帝原本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想了一想,终究忍了下去,没有说出来,转而说道:“总之,朕将天策将军遣之千里之外,便是要杜绝这种可能。当然,如果可能,半年之后,事实证明,国师不是煞月,那么……”
弘文帝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时又说不下去了。于是,就此打住。只是,神色颇为阴郁。
“可是,父帝那日还对儿臣说,此类卜卦,作不得数,不要信洪春之言……”
“三年前卜卦之时,有卦相显示,三年后应再卜一卦。朕,当时也不能肯定。只是,那日随后朕就去了钦天监。卦象,依然。”弘文帝面色愈来愈冷:“而且,这次卦相显示,煞月在东。皇城里,只有晨晖殿,处在正东。当然,此卦象比之三年前,虽有清晰的地方,也仍有模糊之处,未能完全看透。依监正之言,半年之后,仍需继续卜卦,届时,一切应该就能明确了。”
赵显顿时哑然。如此说来,弘文帝也是费尽了心力,又去做了卜卦。只是,如今结果如此,他一时也无法反驳。
弘文帝目光炯然地看向赵显:“今日,与太贵妃在这里的谈话,绝非儿戏,只限于我们三人。在卜卦未完全明朗之前,你,绝对不能对天策将军提起任何一字,懂了么?”
赵显只能低头,轻声道:“是,儿臣明白!”
黎太贵妃望着赵显,浊然的眼神也愈发黯淡。
弘文帝目色沉沉:“此卦颇有异相之处,卦相是大凶之兆,卦心是混沌迷蒙之相。朕只希望,待半年后,光霁月明,无论国师命程如何,终能还她一个清白。”
和京外城,荆红林与赵显分骑白马,并驾而立。远处,一万兵马正缓缓向城外整列行进。旌旗猎猎,马蹄声声,万余兵力,不闻一丝凌乱之声。
这是荆红林的精锐之师,此次,他去西境督建城墙,地点,其实是他自己的抉择。这段时期,西北一线遭遇饥荒,时有乱匪侵入边塞城镇,骚扰边民,掠夺庄稼家畜,且有渐渐漫延之势。他正好乘此机会,仔细巡视西境,若乱匪骚扰严重,便筑墙防御;若只是流匪骚扰,便追击歼匪。这一次,他想从源头上解决边境骚扰难题,让西北边民永不再受匪劫之苦。
”明煊,此去西境,估计至少半年,你可要保重!”赵显叮嘱荆红林,甚是依依不舍。
荆红林嘴角一挑,眯眼看他:“殿下,你甚少如此多愁善感。以往送我出城,恨不得引亢高歌一曲,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压低了声音,又道:“不过是巡察流匪之事,没什么可担心的。如今,和离之事余波未了,我就是到外面躲个几月,待耳根清净了,很快就回!”
赵显目光直直地盯着荆红林,神色总是闷闷不乐:“明煊,你……”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十分属意即墨姑娘?这次和离,你成全了云洛,让她能名正言顺与如意郎君相守一生。可是,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打算?”
荆红林瞬时一愣,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默而不语。
“你知我脾性,心里向来藏不住事。三年前在将军府,我便看出,你对即墨姑娘情有独钟。后来,我一直明里暗里怂恿你,是因为觉得你与即墨姑娘确实天生一对……”
赵显继续直直地盯着荆红林看:“那时候,我是想着,若你真是对即墨姑娘心有所系,我便凭着皇子身份,拼着忤逆之罪,也要在父帝面前替你争取,甭管什么驸马身份,至少,能让你娶即墨姑娘为妾……”
听到这里,荆红林眼光倏地一沉。
赵显继续说道:“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云洛出了这件事后,你竟然提出了和离。明煊,你是不是,对即墨姑娘太过执着。你心里,原来,竟一定是要娶她为妻么?”
荆红林目光缓缓望向前方,幽深似潭:“真正心之所属的女子,自然是要娶来做妻子的!”他又缓缓收回目光,认真地看向赵显:“殿下,当年我娶云洛之时,也未曾想到,竟只会护她这一程;更未料到,她能机缘巧合遇到真爱。原本,我早已做好孤孑一生的准备。即使三年前遇到了即墨,即便意识到她是我心之所向。但是,我与云洛婚约在前,于情于理,在礼法上,我不会逾越半分。如今不同的是,云洛找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即墨也已出现在我生命里,上天既然给了我们这个机缘,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次和离便是水道渠成。云洛是我妹妹,即墨是我所爱,为了她们俩,我确实一直有心,要拼出一条阳关大道。如今这一切,所有的指责、辱骂、不屑,我都坦然受之,甘之如饴。所以,殿下,不要再皱着眉头,请开开心心地为我饯行!”
