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前,周政拿着一叠纸张,限入了沉思。这是即墨沁让人送过来的,她果然在梦中发现了公主踪迹。然而,她并不清楚所梦之地究竟是在哪里,只能凭着梦中的记忆,尽全力将所有景物画了下来,希望有人能够通过这些线索判断出来。
周政已经飞鸽传书给荆红林,希望他即刻回京一起研判究竟是何地。三月余时间又是转眼即逝,屈指算来,云洛公主被掳走竟已有半年。除了诏告天下,大晏已举全国之力,竟未能搜寻到一丝线索。
此时此刻,他对这位清风堂堂主已从感兴趣转为敬佩。当年找寻秦凌风之时,他们确实有些看轻了这位吴堂主。在他的护卫下,秦凌风能够躲藏多年而未被发现,已足够说明问题。只是,当时,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秦凌风身上,当日,未能耐心将吴铭一并擒获,是最大的失策。
此人确实足够聪明,掳走公主,如同釜底抽薪,剜了帝上的心头肉,真是掳人诛心,一招制之。
这半年多来,他愈是搜索得仔细,便愈是佩服吴铭。这件事,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因此,他也格外渴望能擒获吴铭。幸而,关键之时,即墨沁给出了关键线索。
想到这位国师,他内心不禁一阵激动,这个女孩,真是上天赐给大晏国的福祉,这几年里的风风雨雨,往往是在绝境之时,女孩犹如神助,带来希望。想到这里,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纸张,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屋外池中的几株莲花,若有所思。
当年在天水堡的资料,他是第一个仔细阅看之人,他完全知晓,即墨沁命理凶险。想着这个女孩如此清透淳善,却天命不久,心中一阵叹息。
一日之后,荆红林紧紧攥着这些纸张,因为用力,指尖都已微微泛白。这段时间,每过一天,找不到云洛踪迹,他内心的折磨便多上一重。
身边人都传,天策将军为了公主,入了心魔,别人搜寻时还找能半天,休半天,他是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分分秒秒都在带队搜索。只有实在累极,才会随地倚着打个盹。
可惜三月有余,公主依然踪迹茫茫。他原本已经决定,近日回和京劝说帝上即刻诏告天下,明示公主失踪,重金悬赏。他也知道,如此一来,便是将皇家私秘公之天下,向来极重面子的弘文帝必将勃然大怒。可是,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即使天下人都笑话将军府又如何?云洛被掳,他始终愧疚对她的防卫安排未及周全;即墨沁受累,他更是怨恨对她的要求过于鲁莽苛刻。双重煎熬中,他只希望所有的磨难与重压都由他承受就好,只要两个女孩能够早早解脱。
谁能料到,最终破局之人,依然是即墨沁。
他人虽在外,皇城消息却是不断。他知道即墨沁这三个多月里,循梦吐血了多次,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至。而眼前这些纸张上所绘的景物说明,他当时提供的十二个地点,其实一个不准。即墨沁是通过自己意识中的循梦,找到了这个地点。
如此说来,他岂非白白害她循梦了这么多次,伤害了她那么多次。攥着这些纸张,懊恼如闪电般击中心脏。右手成拳缓缓抵住桌案,青筋暴出。
看着荆红林脸色渐渐铁青,周政在旁一时静默不语。他知道荆红林此刻是有理由激动一下的,只是 ,未见惊喜之色,却见煎熬之色,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习惯性地在旁细细观察,注意到荆红林拿起纸张的动作颇为轻柔,只小心攥着纸张边缘。见他瞬间似乎心绪难平,右手成拳抵桌。然而,对于这些纸张,依然轻举轻放,十分在意。周政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微微一动。
“图上所指,是海岛!”
“是,我已将所有人都调派往沿海地区,凡有海岛区域,仔细搜索。只是,大晏国域广阔,一些偏囿的海岛,地处荒远,可能都不为人知晓。要准确查知是哪个海岛,还是要颇费周折!”
