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上的信息,扰得即墨沁日夜难安。她在弘文帝和荆红林处连接碰璧,心思愈发紊乱。对于真相求而不得的困境,让她愈发焦虑。
此时此刻,她愈发觉得这皇城中身份壁垒的森严。哪怕她身为国师,在帝上眼中,她仍然只是个外人。一旦事情触及皇族,哪怕证据如此清晰,作为平民身份之人,她依然是那个被忽视的人。想起闵夫人临终前说的那几个字,思前想后,她愈发觉得,祖母是要她尽快回到乾灵谷,寻求一线生机。
她已经仔细研究过荆红林画出的地图线路,虽有近千里之遥,但若日夜兼程,五六日之内也能赶到。如若在这皇城之中找不到答案,只能求助于族亲。毕竟,乾灵谷内,有她父母胞亲,这似乎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荆红林说要给帝上和他时间,那她便给他们时间。只是,这段时间里,她也绝不能浪费。十六岁之后,她生性愈发坚毅,本又极有主见,一旦下了决心,便一往无前。
是夜,她收拾了个小包裹,给玉芸留了言,带些银两,拿些金叶子,牵着飞兔,凭着“金玉旨”,连夜出了皇城,一路往中南山区疾驰而去。她已有打算,待得明早皇城中得到信息,她至少已离开和京近百里。
她知道,弘文帝必然会派人来寻她,但她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只要入了雪龙山,她拥有后面三分之一地图,连荆红林也未看到过,后追之人必然找不到她。如此,她也不会引得外人进入乾灵谷。这期间,她一定要寻得答案,完成祖母心愿,尽力拯救自己。
果然,待清晨弘文帝知悉即墨沁凭“金玉旨”连夜出皇城,勃然大怒,立刻唤来周政,派肃卫前往追赶。周政临走前,弘文帝目光霭霭,叮嘱道:“此事,除了你,不得告之任何人!”
“是!”周政察觉弘文帝此次比以往更生气,而且,神色中更是多了份焦虑,心中也有些奇怪,这位国师向来懂事,甚少给帝上添乱。如今,竟擅自出皇城,身边不带一个侍从。
闵夫人一案正是关键时刻,这位国师莽莽然不告而别,显然是有极重要的原因。难道,是与那封密信有关?但这案子所有线索均在皇城之中,她往皇城外跑是什么意思?
周政心下已是暗暗担忧,即墨沁此次孤身出城,时机确实糟糕,也不知一路上是否会遇到什么坎坷。即便平安回到皇城之后,帝上盛怒之下,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晨晖殿里,玉芸看到留言一头雾水。即墨沁说是外出散散心,会尽快回来,让她不要惊动任何人。她百思不得其解,原想找陈吉商量一下,又看到留言说不要惊动他人,只好忍了下来。她暗暗给自己定了个期限,两天,如果两天之内,即墨沁不回晨晖殿,她便去找陈吉,也就是告知荆红林。
即墨沁一路上极为低调,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吃饭住店也不露富。因为要照料飞兔,挑选客栈时她还是尽量找条件比较好一点的,方便飞兔休息。
周政没有其他线索,但一位白衣姑娘骑着一匹红色高头大马,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从皇城出发,探路的肃卫很快就找到了即墨沁的踪迹。之后,就不停地循迹跟随。
即墨沁还是估错了时间差。她孤身一人,要照料飞兔,每天必然要在客栈中休息。但肃卫沿途都有官驿,每到一处,便能调换全新马匹,几乎是不休不眠追驰在她身后。即墨沁虽然已经将休息的时间尽量缩短,但两天之后,她还是被肃卫跟上。
只是,肃卫训练有素,即使发现了即墨沁,也并不惊扰,只是远远跟着,飞鸽传书请示周政。
周政禀告弘文帝后,指令肃卫继续跟着她,察清她此行的目的。一旦遇到险阻,便出手护卫。
即墨沁懵懵懂懂继续往中南山区里闯,第五日傍晚时,终于抵达了雪龙山下。
远看这雪龙山,果然云雾飘渺,恍若仙境。或许是近乡情怯,即墨沁远远望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渐渐觉得周身似有寒风拂动,手腕上也弥漫起一阵冷意。这里便是我的真正故乡么?即墨沁自小由闵夫人带离雪龙山,此后,没有一点记忆。