听着荆红林一番剖心之语,赵显愣愣地看向他,一时有些失神。荆红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表明,对于即墨沁的感情,他已苦心经营三年。
荆红林的认真执着,赵显是领教过的。当年,在漠北战场上,十四岁的荆红林亲率三十单骑闯入千人敌阵,拼出一条血路,救出了深陷囹圄的睿王。
当时形势下,所有人都在苦劝他不要涉险。但是,一言不发站上城墙的荆红林,在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地观察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发现敌阵中的一个松散处。
拼着这转瞬即逝的一线生机,荆红林带领铁御军像旋风般冲入敌阵,将已经绝望的睿王顺利带回。因为突击的时机实在太快,敌人竟没有时间作出合理反应。他率领的三十单骑,无一人伤亡。
这种孤狼般执着伺机又险中求胜的奇迹,在荆红林身上并不少见。战场上,无论敌我之军,都会觉得天策将军难以琢磨,行事忽而稳若磐石,忽而又疾若闪电。这种对战事时机的观察、掌控以及一击即中,是荆红林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特点之一。
赵显专注地看着他,此刻的天策将军,眼神中又再现了那种凛然霸气。一瞬间,令赵显都意气风发起来:“明煊,我就知道!”
可是,喊了这一句,却又犹豫了起来。太极殿的对话,绝非戏言。赵显已经明白,父帝对荆红林与即墨沁感情的判断,极为准确。一股恐慌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荆红林隐忍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如今,因为煞月之卦,又要承受连他都无法把控的命运,这种打击,何其残酷?
“明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毕竟,即墨姑娘是国师身份……”赵显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可怕 ,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殿下,是想告诉我什么?”荆红林察觉到异样,上下打量着赵显。
“明煊,你知道,你对父帝意味着什么。他自将你揽入先锋营,便将你视作亲子。你要相信,他为你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他有心想提示他,可是,他又如何能违抗君令?而且,父帝之言,并非空穴来风。即墨沁若确为煞月之身,荆红林如今的靠近,岂非如同飞蛾扑火。
赵显突然觉得,今日出来之前,就不应该喝那几杯闷酒。如今,不仅头有些微微发疼,话也似乎是过多了。原本是想临行前安慰一下荆红林,现在几乎快要把什么都漏出来了。
荆红林认真地看向他,目光渐渐深沉起来:“我自然知道!”
他心中犹如明镜,此次和离背后的复杂原因,应该瞒不过弘文帝的眼睛。从一开始,弘文帝便极度不愿和离。当年,他赐婚云洛,除了爱护女儿,也是要将荆红林牢牢圈在自己身侧。如今,婚约一旦解除,对弘文帝而言,自然是个不稳定因素。
只是,当日弘文帝在荆红林恳求之下,赶往公主府,亲眼看到云洛与吴铭之间的亲密互动,以及云洛性情理智奇迹般的恢复,他不得不同意荆红林的话:吴铭是更适合云洛的那个人。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一个父亲。如今,看着爱女有孕在身,与吴铭情深似海,心智也趋于正常,于情于理,不能再强行将她牵绊在荆红林身边。
只是,此次和离,对弘文帝而言,从来不是件愉快的事。云洛找到了幸福,接下来,他就要为自己打算。
这些,荆红林心中一清二楚。他要为即墨沁闯出的这条道路,从来就不是坦途,今后必然还要面对许多艰难险阻。所以,他此次远赴西境,离开和京,另一个打算,是希望能够离开帝上的视线,为接下来的布局争取时间。
可是,此刻赵显带来的信号,却显得十分危险,隐隐让他不安:“殿下是觉得,即使我如今孑然一身,帝上仍不会赞同我与即墨沁在一起?”他将话说得十分直白,然后静静审视着赵显的反应。
赵显愈发心虚:“这个…… 这个……明煊,有些姻缘,可玄乎得很……”有关“煞月临空”的事,他是万万不能透漏给荆红林。可是,他要如何提醒荆红林,在他与即墨沁之间,其实,不光隔着皇权,如今,还有天命!
荆红林嘴角微微泛笑:“玄乎,说得对!像即墨这样从天而降,又能梦中遁形的女子,世间罕有。上天既然让我遇上她,自然便是天注定的缘份!”
赵显听他按这么个角度说来,倒也不好反驳什么,即墨沁身上发生的事,原本就很玄幻。荆红林说的也有道理,她东不去,西不去,偏偏那天就降临在天策将军行进的道路上。此后,又机缘巧合入了将军府,这样的相遇,岂非是天注定。
究竟是吉是凶,毕竟还有近一年时间,煞月之说,也不一定成真。
想到这里,他觉得万事也非绝对,父帝的看法,或许太过悲观,便抿着嘴唇,看着荆红林,有些尴尬地微笑着:“明煊,听你这么说,好像也对。”
荆红林见赵显神色渐渐舒展,便缓缓收回目光,他知道,赵显在他面前,向来知无不言,如此吞吞吐吐,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略一思忖,他道:“殿下,有些事,今日若不方便说,待方便时再告诉我。若是有一日很想说的话,飞鸽传书也行。”
他冲赵显微微一笑,转过头去,手提缰绳,准备启程。
赵显一时有些难过。他与荆红林之间,何曾有过如此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头疼起来。即墨沁与普通女子不同,放眼世间,确实是与荆红林天造地设。可惜,这样非凡的女子,竟是这样的命程。想到这里,心下也是黯然。
“对了……”荆红林驱马往前行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待赵显上前,凑在他耳畔低声道:“关于那个所谓‘煞月之说’,请殿下替我多留意一下。即墨身世迷离,我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天象之说,最能蛊惑人心。这段时间里,若皇城内有什么涉及此类对即墨的不利之事,烦请殿下及时告之。”说完,他认真地看了赵显一眼。
迎上荆红林清冽的眼神,赵显心脏猛地一跳,连忙道:“我知晓了!”转念一想,又不满地嘟囔道:“你此去西境,先照顾好自己!即墨姑娘,贵为国师,谁能拿她怎样……真有这种事,父帝第一个不答应!”
