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听得消息,大为惊讶,目光询向荆红林,见他神色肯定,心中有了底。立刻派出一队人马,将那几个灌水井的负责佃农带到营地;再派人根据即墨沁写下的解毒药方,到临近的镇子上抓药。很快,一切安排妥当。
即墨沁自晨起滴水未进,又中毒吐了几次,虽然吃了千云丹,此刻一口气松掉,觉得格外疲累虚弱,先行告辞,回房休息去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悠然醒转,鼻尖猛地闻得一阵食物浓香。起身一看,桌上摆着碗筷,放着一碗肉粥,一壶马奶,几碟小菜,几个煮蛋。送餐之人,想必是怕她仍然体虚消食困难,都挑了汤汤水水送来,十分贴心。难得还算准了时间,肉粥和马奶竟都冒着热气。
她瞬时有些发愣,记得自天水堡回来那天,她睡醒前一瞬,荆红林也似算准时间一般,让玉芸正好拿来了银耳羹,尤如神算子。难道,这次又是他?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即墨沁回过了神,不管这些了,先吃了再说。
暖暖的食物下肚,整个人顿时元气大好,稍作漱洗梳装,出门想去看看解毒进展如何。
一出屋子,觉得周边气氛好像有所不同,一队队佩刀守卫增加了许多,营地戒防明显严密起来。走到赵显军帐处,门口两位侍卫都认得她,告之昊王已去了天门监审人。
即墨沁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天门监在哪里。见她一脸茫然,一位侍卫热心地带她赶往天门监。因有昊王侍卫陪同,天门监护卫问清来意,即刻放她入内。
一入天门监,顿觉眼前一暗。走过一道昏暗的走廊,听到一记鞭打声,随之,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即墨沁听得心头一颤,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隐隐又听得人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往前挪去。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一亮,烛火莹莹,一个大堂出现在眼前。
亮晃晃的火光中,影影绰绰站着几人。中间,有一人被绑在一把四方刑椅上,身上血迹斑斑,有气无力地垂着脸。再旁侧,还有一男一女分别被绑在刑椅上,身上没有鲜血,神情委靡。女子吓得哭泣不止,仿佛已要昏厥过去。
角落里,还绑缚着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看年龄不过十余岁,吓得瑟瑟发抖。
甫一见此场景,又觉得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即墨沁呼吸一闭,不敢再跨前。她远远定在原地,看到站着前方的几个人,有荆红林,有赵显,有陈吉,还有几个似是狱官,一人脸色黑沉,手持一根长鞭,上面隐隐沾染血色。
几个人看着椅子上的人,似是在等他开口说话。见他不响,那狱官猛地抽起长鞭,疾利地打在那人的脖颈处,顿时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旁侧刑椅上的年长男子,禁不住嗷哭起来。几个孩子也吓得哭叫起来。
即墨沁看得头一昏,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晕旋过去,整个人紧紧贴在墙上,勉强站直,双手不禁颤抖不止。
另一位狱官走上前,一把持住椅上之人的脸颊,声音凌厉地问他:“快说,究竟是何人指使?”那人头软软地,仍是一声不哼。
旁侧,荆红林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眼神清冷,缓缓上前,说道:“你如今不说,是陷你姑父于不义,你若说了,还有机会救你姑父一家。是一条命,还是六条命,你自己想清楚。”
他轻轻一句,似是震撼住了椅上之人,微微抬头看向荆红林,气息微弱地说道:“我做的事,与我姑父无关……”旁侧的两人,哭得更凄厉起来。
“有关无关,你若供出指使之人,昊王自会判断。你若还是男人,便敢做敢当。而且,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今是在天门监,你还有机会救他们。若是你姑父、姑母、三个孩子进了刑狱,那就是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荆红林的声音冷若冰霜,像刀剑一样刺入那人的心脏。他恹恹地垂下头,默了一会儿,突然整个人抽搐似地哭了起来。
几个人等了一会儿,见他哭声不止,那个黑脸狱官忍不住大声喝到:“说不说?”一步跨上前,又是一鞭子,带起一阵血雾。
待要再抽,荆红林轻轻一挥右手,示意他停住,依然冷冷注视着那人。一屋子的人,空气像是冰冻住了。
即墨沁虽然站在远处,眼睛总忍不住看向那人的颈部,鲜红的血丝一条一条地缓缓渗出,看得她心中发冷,全身发颤。
“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些人……只,只看见他们手腕处,似有个蓝色火焰标记……”终于,那人轻声地说出一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闻之,都颇为疑惑。
乍听“蓝色火焰”四字,即墨沁犹如惊雷在耳,全身一震,双脚不稳,差点摔倒。慌乱之中,又碰倒了一盏烛灯。这一下,动静大了,里面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荆红林倏然回头,一见,竟是即墨沁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神色一变,转身疾步走向她。
即墨沁满脸惊惧,脚步连连后退,一个趄趔,慌里慌张,又差点摔一跤。
荆红林闪身赶到她身前,见她摇摇摆摆脚下不稳,身体靠墙勉强站定,沉声问道:“来这里做什么?”即墨沁嘴唇灰白,眼睛惊恐,定定看向他身后。
荆红林瞬间会意,移过肩膀挡住她视线,也挡住里面人的视线。以最小的伸手幅度,紧紧抓住她手臂,牵引她后退几步,绕过一个弯道,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让她站定下来,低声问道:“进来多久了?”