看着这座白茫茫的高山,想着上面的乾灵谷还住着自己家人,她又禁不住激动起来:无论如何 ,我回来了,来寻找破解天命运程的最后希望。虽然,眼前陌生的一切,令她感受到了一种隔绝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冷意。
她取下包裹,拿出里面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飞兔自来到山脚 ,有些局促不安,呼吸很重,一直踏着碎步,似乎不愿再往前。她决定将它留下,上山的道路必然崎岖,她也舍不得飞兔吃苦,找了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将缰绳松松地系在一根细小树枝上。
抚着飞兔的毛鬃,安慰着它:“兔儿别怕,我先上去看看,若一切平安,便下来带你。万一有什么意外之事,我一直不下来,你挣脱了这缰绳,自己快点逃离这里!”飞兔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她,扑嗤扑嗤呼气,依然踏着碎步,显然不愿她离开。
即墨沁回头看了一眼飞兔,徒步上山。一个转身,消失在一阵薄雾之中。
身后,四位肃卫立刻紧跟其后,也钻入薄雾之中。可是一转眼,已经不见即墨沁的身影。四个人在一片茫茫白雾之中,东探西看,方向全无。眼前,哪还有路,唯有一片深深草木,荆棘遍布。
闵夫人所绣的地图,看似全在一块小小手帕之上,却用红线在凤尾上东南西北标记得极为细致。这段时间,即墨沁早已铭记在心。她的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准确。循着红线的方向,眼前仿佛有条羊肠小道,引领着她缓步往山腰上前行。
走了一个多时辰,因为白雾不消,她吃不准已经走到了哪里。看周边绵密的阔叶林木逐渐稀少,针叶林木愈发茂密,猜测应该接近了半山腰。忽然,隐隐听到几声羊叫,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判别方向。心想,莫不成这里已有了人烟?
心中一阵激跃,又走过一个山弯处,几头小羊“咩咩”叫着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依稀有个羊倌侧对着她,正忙着将一群羊儿拢到一起。
即墨沁立刻几步并作一步,往前喊了一声:“打扰了……”
羊倌佝偻着腰,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看向即墨沁。
即墨沁本是满心欢喜,定睛一看,心跳如鼓,脸色苍白。此人,不正是当年出现在云间的牧羊人吗?拜他留下的手链所赐,自己从此开始了天命遁梦。他为何会在雪龙山,难道,他也是玉仑族长老?
“姑娘,是要往哪里去?”牧羊人看着即墨沁,表情颇为和煦。
“我,要去玉仑族……”即墨沁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靠近了一步,轻声问道:“老伯伯,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多年,在云间……”
“自然记得你,姑娘……”牧羊人立刻微微一笑:“当日,你为我盛饭添水,还替我的小羊儿包扎了伤口……”
“对,对,就是我……”即墨沁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前面的一头小羊,奇怪的是,小羊的后腿上,竟还缠着她当年替它包扎的蓝布条。
“姑娘,为何千里迢迢来到雪龙山?”牧羊人看着非常老迈,一双眼睛却极为犀利精锐。
“我……”即墨沁挽起手腕,将手链展现在牧羊人面前:“老伯伯,您看,这是您当日留下的手链,我一戴上,便取不下来了。此后,又经历了奇怪之事。老伯伯,您有什么办法,能够取下这条手链吗?”
牧羊人又是微微一笑,:“姑娘,既然取不下来,何必又要取下来呢?”