“看这幅画面,这个海岛确实不大!”荆红林仔细看着其中的一张图纸,心中暗暗揣摩,难怪这么长时间找不到任何线索。这个吴铭,剑走偏峰,完全脱离陆地,停驻于偏远的荒岛。看这幅图纸上画的草棚,虽然颇为简陋,搭建得也是有模有样,周边器物甚是丰盈。
看来,他找的这个海岛,应该不是太过偏僻。估计是考虑到云洛娇生惯养,生活之处也不能太苦寒。想到此,心头松了一松。
再拿起另一张纸,正是吴铭坐在屋外榻上,望向翩翩起舞的云洛,虽然着笔不多,但看得出吴铭神色十分温煦。视线再移向画中云洛右侧几株高直树木,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判断。即墨沁着笔非常用心,几乎把梦中细节无一遗漏作了描绘。即使是几株树木,也描绘得活灵活现。
心中微微一笑,荆红林已经有了判断:“看来,应该尽数往南方海域处找,看两人衣着,颇为单薄,旁侧树木,杆直粗壮,枝宽叶阔,只在南方海域有种植。”
月余,公主府家仆突然来到晨晖殿,邀请即墨沁明日到府一叙。闻此消息,即墨沁几乎欣喜若狂,这意味着,云洛可能已经回府。自从循梦见到海岛,她再未入梦。这一个月来,因为不再遁梦,她身体倒是慢慢恢复起来,神色好了许多。但任何息养,也比不过这个消息带来的振奋。
第二天,即墨沁早早出发去了公主府。粗略一算,自云洛被掳,已有七月有余。想她金枝玉叶,最后可能落脚在海岛,难免受了许多罪,心中更有十分挂念。
一入府门,胖脸嬷嬷迎上前来,一见即墨沁,立刻揖礼微笑。只是,这笑容出现在她脸上,总似有些骇人,今天更是显得有点僵硬。即墨沁一时也没太放在心上,立刻回礼。胖脸嬷嬷引着她一路往里,直到寝殿。
一到这里,胖脸嬷嬷忽然手一挡,示意玉芸不能进入。即墨沁略微一愣,以往来这里,玉芸均是可以贴身入内的。不知为何,这一次却不许她进了。
踏入寝殿,隔着薄纱屏风,已见一个男子削瘦身影,站立在床榻前。即墨沁一眼望之,微微一愣。看这身形,竟不像是荆红林。可是,怎么会有其他男子可以临近到公主床榻?
一个转弯,饶是即墨沁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见到眼前人,还是大吃一惊,脚步一顿,叫了起来:“吴铭?!”
床榻之上,云洛欢快地叫她:“国师,你来啦!”
实在太过吃惊,即墨沁缓了一缓,才将视线转向她。初一见,又是一愣。云洛坐在床榻上,目光莹亮,肤色红润,竟似又胖了一些,更显珠圆玉润。只是,双眼底下有一层阴影,看着总是有些病态。
一颗提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连忙上前揖礼:“公主!”
云洛满脸欢笑,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即墨沁觉得一阵温玉般的暖意自手间传来。
“国师,快来,坐!”云洛仔细看了一眼即墨沁,又说道:“呀,国师你怎么又瘦了些!待会陪我吃茶点……”言语间,尽是欢愉。
即墨沁紧了紧握住云洛的手,应答着她:“好!”一边又问:“公主身体可安康?”她问着云洛,目光却是略微移向吴铭。他似比以前更削瘦了,头发还略有些凌乱,嘴角留着青色胡茬,神色隐约有些憔瘁。
吴铭视线牢牢地停留在公主身上:“云洛,身体无恙!”
不知为何,听得吴铭这一句,即墨沁突然一阵忐忑。吴铭的语气向来云淡风清,如今的声音,却隐含一丝紧张。她又仔细看向云洛,见她笑意融融,目光与吴铭紧紧交织,手又暖得似乎有些发烫,总觉得有些古怪。
“ 嬷嬷,扶我更衣,我要与铭哥哥、国师一起吃茶点去!”云洛大声喊向胖脸嬷嬷。
铭哥哥?即墨沁听着,更觉得异常,云洛竟称吴铭为铭哥哥!那荆红林呢?她不禁想起这里真正的男主人,环顾了一下整个屋子。
吴铭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见云洛开始更衣,看向即墨沁:“即墨姑娘,你随我出来一下!”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家一般。
即墨沁犹犹疑疑,跟着他走到外间,目光紧紧盯着吴铭。这里的整个氛围,真是太诡异了。吴铭掳走云洛这么久的时间,一旦被寻获,竟然没被下狱,反而现身公主府里,还与云洛如此亲近,实在令她匪疑所思。
一直走到殿门口,一个修长的蓝衣身影,从外面匆匆而入,迎面撞入了即墨沁的眼帘。荆红林!
