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即墨沁,荆红林心中一诧。女孩脸色泛着扉红色,气息微喘,一看就是急匆匆赶来。只是,看向他的眼眸中,似有一股质问之意。
“国师……”
“将军,今日过来,有事想要请教!”
“好,国师,随我去书房吧……”荆红林声音轻缓,他已感觉即墨沁似是憋着闷气,一边安抚,一边将她带往书房。
一脚踏入书房,即墨沁急急问道:“即墨想问一下,当日在搜寻云洛公主之际,将军可曾与我祖母会面?”
荆红林目光一沉,默了一默,才轻轻点头:“是……”
即墨沁脸色瞬间一白,又问道:“将军面见我祖母,所为何事?”
“即墨,你是如何得知我曾与闵夫人见面?” 荆红林反问。
即墨沁并不回答他,继续追问:“ 此事,将军为何不告诉我?”
荆红林注视着即墨沁,面色沉静如水:“待可以告诉即墨之时,我自会告知。即墨,你是从何得知此事?”他继续反问。
见荆红林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即墨沁愈发急迫:“自是有人告之的!”
“不是闵夫人?”荆红林继续问道。
即墨沁一时哑然,对于这件事,她的确非常困惑,为何祖母从未告之过她。她刚刚得知的这个信息,竟是来自于一封密信。
见她神情懊恼,荆红林已经知晓,闵夫人去世前,就没有告诉过即墨沁,她必然是从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件事。他心中略有惊诧,此事应该是做得极为隐蔽,怎会有人知道。如今,又故意告诉即墨沁。
“既然不是我,也不是闵夫人告诉你的,即墨,此事便不应该由第三人告之你……”
“第三人?幸得有这个第三人,我才知道有这件事,还有,帝上一直故意拖延我祖母一案!” 即墨沁又气又急,又追问道:“将军是否也已知晓?”
荆红林目光一闪,沉声道:“即墨,帝上这样做,是有理由的!”
听他这样一说,即墨沁苦笑一声:“果然,将军也是知晓的!”她直直往后退开一步,愤愤然地盯着荆红林:“只是,为何?难道,在这皇城之中,我祖母便是如此无足轻重?”
“即墨……”见她退后一步,荆红林立刻上前一步,拉近与她的距离:“这些事,我都可以解释。但是,此时不是最佳时机!”
“最佳时机?”即墨沁目光直直地望向荆红林,自嘲般地苦笑一声:“原来,我也是将军需要防范之人!如此说来,我是哪里做错了,竟然不配得到将军的信任?”
“即墨,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有些事若要水落石出,还需要时间……”看着即墨沁情绪如此低落,荆红林继续解释。
即墨沁心中愤愤然,想着:都是与帝上一样的说辞!她望着荆红林,气得嘴都撅了起来。若说帝上拖延此案,是为了懿贵妃,可以说是偏心。可是,荆红林为何也要躲躲闪闪?
“即墨,究竟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荆红林继续追问。弘文帝将案件拖延至此,便是要让幕后之人采取下一步动作。如今看来,即墨沁就是此人的目标!
“将军何需知道是谁?即使是陌生人,也比将军待我更坦然!”
“即墨,此人能够知道这些情况,便是极不寻常!你,千万不要独自与他接触!”
即墨沁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心中难过,声音低弱:“我只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将军都承认了!”
“即墨……”荆红林立刻唤她:“待此案结束,我必然全部告诉你……”
“待得结束?若帝上总是如此拖延,我祖母一案哪有结束的一天?”见荆红林始终不肯松口,即墨沁眼眸中难掩失落,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即墨,等一下……”荆红林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即使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她的手臂冰冷僵直。
即墨沁身形一滞,转脸望向荆红林,冷冷地道:“既然将军不愿告之,我也不便再打扰……请将军放开!”
荆红林从未见过即墨沁如此冷漠的眼神,立刻轻轻放开她的手臂,说道:“即墨,当日,我找闵夫人,是想问清楚你身体如此孱弱的原因,也想知道,是否有办法,可以帮你。你祖母说,天命使然,其他人,是帮不了的。但是,临行前,她托我要照顾你!即墨……”
“照顾我?!”即墨沁闻言心头一颤,一层薄雾瞬间涌上眼眸,声音哑然道:“原来,那密信上所言,皆是对的!她托你照顾我……所以,她后来是起了以死谏言的决心。当时,她一心想要带我回云间,可是帝上断然拒绝。最终,她只能以命相搏……可是,懿贵妃连这都容不得她么,竟然要置我祖母于死地?!”