“可是,自从戴了这条手链,我便,我便……”
“万物皆有灵性,这手链既然认了主人,便舍弃它不得了!”牧羊人上下打量了即墨沁一番,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手链岂非都陪着姑娘,持心苦渡么?”
“持心……苦渡……”即墨沁似懂非懂,愣愣地看着牧羊人,觉得他必然知晓许多事情:“老伯伯,祖母说我天命如此,您又说是手链认了我。只是,我只能认这命么?”
“姑娘,你天运悖异,原是历劫之命。”牧羊人又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莫上山,上了山,又要平添一道苦劫。”
即墨沁倔强道:“ 我上山,是为了自渡。我的命,虽苦,但必然会有办法能解。上了山,找到玉仑族长老,便有希望。”
牧羊人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闪过一丝欣赏,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姑娘,这条手链,已与你同心共脉,脱不下,便是无可舍。好好戴着,回皇城去,莫再来雪龙山!”
“等我找到了办法,自然会回皇城!”即墨沁见牧羊人总是劝她下山,有些不服气:“老伯伯,我出生在这里。这里的长老,应该有办法救我。这里的元长老曾告诉祖母,有‘星月合璧’可以改天命……只要有办法,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如今,你吃的苦还少么?元长老,已是何种处境?”牧羊人望着即墨沁,目光变得愈发认真起来:“听我话,乾灵谷,去不得!”
“老伯伯,为何?”即墨沁势必要问个明白。这段时间,这种说半句藏半句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如今,这位牧羊人讲话竟也是像荆红林一般,遮遮掩掩,她愈发不服气了。
牧羊人见她如此倔强,不禁皱了皱眉头:“你到雪龙山,身后已有四个肃卫跟着,你可知?虽然,他们进不得这雪龙山里,但到得这山底下,已触动了玄机,你可知?”
即墨沁顿时瞪大了眼睛。
“千百年来,乾灵谷从来不进外人。如今,一是你问询路线泄露了地图,二是你鲁莽出城引来了外人。玉仑族避世千百年,是有道理的,雪龙山这里玄关遍布,也是有道理的。当年,你祖父从谷外带回你祖母,是破了第一个规矩;之后,你祖母带你离开乾灵谷,是破了第二个规矩。如今,你又连破两个规矩,可知会有何种因果影响?你的悖异天命,其实已是昭示。呈启天命之族,必须谨守天机,断绝一切尘世干扰。你若再执迷不悟,整个玉仑族都会受你连累。到时,不光你自己天命难违,连玉仑族也会受到天谴!”
即墨沁闻之,犹如霹雳在耳,全身如坠冰窟。她从未想到,自己的这个求生之路,竟是完全错了。她想求助族人,却从未想到,这会戕害到族人。
牧羊人见她不知所措,立刻又道:“快回去吧。你的自渡之道,不在乾灵谷。”
即墨沁极是自责,心中又无比绝望,不由望向牧羊人:“老伯伯,元长老为我而死,祖母因我而死……若我的天命真如此悖异,所有的一切,由我一人承担便可。如果可以,我愿意舍我一人,祐求他人平安……如今,我却生而不能,舍而不得,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姑娘,命格悖异,非你之错。但是,天命如此,你便要承其之重。自渡者渡众生!这些年来,你救的人,受的苦,俱是功德也是劫道……只是,苦海无涯,你劫数未尽,一切因果,仍是雾里看花,未有定论。”牧羊人看着即墨沁,目光闪烁:“当年,你祖父与祖母,虽然连破玉仑族规矩,触犯天机,如今看来,也是为你创出了一线生机。回去吧,”
“多谢老伯伯指点!老伯伯,您究竟是何人?” 即墨沁望着牧羊人,觉得他必然是某位神仙。
牧羊人微微一叹:“我,原本是要锁你入修罗地狱之人!只是,当年在云间,我看出你本性淳朴,慧根明净,有心渡你,才赠予你这条手链。虽然,让你踏入这无边劫道,却也是要拼着为这人间谋得一片光明。如今,我就是一个普通牧羊人罢了!走吧,离开雪龙山,此后,万水千山,艰难险阻,千万记得,莫忘本心!”