甫一见即墨沁,荆红林身形一停,目光瞬间笼住了她。
即墨沁眼中的惊异,一览无疑。她望向荆红林,又望向吴铭。这两个人神色虽然都有些异常,但竟然就这样默然相对,没起任何冲突。这算什么名堂?这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云洛与吴铭已成了好朋友?荆红林原谅了吴铭?或者说,帝上赫免了吴铭?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浆糊。最后,目光再次望向了荆红林。
“你陪在云洛身旁吧!“荆红林神色清冷,目光似剑,面向吴铭淡淡道。
吴铭竟然一言不语,立刻轻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即墨沁,目光一闪,也没说话,一转身,又往内间走去。
即墨沁看着他,一时失神,以吴铭的脾性,他不该这么听话呀!
荆红林眼神始终定定看向即墨沁,纹丝不动,待吴铭身影不见,立刻问道:“即墨,是云洛唤你来的?”
即墨沁连忙点头:“是!”
荆红林上下认真打量着即墨沁,过了半晌,轻叹一声:“即墨,你身体可好?”
“挺好的。”即墨沁一愣,她急于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没想到荆红林先问起她的好来。
“谢谢你!让我们找回了云洛!”
“将军,不必言谢!公主回来就好……”即墨沁笑意嫣然,云洛能够平安归来,一切便都是圆满的。
“这份恩情,是我永远欠你的!”荆红林看着这个女孩苍白的脸色,看着她弯弯扬起的眉眼,心中心疼不已。
“将军,这是即墨应该做的……”即墨沁神色有些不自然,荆红林竟用这么重的词:“您别说什么恩情,您什么也不欠我……”
“即墨,为了寻找云洛,你循梦了几次,吐血了几次?”荆红林身体突然微微前倾,靠近即墨沁,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即墨沁愕然望向他,看着他深潭般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苦痛。不知怎地,心头也牵起一丝苦楚。她想劝说荆红林几句,却一时哑然。他的目光,将她一点一点地吸纳入深潭。这段时间,所有承受的苦痛,他原来都放在心上。这一刻,所有苦楚,都似已被轻轻抚平。
蓦地,手腕激起一阵冷意,她忽尔惊醒,努力移开自己的目光,身形悄然往后退了半步。她与他,隔着万丈深渊,也隔着生死之壑:“将军,为了公主,即墨甘愿的,您千万别为难自己!”她立刻转移话题:“只是,今日吴铭为何会在公主府?”
看着她被吸引沉溺,又看着她瞬时退开,荆红林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见她体贴地换了话题,忍了又忍,努力让自己语气恢复如常:“他如今,对云洛很重要!”
“重要?!”即墨沁一时有些吃不准,这个“重要”的意思,定定望着荆红林,满眼困惑。
“红林哥哥,你来啦,走,咱们一起吃茶点去……”云洛银铃般的声音,已从内间传来。
一回头,见云洛竟紧紧贴在吴铭身上,双手抓着他的手臂。而吴铭,竟也很自然地扶着她的腰,极尽呵护之意。
即墨沁大惊失色,立即看向荆红林。这是怎么回事?云洛是荆红林的妻子,此刻,怎能这样亲昵地倚偎在另一个男子身旁?这是将荆红林置于何地?堂堂一国公主,哪怕心智有损,也不该做出这样失格的举动。
荆红林神色的确有些紧绷,然而,抿了抿嘴角,竟就隐忍了下来。转身迎向云洛,温柔地问道:“行,听云洛的!身体感觉怎么样?睡了这么久,头晕么?”