荆红林见即墨沁悲痛欲绝,如此想法,俨然已是钻入了牛角尖,立刻道:“即墨沁,看着我,究竟是谁这么告诉你的?”
即墨沁怔怔地看向他,脸色愈发苍白:“将军既有不能与我说之事,我又何必事事告之将军?”她神色愈发悲愤,伸手探入脖颈处,一把扯下“琼枝”,又从腰间取出玉哨,双手合拢,一并塞入荆红林手中:“将军的照顾,我承受不起!”
荆红林脸色大变,目中浮起一层厉色:“即墨,你果真只信他人,也不愿信我?”
即墨沁微微摇头:“将军可知,这段时日,我日日夜夜如同活在地狱之中?我备受折磨,只想着早日能将杀害祖母的凶手绳之以法。可是,帝上故意拖延,将军不愿信我,如此敷衍于我,只因为凶手便是懿贵妃,是皇亲国戚么?”
即墨沁又气又恼又伤心:“我与祖母,原是市井之人,出身低卑,只是微不足道的陌生人,自然不值得将军如此挂心……可是,我祖母的命,也是命!此案一日不得昭雪,我一日不会罢休!”
荆红林拳头紧攥,又猛然放开,沉声道:“即墨,此案,一定是要破的!帝上,昊王,我,一直在想办法,但是,你必须给我们时间!告诉我,到底是谁跟你说的这些,即墨……”
即墨沁眼中已满是怀疑与愤恨,一边缓缓摇头,一边步步倒退,倏然,转身向外跑去。
荆红林身形一闪,阔步上前,一把抓住即墨沁的右臂,止住了她的脚步:“即墨,回答我……”
即墨沁又悲又急又怒,奋力想要甩掉荆红林的手臂,无奈,荆红林手上力道虽然不重,却是拿捏得纹丝不动。挣扎之中,叠塞在腰间的那份密信,一下碰落在地。她目光一惊,欲弯腰去拿。
荆红林已发现端倪,动作更为迅疾,一把俯身拾起,目光一闪,已察觉信上有一条箭镞插出的痕迹。他两根手指灵敏一挑,展开密信,飞速浏览,一目十行之下,神色已是了然。旋即,毫不客气地将信塞入自己的腰封。
即墨沁眼睁睁看着他拾信看信收信一气呵成,也不还给她,气得一时语塞。
“你要走,我派人护送你回皇城!”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抓着她的手势没有丝毫放松。
即墨沁咬了咬嘴唇,左手一伸:“请将军把信还我!”
“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用飞箭传给你的密信,也不愿听我的话?此信,我借用几日,待案件破了,自然还给你!”
即墨沁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可目光看向荆红林,迎上两道凌厉又澈亮的目光,一肚子怒火瞬间冷了一冷。
她虽然心绪激烈,神思却不糊涂。这个人,三番两次舍身救护于她。于国于家,都执守大义。对于他,她再怎么怨恼,都无法质疑他的动机。而且,她早就意识到,荆红林决定了的事情,想要反抗是没有用的。
反正,那信她已看过,内容真假,确实存疑。但是,上面字字句句,皆说进了她心里,实在令人难以抗拒。如今,密信拿不拿回无关紧要。她想问的,已经问了;能够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此时此刻,她与荆红林之间如此剑拔弩张,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荆红林如今说半句、瞒半句,虽然不讲具体原因,却已明确作了表态。她再生气,也是毫无办法。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将满腔委屈重新憋回心里。
目送即墨沁在府兵护卫下骑着飞兔离开,荆红林返身回到公主府,吴铭正静静地候着他。
荆红林缓缓停下脚步。两人目光对视,吴铭眼中甚是平静:“将军……即墨姑娘如今心事颇重,她还好么?”
荆红林默了一默:“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吴铭微微一点头:“有将军在,即墨姑娘应该很快能渡过难关……而且,即墨姑娘天赋异禀,蕙质兰心,意志坚强,她会努力熬过去的!”
荆红林上下打量了一下吴铭,目光一曜,问道:“吴铭,据我所知,天水堡曾早早到各处收集即墨的身世信息。这些信息,应该也藏在密室之中。你,可曾知道些什么?”