雪龙山雾气清冷,即墨沁身子又弱,浑浑噩噩走了一个时辰,又回到了山脚下。快出山时,发现了那四个还在迷路的肃卫,正冻得浑身颤抖,还是没找到方向。愈发了然,牧羊人说的一点也没错。她心中服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四个肃卫一起出了山。
回首再看雪龙山,依然云遮雾绕,她心中气馁,又觉得差点闯了大祸,心情十分低落。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四个肃卫已然不见,想着必然是隐身在后,暗中护卫。
天色渐晚,离来时的驿站还有一段距离。夜风一起,身体更冷了,即墨沁裹紧了披风,身子前倾,低俯在飞兔身上,贴着马脖子取暖。飞兔识路,她由着它缓缓地踱步往前,一颠一颠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马蹄一阵停滞,飞兔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正要睁开眼睛,突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已被从马上扶了下来。还未站稳,身上一暖,已被裹上了一件皮毛氅衣。
她正晕头转向,睁眼一看,一双璨若星光的眼眸近在咫尺。她眨着眼睛,愣了半晌,才懵懂喊道:“将军!”
两天不见即墨沁回来,玉芸在第二天傍晚就告诉了陈吉。陈吉回去一找荆红林,荆红林立刻知道即墨沁为何要出皇城。他带上陈吉和另外一位校尉,三人六匹马连夜出将军府向中南山区追赶而来。
荆红林看过即墨沁的地图,对路线一清二楚,三人几乎日夜不眠,六匹马轮流换骑,三天之内已经快赶到雪龙山。即墨沁如今正在回程途中,迎面正好碰到荆红林。
黑夜之中,荆红林目光依然十分犀利,远远看见即墨沁伏在飞兔身上,也不知她是否受伤。立刻下马牵住飞兔。飞兔见到老主人,也是格外听话,悄无声息,一动不动。
一把将她扶下玉兔,给她披上皮毛氅衣,上下打量了一下,知道她只是太过疲累,睡了过去,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即墨沁在马背上颠得稀里糊涂,如今被扶下站在地上,依然睡眠惺松,脚下也颇为不稳。荆红林一手扶腰,一手抓住她右臂,眼含厉色道:“你孤身一人上路,不怕出事么?”
身子被皮毛氅衣裹着,愈发温暖,即墨沁揉了揉眼睛,渐渐清明起来,见荆红林眼睛矅亮,又隐含怒气,顿时心下一沉。转念一想,柔声道:“将军,放心,我一出来,周大人的下属一直跟着呢!”
荆红林闻言,目光立刻飞速地往四周一转。他当然知道,即墨沁夜晚出城,必定会惊动帝上,此后,定会派人追赶。肃卫擅长追踪,几天内追上即墨沁,也是必然的。
知道四周有肃卫盯着,他缓缓放开抓住即墨沁的手。但见即墨沁一脸轻松,怒气未消:“你是国师,出皇城这种事,能够这样草率么?”
即墨沁一时默然。她当然明白,此刻,荆红林的话还是轻的,待回到皇城,如何面对帝上,才是真正的难题。只是,她既然已经出来,便已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
想到这里,不禁挺了挺腰身:“将军,我出皇城,是因为有急事。这不,一切都平安着呢!”她自公主府与荆红林一番对话后,始终对他有气。如今见他质问,知是关心,却也不愿服软,语气颇不客气。
荆红林知她这次出皇城,是明知故犯,必然是悄悄作了准备,再多质问,她必然也不肯认。仔细看她,一脸疲累,才会伏在马背上就睡着了。
他算了算回程途中最近的一个官驿,大约半个时辰就到。如今,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也不再多言。轻轻扶住她腰身,示意她上马:“天色已晚,先到官驿休息,走吧!”