“不晕。铭哥哥,红林哥哥,我们走!”云洛欢喜地说道,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走到即墨沁身旁,又欢喜地叫她:“国师,快,我们走!”
又是满桌的扬州点心,又是扑鼻的香味。只是这一次,即墨沁比上一次还要忐忑。
这一路上,云洛几乎是分秒不离地贴着吴铭,到了餐桌前,也是紧紧靠在他身旁。一边不停地和吴铭撒娇说话:“铭哥哥,我要吃这个……”“铭哥哥,我要喝茶……”“铭哥哥,这个我们一人一半……”吴铭则充满怜爱地应和着她,替她拿这拿那,连茶水都共饮一杯。
即墨沁觉得自己头都快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事,原本不应该是荆红林该做的么?为什么,吴铭竟能如此越趄代疱?为什么,面对这一切,荆红林竟能容忍至此?
她一时思维有些混乱。也没注意到,荆红林在她身旁,默默替她倒着茶,拿着点心。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还轻声提醒她:“即墨,吃块糕……”
大殿里的仆从,已被荆红林眼神示意,全部退了出去。整个殿内,只留下他们四个人。
即墨沁的注意力,完全被云洛和吴铭的一举一动所吸引。看了一会儿,更加觉得难以理解,又觉得身处在这三人中间,颇为窘迫。
荆红林见她举着筷子夹着千层糕,却忘了放进嘴里,只愣愣看着云洛与吴铭,不禁有些无奈。微微侧脸转向吴铭,首先打破了沉默:“吴堂主,在公主府住得还习惯么?”
“还不错。将军的待客之道,可比肃卫厅好多了!”
“如今,吴堂主有何长远打算?”
“云洛有了身孕,我自然要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即墨沁刚刚夹起千层糕咬了一口,一边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吴铭这句话,惊得她心口一颤,一口糕卡在了喉咙口,咽都咽不下去。
荆红林目光一闪,立刻拿起茶杯递给了她。
即墨沁连忙接过茶杯,大大喝了一口茶水,努力将糕咽了下去。又咳了几声,头都不敢抬起来。背后突然觉得一暖,荆红林伸手过来轻轻替她顺着气。
见她缓和了一些,荆红林收回了手,神色不变,继续与吴铭搭话:“吴堂主,是想如何照顾云洛?”
“我要带着云洛离开这里,天涯海角,我会照顾好她的!”
荆红林目光一冷:“云洛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你带她到蛮荒之地,风餐露宿,这是为她好?何况,你还带着一身伤,如何照顾好云洛?”
“我与云洛,两心相悦,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家!我不会让她受苦!这点伤,养个几天便好了,根本不妨事!”
“云洛回府这几天,神思困倦,时常呕吐。她这种状况,离开了公主府,你能确保她无恙?况且,如今你要照顾的是两个人!”
吴铭重重放下茶杯,神色不善起来:“将军既然将我从肃卫厅内放了出来,便是希望我来照顾云洛。至于怎么照顾,那是我的事。怎么,如今倒是后悔了?”