吴铭又一点头:“确实,以秦二爷当年对即墨姑娘的紧追不舍,我也觉得,他手中必然掌握一些信息……不过,那时,我虽是堂主,却已不再受重用,密室里的信息,也无法触及。不过……”他突然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向荆红林:“我现在想告诉将军的,是另外一件与即墨姑娘和我都有关的事!”
见荆红林瞬间不语,吴铭微微一笑:“将军可能不知,即墨姑娘曾经遁梦救过我,在一个叫芦岩的地方,那一年,我只有十岁!”
“十岁?”
“是!当年,我家乡芦岩受到暴徒劫掠,我被暴徒从屋内拖至悬崖,又投入海中。濒死之际,即墨姑娘出现在深海中,将我拖举出海面。其实,在第一次掳走即墨姑娘时,我便发现她左颈处有一颗小痣,像极了当年托举我的那个女神仙。后来,我曾与即墨姑娘确认过,我在芦岩受劫的那一年,正是她出生之时!”
“出生?!”荆红林不禁有些诧异:“即墨出生那年,已在遁梦救人?”
“当时托举我的即墨姑娘,已经是十五岁的模样。我第一次掳走她时,也非常奇怪。为何过了多年,她竟还是十五岁模样。后来知晓,即墨姑娘天赋异禀,能够遁梦救人。从我的经历来看,她不仅能救同一年的人,还能救以往年份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即墨姑娘所救之人,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荆红林默默听着,蓦然心中一阵震憾:那一次见面,闵夫人说即墨沁是天命使然,旁人救她不得,却托他照顾于她。吴铭十岁受难,即墨沁才呱呱坠地,却在十五年之后,穿越光阴遁梦将他救起。天水堡生变,吴铭掳走云洛,却日久生情。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命运的联系,让这一切发生。他认真地看向吴铭,若有所思。
“自我知道即墨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之日起,便曾发誓,今后无论如何,都要守她平安!”吴铭目光一阵闪烁,真挚地看向荆红林:“只是,如今许多事已身不由己!幸而,有将军一直在即墨姑娘身旁!”吴铭突然举手抱拳,单膝跪在地上,郑重行礼。
荆红林瞬时一愣。
“此生,吴某已有守护的女孩!今后,云洛便是我的责任!”吴铭继续抱拳行礼:“但誓言已立,吴某绝不违备。即墨姑娘,天命坎坷,又痛失亲人,孤苦伶仃。拜托将军,今后,能够护祐即墨姑娘一世安康!”吴铭单膝跪地,身形笔直,目光纹丝不动地看向荆红林。
荆红林对视着吴铭,右手缓缓攥紧”琼枝“与玉哨,心中思量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问道:“吴铭,若我成全了你和云洛,你可愿立誓,如刚才所说,一生一世守护云洛!”
吴铭微微一愣,似是还不太明白,发现荆红林格外认真地盯着他,猛然醒悟,立刻大喜,坚定地说道:“是,吴铭愿立誓!今后,一生一世,永远守护云洛!”
荆红林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明亮,伸手扶他:“好,你先起来!”
吴铭不愿起来,继续说道:“吴铭有愧于将军!但请将军信我!也请将军答应我刚才的请求!”
“既然你已立誓,我自然信你!当然,我也信因果不虚!来,起来!我答应你!”荆红林扶起吴铭,自己心中也是豁然开朗,暗自思量:或许这便是最佳时机了!