荆红林睨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荆红林赶赴西境,陈吉追随他左右,时常与玉芸鸿雁传书。
在玉芸的转述中,即墨沁能了解荆红林几乎所有近况。西境边陲物资匮乏,荆红林沿线一路巡视,艰苦异常。荆红林将大部队置于戍堡休整,时常仅带百余骑亲兵出堡,日行几百里,风餐露宿,极是辛劳。
玉芸每每说起,即墨沁虽然沉默不语,难免忧心忡忡。荆红林此次和离,引发朝廷内外沸议纷纷,连华文轩也上书对荆红林之举作了指责。
即墨沁自己对荆红林此举作了推测,基本能够知晓他的一片苦心,心中愈发备感煎熬。如若荆红林还在皇城,她必定会想办法赶赴公主府一趟,问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只是,荆红林如此快地远赴西境,令她也措手不及。心之所系,她晚上时常睡不安稳。
这段时间,即墨沁自己也极为忙碌。两个月里,大晏国各地灾报频传,北方蝗虫遮日,西南干旱地裂,东南雨涝连绵。眼看**刚停,天灾又接连不断,弘文帝焦心不已。
每逢此时,身为国师,即墨沁一定要到光霞阁作祈天仪式,祷求上苍护祐四海安泰。幸而,她的祷告,颇为灵验。所祷之地,灾情过几天往往便会有所改善。
如此,每隔几天,她便要焚香、禁食、洗沐,然后到光霞阁不休不眠地日夜祈祷。连着两月有余,即墨沁体力消耗极大。只是,事关百姓福祗,她拼着心力,毫不懈怠。
过了月余,各州府又突然上书,有神秘人夜呈文书,直指当今国师是不详之身,大晏国灾害连连便是先兆。一连收到多位地方官员的上书,弘文帝非常震惊,因为所有人的奏折之中,都提到煞月之说。
这原是钦天监卜算之卦,除了当年参与卜卦的他与黎太贵妃,原本不应该有人知晓。洪春能够知道,他已极为震惊。当初拷问来源之时,洪春只承认是半夜神人托梦,说得神神叨叨。
如今,这煞月之说竟开始流传民间,且奏折中提及有神秘人出现。这说明,这一说法,另有他人知晓。而且,正在有计划地大肆传播这一说法。
弘文帝对此不置可否,即刻派出三位钦差分赴各州府察看天灾现状。月余,三路钦差分别上呈奏折,回禀情况基本一致,从现场来看,天灾均是当地受天气影响,且往年均有此类情况,危害程度也并不太大,赈灾银两及时拨付后,很多地方灾情立刻缓解。弘文帝接到奏折,将此事暂时按下不表。
谁料,没几日,闵州一郡县传来民众械斗之事。
原来,当地河道每逢三年都会淤泥堵道,导致水患漫堤。一些以航运为生的船家,这一年生计往往会受到影响。今年淤泥一堵不久,煞月之说开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不少生计受影响的百姓闻之,觉得甚有道理,纷纷向县令上书,要求皇廷对国师煞月之说作出解释,有激进的,要求废黜国师。
而一年前,当地有一批船民曾受过即墨沁遁梦救助,将她作为菩萨膜拜。听到有人上书要对国师不利,顿时争锋相对,向县令上书,要求重罚此类谪毁国师之举。县令夹在两股人中间,左右为难,一时只能安抚。
闵地民风颇为彪悍,两方人初始只是口舌之争,一来二去,矛盾愈发激烈。不久,便在街口发生了争斗,正是上工时候,双方各有人夹带着棍棒器械,一番混战之下,导致重伤三人,轻伤众多。此事很快被报到州府,不久,知府又呈到弘文帝处。
弘文帝看得一脸黑线,煞月之说流传在皇城之外,已经够令他头疼。如今,又引得民间纷争四起。
作为曾经的谣言受害者,他原本就痛恨此类流传之说。煞月之兆,他自三年多前知晓后,就一直非常谨慎,卜卦未明之前,对即墨沁也始终是在观察之中。
这几年来,女孩心性已让他十分放心。当然,他也作了万全准备。从内心来讲,他极不愿相信即墨沁便是煞月之身这一推断。何况,卜卦之事,还未有定论。
此时此刻,神秘人却在四处发布消息,导致煞月之说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想着即墨沁至今还时常在光霞阁里,不眠不休,为民祈福,弘文帝愈发觉得生气。他立刻召来周政,命他查找神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