荆红林冷冷看了他一眼:“第一,将你从肃卫厅里放出来的人,不是我,是帝上;第二,我并不相信你在外能照顾好云洛,所以,以后的日子,云洛只能待在公主府;第三,既然你允诺了云洛,要共度此生,今后,你也只能待在公主府。只要你能信守这个承诺,不再让云洛受苦,以往所有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大殿里,瞬间陷入沉默。吴铭一时似在思忖。
即墨沁希望自己此刻能够立刻隐身。她究竟是介入了一个怎样的局面?云洛怎会与吴铭结下情缘,还有了身孕。这是将她的夫君置于何种境地!即墨沁无法想象荆红林知道此事之后的心境与压力。此时此刻,他依然全心全意在为云洛着想,甚至愿意为了她原谅一切。
可是,他是公主驸马,在这样尴尬的处境下,他该如何自处?若天下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又会如何置喙将军府?云洛,这段时间,你和吴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即墨沁觉得现在目光看向哪里都不太合适,只好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嚼着千层糕。刚刚吃完,荆红林又递来一碗金汤干丝,即墨沁微微一愣,又不敢看他,接过小碗,吃了一小口,顿觉味香软糯,干净利落地将一碗干丝吃完。
荆红林高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知觉的笑意。长久以来,唯有在这个女孩身边,他才会感到一丝轻松。这几天来,因为云洛,弘文帝已经几度勃然大怒。
云洛自从回到公主府,只要吴铭不在身边,一直哭闹不止。不久,又被太医诊断出已经怀孕。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人措手不及。眼看着云洛悲伤过度,经他勤劝,又几番斟酌,弘文帝把进了肃卫厅的吴铭重新放了出来。
一国公主,已婚身份,竟与草莽流寇有了孩子,此事若传了出去,便是天大丑闻,皇室颜面大损。作为驸马,如今他的处境,可谓绝境。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怪云洛。她心智受损,宛若孩童,经世处事仅凭心性喜好。这七个多月来,她与吴铭朝夕相处,极有可能情之所致,有了肌肤之亲。虽然闯下大祸,可她凭心性而为,与心爱之人亲近,又何错之有。
至于吴铭,这几天里,他一直在肃卫厅仔细观察,发现他确实用情至深,受到严刑拷问之时也只心系云洛。无论怎样,事已至此,他只希望云洛不要再受伤害,此事能够以对她最好的方式来解决。
所以,他要试探吴铭的想法,也要给他引导一条如今最可行的道路。至于他自己,向来都是最不重要的!
“好,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公主府……”吴铭爱怜地替云洛擦去嘴角边一点蜜汁,云洛立刻笑容灿烂地看向他。吴铭心中一漾,柔情满怀,更是下定了决心:“我会一直陪着云洛。”他暗暗思量,荆红林的提议并没有错,刚刚云洛在寝殿就吐了很久。以她身体如此虚弱的状况,再强行带她浪迹天涯,确是极不负责。既然如此,不如先安心在公主府内陪着云洛。
这个女孩,心地纯挚宛若孩童,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曾经,他让另外一个女孩失望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云洛失望,他要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云洛,迎接他们的孩子。
即墨沁抬头看了一眼吴铭与云洛,两人卿卿我我,甚是欢乐。她的心思,又回到了荆红林身上。低头暗自思忖:看到此种情景,他一定很难过吧。
“即墨,再吃一块琥珀糕……”冷不丁地,荆红林从旁边又递来一碟点心,语气温煦。她回神望向他,那双眸眼亮如星辰,有柔光闪过。
忽然,心尖上闪过一丝隐痛,即墨沁垂下眼帘,默默一想,伸手也拿过一碟琥珀糕,放到荆红林面前:“将军,您也吃一块……”
“好!”嘴角隐隐勾笑,荆红林立刻夹起了琥珀糕,轻轻咬了一口。
见他难得地现出了笑容,即墨沁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夹起自己盘中的琥珀糕吃了一口,一股桂花清甜瞬间盈满口腔。不禁欢喜,抬眼看向荆红林。没料到,他也一直看着她。目光相织,口中香甜缓缓流淌到了心尖。
心跳猛然加速,蓦地一阵慌乱,即墨沁连忙闪躲过他目光,心头柔情蜜意又难以自抑。一抹红晕,飞上脸颊。
这种瞬间悸动的感觉,总会不经意间出现,让她猝不及防。不知觉地咬了咬嘴唇,缓缓缩回身形,拉开与他的距离。
看着她脸上泛起红晕,又低头故意掩饰躲闪开,荆红林心情大好。这个女孩,牢牢固守着礼数底线,始终不会逾越半分。可是,只要他能感觉到这样的心有灵犀,希望之火便永不停息。
他们无法真正靠近,可是,她也从未真正远离。她无意中流露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在乎他。这世间,只要有这份默默的关注,他便不再感到孤独。
云洛吃东西总是很快,几碟点心下肚,拉着即墨沁要去赏花、弹琴。望着亭台上宛若仙子的两个弹琴女孩,荆红林与吴铭默默守在一旁。
“这七个多月来,云洛确实应该没有受过多少委屈。吴堂主,你东躲西藏之时,还能把她照顾好,费了不少心力吧!”荆红林瞥了一眼吴铭,缓缓地开口。
吴铭微微一笑:“这段时间里,我照顾着云洛,其实,云洛也照顾着我!”他望向云洛的眼神中,似有微光:“我见过云洛跳舞,却不曾知道,原来,她古琴也弹得这么好……”
“云洛,从小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吴堂主,以后,你还会看到更多惊喜的……”
“将军是否觉得,我根本配不上云洛?”吴铭有些挑衅地看向荆红林:“我承认,这样掳走云洛,并非君子所为。只是,像我这等天水堡之徒,在将军眼中,本就是恶贯满盈之徒,做出这种令世人不耻之事,将军也不意外吧!”