回到晨晖殿,即墨沁心绪极度低落。荆红林没有否认,帝上是在故意拖延闵夫人的案件,虽然,她愿意相信是有理由的。可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都似有秘密,都要瞒着她。包括闵夫人与荆红林的会面,闵夫人竟然也没有告诉她。
也许,身边之人,都想保护她,一旦遇到困难与危险,便想尽办法想将她隔绝在外。
可是,她真的有这么孱弱么?她摊开双手,望着毫无血色的手掌,纤细的手腕,透明的肤色,不禁又是一阵伤心。也许是的,除了在遁梦之时仿佛无所不能,现实中,她气血两亏,确实如同瓷娃娃一般,几乎毫无缚鸡之力。
晚上,消失了一会儿的玉芸过来服侍即墨沁换上寝衣。待即墨沁坐到床榻上,突然掏出一个香囊,飞快地放到她手中:“姑娘,这是将军让带给你的!要你一定收下!”她脸上似有难色,说完,匆匆退出了寝居,不给即墨沁拒绝的时间。
即墨沁愣了半晌,终于还是解开了香囊,“琼枝”和玉哨,显露在眼前。荆红林又还给了她!心中泛起涟漪,她轻轻用手指抚摩着“琼枝”,看着上面的那条红线,又是一阵难过。
“琼枝”陪伴她时日已久,她其实十分喜欢。好几次伤心时,温热的“琼枝”都像知晓她心事似的,给予她贴熨的温暖。在公主府时,她一时心急,也为了逼迫荆红林讲出实情,故意扯下“琼枝”。此后,胸口总像是空了一块,每次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抚摸胸口,心中愈发难受。
如今,荆红林物归原主,她不知应该高兴还是继续委屈。他关心着她,保护着她,却依然不能让她知道一切真相。想到此,心中又涌起一股怒气,闵夫人愿意去见他,却不愿将此事告之于她;帝上拖延案件,他能知晓她却被瞒着。他送她贴心之物,可是,他的身份是驸马,云洛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
这个天策将军,自出现在她身边,仿佛总是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带给她太多的守护与安慰,也带给她太多的矛盾与难题。即墨沁已经发现,无论她神智如何清明,如今,遇到任何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荆红林。这样本能的依赖,让她既心焦又痛苦。
一念至此,她心火又起,立刻起身,将“琼枝”与玉哨塞入香囊,又放入首饰盒中,“吧”地一声重重地合上盒盖,不再理睬。
子时。将军府内,烛火通明。荆红林依然在案桌前批注军文。不时,将视线看向左手掌心中的“玉树”,中间那条笔直红线,纹丝不动,毫无气息。即墨沁根本没有戴上“琼枝”!
他紧紧攥住“玉树”,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门口处,遥望皇城处,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女孩如今不愿信任他,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如今,她的安危却是他最担心的。虽然,他已暗中让御林军加强护卫,并注意陌生人的靠近。可是,如若失去女孩对他的信赖,才是最大的危险。
写密信之人,极尽挑拨之意,一路把即墨沁往误解的道上带。偏偏,他又不能尽言。帝上的陷阱已经挖在那里,就等着此人露出马脚。如今,正是局势最微妙之际,皇城里,各路眼线已是如上弦之箭,只待幕后黑手现身。这时候,他又怎能给即墨沁透露只言片语?
然而,这个倔强又聪敏的女孩,为了逼他吐露真相,竟使了激将之法,故意将“琼枝”和玉哨还给了他。没有了这两样贴身之物,他愈发难以掌握女孩的安全。虽然,他已经让陈吉悄悄通过玉芸把“琼枝”和玉哨带给了即墨沁。谁知,她竟然还是不戴!
他目光沉沉,回头望向桌案。右桌角上,除了那封密信,还横着一根短箭。即墨沁离开后,他已通过御林军统领蒋平知道她曾在皇家猎场骑马。随行的御林军又说明了即墨沁的骑马线路。凭着这些线索,他已在榕树底下找到了被即墨沁随手弃落的短箭。
有了这两个物件,今晚,他还在等待两个人的到来!
即墨沁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论怎样都无法入眠。睁着眼睛,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荆红林对她说的话。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心中愈发清明:他始终极度护卫着她,一次次询问送信陌生人是谁?也警告她不要单独与陌生人接触。他自始自终的注意点,都在于她的安危。哪怕她十分无礼地拒绝他,十分任性地反驳他,他都没有生气,唯有当她表示不信任他时,他确实有些生气了。
即墨沁坐了起来,披了件衣裳,倚在床头,想了又想,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无奈的屈服。虽然,她还是很生气,可是,她也明白,他的话,几乎总是对的!走下床榻,走到首饰盒旁,她取出香囊,又拿出了“琼枝”和玉哨,抚摩了半晌,终于又将“琼枝”戴进了脖颈。
又捏着玉哨,走到书桌前,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拿起雪儿的药藉,仔细阅读了起来。胸口的“琼枝”,发出微微的暖意,甚是舒适。她习惯性地轻轻触了触胸口,顿觉十分安心,继续研究药藉。
桌案前,荆红林依然在埋头批阅军文。突然,左手的“玉树”一暖,目光瞬时一亮,摊掌一看,玉面中间的玫红色,隐隐发光,左右游走,似是有了生命。顿时大喜,用手指轻轻抚摩着“玉树”,脸上漾起欣慰的笑意:不愧是我中意的女孩,聪慧绝顶,气度非凡,不管他人如何挑拨,她最终还是无条件地信我!