进了官驿,即墨沁被安排进上房。一番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停顿下来,突然肚子就叫了起来,正犹豫着到哪里弄点吃的,门外突然有人在敲门:“姑娘,请到楼下用膳。”
心中顿时一喜,想着这官驿服务就是周到,这么晚了,还会有膳食提供。
“蹬蹬蹬”下楼,一看整个大厅里,就中间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人。荆红林身形笔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严气息。
远远看了一眼荆红林的脸色,顿觉不妙,恨不得马上回到房间,脚尖刚一转,荆红林的目光已扫向这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总是这样的眼神,让她无处可逃,只好缓步下楼,坐到离他最远的对面。走下楼梯时才发现,陈吉与另一位校尉正坐在大厅最右侧的一张桌子,大口吃着菜。因为离得远,在楼上都没注意到。如果可以,她可真希望和他们坐到一桌去。
桌子上,已经摆了六道热菜,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两个蔬菜,色香味俱全。一坐下,即墨沁咽了下口水,这几天里,她都在想着怎么赶路,用膳十分简单。眼前这一餐的丰盛,可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荆红林见她坐定,神色倒温和了许多,很自然地从饭煲里盛出了两碗白饭,一碗轻轻放到她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饿了吧,乘热吃吧!”
即墨沁捧起饭碗,手心里暖暖的甚是舒服,立刻殷勤地道:“谢谢将军!”
荆红林眸光一闪,静静地看着她挑饭夹菜,想来是很饿了,吃得甚是利落,一时自己倒似忘了吃饭。
即墨沁吃了几口饭,察觉荆红林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抬头看向他:“将军,您也吃呀!”
荆红林这才收回目光,也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又看向即墨沁,仔细观察着她的筷子是夹向哪个菜。
即墨沁吃饭向来精细,从不挑挑拨拨,只轻轻夹一小块,便和着米饭送入口中。吃到一半,觉得有点渴,见旁侧有壶茶,倒了一杯茶,又贴心地给荆红林也倒了一杯茶。
喝了两口,见荆红林也喝了一口茶,又看向她,立刻眸光温柔地与他对视一眼。她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出皇城,肃卫追赶过来,是意料之中;但荆红林追赶过来,确实意料之外。在这件事上,只要他不再质问于她,她便要好好表现,以表示真挚的谢意。
可惜,荆红林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
“你这次出皇城,到底是要去做什么?”他的声音向来沉稳悦耳,如今更显柔和。荆红林不想以质问的口吻来问她,但的确十分想知道她的想法。
即墨沁想了想,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将军能否让我保存着自己的秘密?”
“如果这个秘密是危险的,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荆红林反应极快,仿佛连想都不用想,立刻挑开了即墨沁的小心思。
即墨沁一瞬抬头,望着眼前这双曜亮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这个人,仿佛总能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心思。一个危险的信号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缓缓坐直身体,尽力拉开与他的距离,这已经成了与他面对面时她的本能反应:“既然是秘密,自然不能告诉任何人!”
“即便是我?”
“即便是将军!”
荆红林身子往前缓缓探了探,拉近与即墨沁的距离,声音温柔,似乎还带着一丝蛊惑:“可是,你祖母,让我照顾你!”
即墨沁呼吸瞬间一滞。她其实也明白,密信中的所谓说辞,极尽挑唆意味,几乎不可相信。因此,除了在公主府那一瞬的失态,如今,她已经能够保持冷静。
但是,闵夫人与荆红林的会面,依然令她困惑。见荆红林提起,她已经准备好要将他一军:“这个,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非亲非故,我祖母为何要让将军照顾我?”她目光直直地盯住荆红林,未有一丝退缩。
荆红林眼眸微微一收,他没料到即墨沁会突然反问他一句,缓缓挺直了腰身,说道:“因为,她信任我。即墨,你信我么?”