荆红林默了一默,神色清冷如常:“云洛出身皇家,若从出身地位上讲,你确实配不上她。”
他目光灼灼盯着吴铭:“有件事,我现在要告诉你,云洛是金枝玉叶,身份珍贵,但她也曾坠入地狱道,历经非人磨难!在云洛的世界里,她早已忘记该如何信任他人,即便是我,也不曾真正走入过她的世界。这么多年来,你是她倾心依赖的第一个人。所以,我在乎的,是你已经证明,你配得上她!而且,以云洛从小的古灵精怪,你能够赢得她的心,我也并不意外!”
“云洛,有时会在梦中突然惊悸,原来她……”吴铭目光一刻不离云洛,喃喃地道。
荆红林眼神如墨墨深潭:“云洛,从小便是帝上最宠爱的孩子,也是最聪慧的一个。当年九王夺位之时,皇长子为了掣肘当今帝上,逼他束手就擒,假传圣旨命他入宫。未料,帝上早有防备,虽然入了宫,却未进入圈套。两军对垒之际,皇长子派人侵入睿王府,以云洛及睿王妃性命相要挟。形势所迫,帝上知道一旦回府,必是自投罗网,全府之人断无生路。他在宫中已身处险境,只能另想办法营救。待我接到消息赶到睿王府时,王妃已撞柱自绝。这一天一夜,云洛……云洛也受尽折磨……”
眼前闪现当日初见云洛遍体麟伤的惨状,荆红林的声音倏然低沉:“帝上遍寻天下名医,经过一个多月的救治,才保下她性命。只是,她身心俱受到沉重打击。此后,她的心智,退缩至孩童一般。”
荆红林的语气瞬间冷若冰霜,目光如剑,盯住了吴铭:“今天,我将此事坦然说与你听,是希望你能明白,当年的云洛,曾遭受过最为惨无人道的伤害。帝上与我,绝不会再容忍这世上有人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害。若你做不到这一点,便不配继续待在云洛身边!只要你现在开口承认,我会立刻禀明帝上,留你一命,但此后,你要离开云洛,永远消失!”
“云洛是我的救命药,我怎会离开她!我珍爱她,是因为她毫无保留的信赖,毫无条件的善良。这七个月里,初到荒岛时,我曾大病一场,在我最狼狈不堪,最濒临死亡的时刻,是云洛倾尽全力救了我。她孩童般的纯良,也治愈了我的心病。她纯粹地关心我,不论我是何身份。这世间,人人处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有她,只是纯粹地喜欢我而已!”
听着吴铭的这番剖心之语,荆红林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或许,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巧妙,一场强掳的劫难,却让云洛阴差阳错遇上了一个对的人。
如今,虽然他自己的处境如同乱麻一团,扪心自问,却也并不特别烦乱。他少年成帅,性情沉稳,超乎常人,遇事向来极度冷静。身为一军之帅,行军打仗之时,基本素养就是随机应变,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都是惯常事。
云洛之事,他虽然也颇为头疼,但与一般人的认知不同,对于自身处境这类事,他向来看得淡泊。他所看重的,从来都是他关心之人的切身利益。
当年,弘文帝要他迎娶云洛,他未有丝毫迟疑。因为他知道,这是保护云洛唯一的方法。如今,云洛闯下大祸,他也并无责怪,只想为云洛寻得一条合适的出路。他只关心这个女孩的真正幸福,其余的,所谓驸马身份,所谓婚内背叛,都是虚枉而已,他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有一点很重要,那便是皇家颜面。这是弘文帝极为看重的,也是他不能小觑的,这才是真正令他头痛的。
“既然,吴堂主如此肯定对云洛的感情,我信你一次!只是,吴堂主要牢记今日此时所讲的这些话,今后对云洛护之珍之,永不伤她!”