门外,徐管事领着一人过来:“将军,周大人来了!”
荆红林旋即将“玉树”塞入左手护腕,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周政一身干练的骑行装束,身着披风,满脸风尘仆仆,显然是经过长途奔驰,刚刚才赶到这里。
“周大人,辛苦了!刚从潼州回来,就要麻烦你来府议事。”
“将军!此乃周某之职责,何谈辛苦!”
“请坐!”荆红林示意周政先休息一下,又轻声叮嘱徐管事道:“把热茶和点心都拿上来。”
周政解下披风,刚一坐下,徐管事已示人将一壶热茶和几样点心放到了他的茶桌上。周政服气地看了荆红林一眼,天策将军果然心思缜密,做事极有分寸。知他远途骑马辛苦,体力消耗也大,这些热茶点心看来是早就备好的,中间竟还有碗热汤面,香气扑鼻。
周政见了,也不客气,拿起面碗便吃了起来。几口热面下肚,瞬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
他正吃着,徐管事又领了一人过来。远远地,已经开口叫道:“欸,明煊,以后有事能不能早点来告之,这深更半夜的,睡到一半起床是很累的!”赵显打着哈欠,眼皮略有浮肿,想来是睡梦中被人喊了起来,神情甚是不悦。走近了些,一眼看到周政,又道:“噢哟,周大人已经到了!”
周政已放下面碗,正起身行礼:“参见殿下!”
“免了免了,你也真够拼的!明煊说你今晚到,我还有点不信,三百里路,果真是快马加鞭赶到了!快,快,你继续吃着……”赵显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见周政脸色甚是疲惫,连忙示意他不必多礼。
荆红林立刻替赵显倒了一杯茶,行了礼:“请殿下恕罪,事发紧急,周大人也正好到了。在下想着,能尽早商议一下!”
赵显平日与荆红林甚是随意,本来还想冲他再发发牢骚。见周政在场,只好收敛了一些。瞅了荆红林一眼,端了端皇子的架子,喝了口茶,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见周政面也吃得差不多了,荆红林又上前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知道周政此次赶赴潼州,四处奔波,查实到了许多关键信息,确实非常辛苦。
把赵显半夜喊来,他是有考虑的。周政身为肃卫指挥使,从潼州回来,第一时间应该向弘文帝上禀。他夜会周政,原是不应该的。但事发紧急,须尽早筹谋,又已近深夜,不便再去打扰弘文帝。既然,弘文帝已将破案之事交于他与赵显。周政从漳州寻获的线索,又与此有关。因此,只要赵显在场,三人便是探讨案情,不是逾规之举。
周政对荆红林的心思,自然也是有些明了的。他为人处事向来通透,半道上接到荆红林飞鸽传书,想了一想,没有拒绝便来了将军府。
潼州的线索,原本就是荆红林给予的,弘文帝在崇景殿告诉他这个信息时,已经明确表示,若查到任何线索,均可与天策将军通气。自从荆红林奉旨到肃卫厅直接将吴铭带走,之后吴铭音讯全无。他便知道,这件事,有他不能插手的环节。
荆红林,也始终是弘文帝最信任的那个人。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必然是合乎帝上心意的。
作为肃卫指挥使,虽然他完全听命于弘文帝,但天策将军的邀请,必须给予同等的重视。何况,荆红林的靠谱,原本就满朝皆知。他自己也曾多次领教,因此,他是很放心来赴约的。等到看到了昊王,更是笃定。和这两个人谈事,如同见帝上一样。
赵显喝了杯茶水,一脸睡意渐渐消散,他已注意到案桌上的短箭和密信,目光询向荆红林。
荆红林两根修长手指轻轻掂起短箭,放入他手中:“殿下可曾见过此类箭型?”
赵显拿起短箭,看了几眼,甚是奇怪:“这箭杆怎会这样短,杆径又颇粗,既不是军中所用,也不是宫中御林军所用。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随手将短箭递给了身旁的周政,周政拿起一看,略一沉吟:“确实不常见!”