即墨沁心脏猛地一缩,宛南的记忆瞬间回到脑海中。对于这样一个舍身救她的人,她有什么秘密可以隐瞒?她为什么还要隐瞒?
即墨沁一瞬的失神,已经让荆红林捕获到了答案。可是,他的内心并不满足。即墨沁“非亲非故”四个字,甚至让他有些失落。女孩问得并没有错,即便他受了闵夫人的托付又如何?以他和她现在的身份,远隔千山万水,何谓照顾?如何照顾?一切都是空谈而已!一不小心,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看着女孩不由自主地轻轻咬了下嘴唇,他更是心疼。女孩的紧张,女孩的退缩,女孩的绝望,都是因为现实峭立起的绝壁,让她避无可避。对此,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自然是信你!”即墨沁声音很低,有些心虚,又想据理力争:“但是,将军却不信我。一些事,不肯如实相告!”
荆红林认真看着她,目光微微闪烁:“那么,这样……”像是给孩子吃糖一般,缓声说道:“现在,我们重新开始。你告诉我,这次是去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们在皇城干什么!”
即墨沁一愣。确实,若说如实相告,她自己岂非也有秘密瞒着荆红林。现在,被他这么一提议,她又被顶在了杠头上,绕了一圈,又被他套了进去。
心里顿时纠结,想着:有时候,这位将军怎地如此狡黠。见荆红林一直盯着她,觉得是绕不过去了,但一想到牧羊人的警告,便学着荆红林,说半句藏半句:“我,就是自己的私事。只是,此事涉及天机,确实不能说,请将军见谅!”
荆红林仔细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略一沉吟,身形往后一靠,说道:“既是私事,那就不勉强了。”
即墨沁有些意外,荆红林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不禁有些疑惑,只能继续戒备地看着他。与荆红林接触越多,她愈发察觉此人聪明绝顶。而且,不按常理出牌,容易被他带进坑里。换句话说,只要荆红林想要做的事,略施权谋,便能得逞。
她犹疑了一下,想着怎么继续追问祖母一案的情况,荆红林如此爽快地接受了她这个敷衍的回答,倒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我祖母之事,如此拖延,果真是因为懿贵妃么?”
“即墨既然这么问,也是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荆红林反问。
即墨沁一时语塞。她当日接到密信,找到他一通质问。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明白了密信上的挑唆之意。她心思虽然没有荆红林那么缜密,处世经验也不够老道,但这封信字里行间夸张的表述,让她本能地起疑,再加上荆红林的提醒,已琢磨个**不离十。
这皇城之中,迷雾重重。荆红林说得对,她为何不信一个曾经对她拼死相护之人,反而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当时,她虽然被密信鼓动得极为冲动,但毕竟冰雪聪明,事后想明白了,便毫不含糊地收了心性。因此,那晚她才重新将“琼枝”戴回了脖颈中。
如今,荆红林一句反问,又让她心虚起来。此人真是蛇打七寸。这一下,是要她主动承认,当日在公主府,自己的推论全是错的?帝上与他隐瞒这件事的真实原由,也是有道理的?这轻飘飘一句反问,她又落了下风,不由地撅起嘴:“怎么,将军是觉得我还欠您一个道歉?”
荆红林神色云淡风清地看着她:“我是想,如果即墨又接到第二封密信,被如此这般一挑唆,会不会又……”
“不会!”即墨沁打断了他,气鼓鼓地看着他。此人真是思虑绵长,第一封密信的事都还云遮雾绕,他竟又开始编排起第二封密信来了。
“好!”荆红林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即墨沁虽然聪明,但毕竟性情淳直,涉世未深,难保以后又会接到第二第三封密信,被再次利用。他要乘此机会,彻底断了她轻信他人的可能。如今,她身边危机四伏,他要她养成习惯,今后只可信他一人!