“你,一定很恨我吧?!”吴铭见荆红林语气颇为云淡风清,倒是有些犹疑。
“恨你?有用么?”荆红林目光投向亭阁上的云洛,停留在她娇媚的笑容上:“你虽然罪不可赦,但也治愈了云洛,让她重回人间!凭这一点,你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吴铭非常认真看向荆红林,从刚才几番话里来看,这位天策将军的心胸和胆略,确实远超常人。他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对云洛的疼惜与谅解。对于他,虽然不能说是好声好气,却也表达着一种非常实际的善意:“那么,你不恨我,你也不怪云洛?”
“云洛,已经够苦了,若能就此脱离苦海,我当然是祝福她。至于你……”荆红林收回目光,冷冷看向吴铭:“自然也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在肃卫厅,你即便遭受刑讯,也不愿透露天水堡的一丝信息。我倒想问问你,自四年前起,秦凌风开始兴风作浪,劫绑索金、里通外敌、祸乱边疆、投毒马场、炸裂河堤,导致多少生灵涂炭。为何到现在,你还一意维护着他?”
吴铭脸色瞬间惨白,一时哑然。
“我要提醒你的是,云洛,是大晏国公主,是当今帝上之女。为了云洛,帝上可以让你陪护在她身边。但是,从今日起,你也必须明白,你必须跨过天水堡这道坎。若想与云洛平安相守一生,以后,你便不是清风堂堂主,只是吴铭而已!”
“我,自小被天水堡收养,天水堡堡主如同我再生父母,养育了我十数年,待我恩重如山,这一点,永远不可能被抹去……难道,弘文帝连这一点都不能接受?”
荆红林目光瞬间如利刃般锋利,直逼吴铭:“吴铭,此时此刻,你必须想清楚自己的立场,也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帝上并非没有杀你之心!如若,你依然一意孤行,帝上,自然还能将你重新缉入肃卫厅!”
“既然他有此心,为何还要放我放来……”
“放你出来,是因为云洛。我敬你是条汉子,也十分可怜云洛。吴铭,之前,你口口声声说珍爱云洛,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如果,你至今是非不分,云洛有你在身边,只是徒增凶险!而我,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吴铭一时沉默,荆红林虽未讲明,他却已经明白,这一次,若非荆红林从中斡旋,他早已身首异处。只是,弘文帝虽然愿意放他出来,却并未真正饶恕他。在这件事上,唯一已经饶恕他和云洛的,却是身边这位最不应该饶恕他们的天策将军。荆红林的容忍与善意,再一次触动了他。相较于这位将军,他的所做所为,倒是颇为自私任性。
“这十数年里,虽然我在天水堡受尽磨砺,却也享尽关爱,活得自由自在。”目光一沉,吴铭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自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为了云洛,现在,我可以陪在她身边。可是,只要云洛愿意,今后,恐怕我还是会与她离开和京,归隐乡野。但是,我承诺,以后绝不再涉入江湖,希望将军能够体谅!”
“天水堡虽已烟消云散,却还是帝上心口上的一根刺。只要你未将天水堡之事言尽,便始终是戴罪之身。归隐乡野?根本无从谈起!”荆红林脸沉若水,目光缓缓投向云洛:“吴铭,你若执意要隐瞒天水堡底细,便是亲手将云洛置于帝上的敌对面! ”
“天水堡如今气数已尽,你们何苦还要紧逼不放?”
“秦凌风,胆敢制谣言、拟遗诏、盖钤印,这每一桩,都是铁板钉钉。你在天水堡十数年,又身为清风堂堂主,堡主突然间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觊觎皇位,不觉得奇怪么?”荆红林目光灼然看向吴铭。
吴铭神色顿时一僵,默然了许久,才声音低涩地道:“这个……天水堡,其实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