荆红林又拿起密信:“国师今日在围猎场收到了这封密信,是由此箭带射过来的。”他用手指轻轻摩搓了一下:“这信纸的质地,也已颇为少见。”
见荆红林并未将信拿给自己,赵显也不主动去拿。他极为信任荆红林,知他未在第一时间将信递过来,便是没有看的必要:“你肯定看出这短箭和信纸的出处了!”
荆红林略一点头:“短箭和信纸,应该均出自内监之人。”
“内监?”赵显闻言一惊,旋即沉默下来。
周政在一旁,神色也一凛。
“我初始查阅资料,并未找到短箭的出处。后来,徐管事提醒我,宗靖帝时,有内监之人擅使短箭,应该与此类箭型很像!”
赵显素来知晓荆红林身边藏龙卧虎,这位徐管事从小就随侍在他身旁,能力出众,能够知晓此类颇为冷门的轶事,想见博闻强记也非同一般,不禁连连点头。
周政显然也想起些什么,应和道:“没错。据说宗靖帝时,武学兴盛,宫中内监之人都有涉猎。因身体原因,内监之人比普通男子力气稍逊一些,故自制了此类短箭,便于弓射。不过,自先帝朝起,此风已经禁止。算算时间,这短箭应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一双凤眼,蓦地晶亮起来。
荆红林点了点头:“是的,这纸张,也是有些年头了。如今皇城之内,甚少用此类蒴纸。不过,虽然此纸较为粗糙,却也厚韧,又很便宜,据说有内宫里的内监与宫人还在用。”
赵显目光转向密信,问道:“这密信上说了些什么?以箭飞信给国师,难道是与闵夫人一案有关?”
荆红林略一点头:“确实,此信极尽挑唆之意,催促国师禀请帝上严惩懿贵妃……”
赵显闻之,立刻有些兴奋起来:“看来 ,幕后之人是有些着急了……如此,马脚都露出来了。”
荆红林脸色波澜未起,转而问向周政:“周大人,潼州那里,发现了什么线索?”
周政目光从短箭上收回,目光微微一闪:“潼州的信息,若是与这短箭和信纸结合起来看,倒是更有趣了。那位秦二爷,年幼时是被送养在潼州。当年,送养之人曾留下金锁等物品,均是价值不菲。根据循线追踪的情况来看,这秦家两兄弟,确系皇家血脉。”
赵显神色顿时一惊。荆红林目光微闪,他本已有七成判断,如今一经证实,心中了然,不算太惊诧。
“皇家血脉?!这倒奇了,我怎么从未听说皇族里有人被送养?竟然还隐匿江湖这么多年!”赵显甚是奇怪,宗室血脉为一国正统,宗藉管理向来严谨,若真有这么两个皇族子弟流落在外,岂非是出了天大的差错?
周政看了赵显一眼,略一沉吟,开始讲述此次潼州之行发现的重要秘密:“宗靖帝时,有一位七王爷,聪敏早慧,天性不羁,人称逍遥王爷。据说,当年宗靖帝极为中意他,曾想将皇位传于他。只是,七王爷似对朝政之事全无兴趣,终日游山玩水,喜做闲云野鹤。待得先帝登基那年,这位王爷已不在皇廷一年,据说已无人知其下落。兴隆元年之后,朝中几位王爷先后获罪被囚入天牢……”
见赵显神色瞬间一变,周政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才接着道:“当时,先帝曾派肃卫搜寻过这位七王爷,但一直踪迹全无。”
赵显脸色一时愈发难看起来。周政所说的,正是先帝朝之事。
当年,先帝登基之后,罗列各种罪名,将所有王爷悉数关入天牢,所有公主均囚禁于宫中。先帝在位二十余年,十六位王爷,十一位死于狱中,其余五位自弘文帝登基后,才被放出天牢。
先帝性情乖僻邪谬,登基之后,所行之事极为残暴,荒诞不经。二十余年里,天怒人怨,造成了许多人间悲剧,这是不争的事实。弘文帝在先帝朝时,身为睿王,战功赫赫,能力超群,却也是过得如履薄冰。
先帝不事朝政,帝国内部已是一片摇摇欲坠,幸得有睿王主政军要,还能保得一方平安。待得先帝突发疾病暴毙,九子夺位,又是一片混乱。
皇长子能力平平,好大喜功,连先帝也不甚喜欢,故而一直未立太子。也幸得如此,否则,一旦皇长子登基,必然又是一出兄弟相残的惨剧。