即墨沁虽然有些气恼,但她也知道,荆红林向来是为她考虑,因此,在这一点上,她必须无条件地相信他。而且,这次她算是得到教训了。
现在回想起来,公主府的那一次质问,当日看上去是她占了上风,其实最后还是她作了让步。如今,又被荆红林从头到脚都修理了一遍。以后,她哪还敢相信陌生人的任何一句话,更别提因此去质疑荆红林了。
“将军现在能否告诉我祖母之事?”
“这段时间,你就待在晨晖殿里。”荆红林声音压得很低,也说得很慢,他要即墨沁听清每一个字:“能够出现在你身边之人,妃嫔、宫女、内监、侍卫,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你祖母之事,的确是有人要嫁祸于懿贵妃。这个人,背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且,在皇城之中蛰伏得很深。”
荆红林目光寒了一寒,声音愈发低沉:“此人,甚至能知道我与你祖母会面,乘机挑拨,心机极重!”
即墨沁默了一默,想了一想,问道:“将军,我祖母与你见面,除了,那个照顾……可曾还说过其他事?”
荆红林抿了抿嘴唇:“那次见面,你祖母能来,我已颇为惊喜。她口风甚紧,我想了解你的身世,她只字未说。”
想着当日与闵夫人一番唇枪舌剑,荆红林不禁暗暗佩服。哪怕他穷尽各种办法,除了该说的,闵夫人始终不透一字。唯有他当日的一番执着,最终令闵夫人动容,临行时,忽然托付他照顾即墨沁。
他至今记得闵夫人最后望向他的目光,虽然,仍是疑虑重重,但眼底深处一抹坚定之色,给了他无比的勇气。
或许,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有些事,虽不能言说,却必然能够意会。她看得明白他的心意,他也理解她的嘱托——即墨沁。
即墨沁轻轻“噢”了一声,继续沉默,她知道,以荆红林这般擅于套话,也没能从祖母嘴里问出些什么事。想来,祖母也是极为注重对于玉仑族秘密的守护。
牧羊人说得对,当日,她拿地图去问荆红林,已是鲁莽。如今,她引来肃卫追踪,更是差点闯祸。从今往后,自己更加不能透露半点信息,哪怕是对于荆红林,也绝对不行!
“这个,倒是与你现在如出一辙。”荆红林自然觉得,除了入世经验缺乏,即墨沁的聪明,也不逊于闵夫人。对于不能说的秘密,女孩也是想尽办法,一字不透。
即墨沁不禁脸上一红,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转而又问:“将军究竟为何要找我祖母?”对于这点,她始终还是觉得不得其解。
“因为关心!” 荆红林目光炯炯地盯着即墨沁,不再有任何遮掩。
即墨沁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不由自主地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脑海中瞬间空白。好不容易,一瞬清醒,连忙移开双眼。
荆红林目光一动不动,看着女孩慌惶失措的样子,甚是满意。他已下定决心,准备采取行动。此时此刻,他更要明晰女孩的心意。而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即墨沁低头开始扒拉碗里剩下的饭,再也不敢抬头看向荆红林。
陈吉在一旁,悄悄关注着两人。看到最后,见即墨沁只顾埋头吃饭,荆红林在对面注视着她,脸上现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便知道,这女孩,在将军面前彻底败下阵来。
回程路上,即墨沁从未如此轻松。吃住用行,任何事情,荆红林都会提前安排妥当。即墨沁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平川的那个时候,只要有荆红林在身旁,一切便都会井井有条。
这是自闵夫人去世以来,即墨沁心情最舒畅的时刻。每天,荆红林与她并驾齐驱,沿途给她介绍,这是什么地界,那是什么山峰;这里有什么典故,那里曾出过什么名人。跟在荆红林身侧,仿佛翻阅着一本浩瀚博学的书籍,他几乎哪里都熟识,什么都能讲出名堂,时常引经据典,穿插掌故轶事,引得即墨沁时常嘴角微扬。
每当她眼睛月牙儿似地看向他,他的眼睛也会闪闪发亮,温煦地回望着她。那一刻的心有灵犀,愈发让即墨沁心神温暖。她从未想到,这位平时目光凌厉,面色清冷的将军,原来,也有如此洒脱风趣的心性。
她愈发感觉,原来,自己对他的好感,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荆红林说的每一句话,她几乎都能立刻接上;而她说的每一句,荆红林也能即刻作出反应。一路上,她与他之间,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看不尽的对视微笑。
她喜欢看他骑在马背上英挺的身姿,喜欢看他线条分明丰神俊朗的脸庞,还有,一笑起来温润如玉的暖心感觉。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想时刻贴近他的身边,听着他魔力般说话的声音。
只要他在身边,她便如同被放飞的自由小鸟,全然忘却对天命的焦虑。如果,以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能像这样渡过,她又何所畏惧呢?