弘文帝九年前接手的,其实已是一个百孔千疮的帝国。这九年来,他殚精竭虑,努力平抚这个帝国的伤痛,但一切谈何容易。幸而,他身边还有荆红林,还有赵显,也提拔了一批能臣善将。
然而,先帝所造下的种种冤孽,也并非很快便能被平复。如今周政这一说,必然要联系起先帝朝的那些魍魉往事。作为弘文帝最喜爱的皇子,赵显自然明白这也是父帝的痛处,因此,神色一下就沉重起来。
“秦家兄弟,难道是这位七王爷的后裔?”荆红林已经听出了门道,问周政。
周政欣赏地看着荆红林,立刻点头:“不错。这位秦二爷幼年时的金锁上,刻有‘瑞麟’两字,这位七王爷,姓赵名旻,字瑞麟。先帝朝时,他其实一直隐居在涵碧山。后来还娶妻生子,这对双生子,便是秦家两兄弟。”
“逍遥王爷,我都不曾听说……”赵显听了,若有所思,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为何要送养一子?”荆红林问道。
“我在涵碧山,找到了这位王爷的随侍。他身上,还藏有王爷当时写下的十几封书信。”周政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放在荆红林桌案上:“从内容来看,这位王爷自小被方士算出早慧易夭,故虽然聪敏绝顶,却已习惯避世逍遥。先帝登基后,他知晓肃卫一直在搜寻他的踪迹,隐世于深山中。后来,遇到一位质朴女子,婚娶后有了这对双生子。之后几年,他似是愈来愈后悔当初的避世之举。此后,他送养了一个孩子,只带着一个孩子在身边,随时调|教。这个孩子,便是天水堡的原堡主秦凌风。”
周政一边在说,荆红林正看到其中的一封书信,心中已经明了。
周政继续说道:“这位王爷,极为敏慧,双生子三岁时,他便已看出,这两个孩子天资迥异,有心要培养其中一个性情宽厚的孩子,慧济天下!”
荆红林听了,说道:“吴铭曾对我说过,秦凌风临终之前,曾叮嘱他‘尽力辅贤,护祐天下’,看来,这也是七王爷的夙愿!想来,当年他为免早夭一意避世,不愿承皇位之重。先帝登基后,禁锢皇族胞亲,行事乖僻,他已经开始后悔。此后,他能做的,便是培养一位能够达济天下的贤者,尽量帮助受苦受难的民众。因此,天水堡成立之初,常在各地收留那些可怜的孤儿寡女。当时,吴铭应该也是被这样救入天水堡中。谁能料想,四年多之前,秦凌风突发风疾,此后,他想要让胞弟继承事业。但是,这位秦二爷虽然聪慧,心性却截然不同,把一个好好的天水堡,活活葬送。”
“秦凌风的风疾,并非如此简单!”周政目光一闪:“发现这些线索后,我派属下去天水堡检验了一下,秦凌风之病应该是中毒所致!”
听到这个,赵显叫了起来:“他是被人下了毒?”
“秦凌风中毒的前一年,天水堡中来了一位骆神医,据说医术了得。当时,秦凌风的身体,也由这位骆神医调理。之后一年多,秦凌风便出事了。”
荆红林记得这位骆神医,当年他去天水堡解救即墨沁时,他也出现在现场,还为晕厥的即墨沁把脉。看当时的情形,对秦二爷言听计从,十分服贴:“这位骆神医,后来有被擒获么?”
周政立刻摇头:“没有!当年查剿天水堡时,这位骆神医已经逃离,不在堡徒之中!”
荆红林略一思考,沉声道:“如果秦凌风确是被人设计所害,此人或许应该知道当年七王爷之事,如此溯源的话,此人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短箭之上。
周政起身将短箭放在案桌上:“的确!内监之人,不似宫女,年满二十八岁若愿回乡,便能出宫。皇城之中,许多内监寿长至六旬七旬,若身体健好,依然会在‘十二监’内做事。”
“此人藏有宗靖帝朝的短箭,年纪至少已有六旬,应该也曾在先帝朝中办事。看来,明日一早,是要翻一翻‘十二监’的藉册了!”荆红林目光与周政一对视,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