只是,某一瞬间,她突然又会警醒,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想入非非,更是无比危险。闵夫人对她的警告,又会回响在耳畔。她曾说过,荆红林的身后,除了一个公主,还有一个帝上,整个国家,终身的职责!这句话,曾断了即墨沁所有的念想。
只是,此时此刻,她又非常迷惑,既然如此,祖母为何又要将自己托付于荆红林呢?思前想后,她灵光一闪,觉得祖母或许所指的,是一种真正名正言顺的托付。
想到这几日与荆红林在一起,自己内心对他愈来愈亲近的感觉,她愈发觉得这是一种合理的可能,也有必要向荆红林提出这样的一种可能。
“将军,既然我祖母托你照顾我,那个,是否,我可以做你的义妹?”她小心翼翼地问荆红林。
“义妹?”荆红林眉头一皱,目光倏然看向一脸期盼的即墨沁,有些吃不太准,女孩为何突然会冒出这种念头?
“对啊,就是义结金兰,需要选个吉日良辰,上挂关公神像,下摆三牲祭品,以及一只活鸡,然后,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脑海里回想着世俗话本里的情形,即墨沁眼前已经有了画面,一边立刻向荆红林解释道。
“不行!”荆红林果断地拒绝。
“为何?”即墨沁瞬时大为失望。
“我已经有义妹了……”荆红林神色清冷起来,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继续道:“云洛便是我的妹妹!”
“云洛公主?”即墨沁瞬间诧然,不知荆红林为何这样说,云洛公主不是他的妻子么?不过,突然想到吴铭,她思绪又有些混乱起来。
“对,云洛,是我的妹妹!你……”荆红林的眸光,犹如深潭般难以捉摸起来:“绝对不会成为我的妹妹……”
突然觉得,荆红林盯着她的眼神中,有一种鹰猎般的掠夺之势,即墨沁心头一悸。只是,满心依然不知所以,犹自难过。原本以为,这几天里,与荆红林愈发亲近,他应该会一口答应下来,没想到,自己连做他妹妹的资格都没有,一时神情委靡。
见即墨沁并未开窍,完全没领会自己的真实意思,荆红林也不去点醒她。不过,她这个提议确实让他感到有点胸闷,刚才见她突然沉默了半晌,以为是在琢磨什么诗文绝句,原来脑袋里竟在琢磨什么义兄义妹。
看她现在的模样,被他一口回绝后,还似是备受打击。顿时,愈发觉得有点生气。一提缰绳,先往前面驰骋而去。
见荆红林突然一骑绝尘,似是不愿再理她,即墨沁心中顿时一慌,本能地喊了一声:“将军……”用力夹了下飞兔的肚子,急急地跟了上去。
此后一路,即墨沁再也不敢提义妹之事,荆红林见她不再胡思乱想,也当是忘了这茬事。两人继续并肩前行,说说聊聊,甚是融洽,不知不觉中,一天又悄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