“没,没多久。”即墨沁神情恍惚,望着荆红林的眼睛,欲言又止。
“你在这里不要动,我让陈吉陪你回去。解毒的药草已经在煎制,你先去军帐休息,待会我和昊王与你,一起去马厩看用药情况。“荆红林几句话将她安排妥当。他知道即墨沁必是看到狱官鞭刑犯人,受了惊吓。当下,必须让她尽快离开天门监,不再受这血腥场面刺激。
即墨沁嘴唇微微颤抖,右手突然紧紧攥住荆红林的左手:“荆将军,你们,千万莫要伤害那三个孩子,千万莫要伤害无辜之人!”
荆红林左手被她紧紧攥住,顿觉她手指冷得可怕,一阵心疼,左手瞬间翻转,覆住她冰冷的右手,低声安慰道:“如今事态紧急,刑问是不得已为之。放心,孩子和其他无辜之人,都不会有事。你相信我!”
他一句“相信我”,让即墨沁心绪瞬间又回到宛南山洞里的那一刻。最绝望时刻,他是那样镇定,倾尽全力遵守承诺,守护住了她。此刻,他的手心温暖如太阳。
她的目光,忍不住移向那份温暖之处。荆红林的手指白晳而修长,暖暖包裹她的右手。手背上,几条血印隐约可见。依稀记起,自己在草场神智不太清晰,拼命挣扎之时,曾狠狠抓过什么东西。
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绯红,心中说不出是内疚、尴尬还是害羞,突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将右手甚是不安地从那温暖手掌中抽出。
荆红林见她低着头,两朵红云从脸颊处瞬间飞起,连晶莹鼻尖都染上了一抹淡粉色。羞涩之中,故作镇定,轻轻扭动右手,将右手从他手掌中挣脱。
注视着这一切,他目光也有些恍惚。面对即墨沁,他总觉得自己的所有呵护只是自然反应,从最开始被她的神秘所吸引,到之后,习惯于对她的守护,似有一种强大吸引力,牵引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接近她、看着她,守护她。
二十三年来,从未有一个女子带给他这样难以抗拒的感觉。从小到大,从将军府到皇宫,从大晏国到五洲四海,他不是没有见过绝色美女。然而,从遇到即墨沁的那天起,他才倏然发现,自己也有心动的一刻。从此,心悸、挂念、魂牵梦萦,各种复杂情绪奔涌而出,令他再无一天安宁。
他从宛南回到将军府的第三天,弘文帝大发雷霆,亲赴将军府,厉声质问他,为何欺瞒赴天水堡所救之人是即墨沁之时,那种矛盾复杂的痛楚,达到了顶点。至此,他彻夜难眠。
家宴之时,他自然感知弘文帝意图,即刻下定决心,要与即墨沁作彻底割裂。然而,即便早已准备忍受剜心之痛,看到即墨沁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世间最痛苦之事,不是承受自身之痛,而是感受即墨沁的痛苦。看着她瞪着迷茫双眼望向他,疑惑地追着他问为什么之时,他觉得自己拼命堆砌而起的堤坝已然崩溃。
这世间,他什么都能放下,包括自己,唯一不可能放下的,只有即墨沁。
此刻,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孩,懵懵懂懂,哪里晓得他日夜煎熬的这些苦楚。他心中轻叹一声,这一世,她毕竟不可能属于他。自此以后,她的平安喜乐,仍是他的一切,他愿意一力承担。只是,如果只能是在背后,他便做这个站有她背后之人。
“站在这里,不要动!”他声音低沉,再次叮嘱她,转身向监室走去。
即墨沁抬起头,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一动,连忙“欸”地喊一声,一边急着想留住他。转念一想,又不太好意思去攥他的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荆红林一愣一停,转过身,一双星眸望向她。
“那个,蓝色火焰,我在天水堡人士手腕上看到过……”即墨沁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有些忐忑。当日,吴铭将她从清风堂带到秦凌风处时,因疾风吹起衣袖,她不经意间曾在他右手腕处看到了这个火焰标记,当时未曾放在心上。
她见过马腿上的烙印,因此一眼便看出,这个火焰应是烙在身上的。之后,她在雪儿的手腕处也曾见过这个标记,女孩子肌肤胜雪,火焰更是鲜亮得触目惊心。当时,她判断,天水堡的人从小便烙有火焰标记。
想着小小年纪,要被用火具烙上此标记,必然痛苦不堪,极为同情他们,印象也格外深刻。刚听那人一说,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标记,故而大惊失色。
荆红林听之也是一诧,黑色眼眸瞬时更墨了一墨:“天水堡!”
即墨沁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难过,她万万没想到,天水堡竟像是无处不在,而且所做之事,都似上不得台面,甚至颇为卑劣。
荆红林默然点点头,重又叮嘱到她:“在这里千万别动,我先进去一下!”又仔细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向里面大步走去。
即墨沁默默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他刚才温暖的手掌,心中一阵小鹿撞怀,心跳声响亮起来。她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这感觉如此奇怪,以前她很不习惯也不喜欢。可是,为什么?此刻心里竟是生出一种酥麻感觉,倒不难受了。
很快,陈吉微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一见她便喊道:“即墨姑娘,走,我护送你回军帐。”
“即墨姑娘,莫怕,做狱官的,都知道下手轻重,刚才你看着好像血淋淋,其实那几鞭,只破了点皮肤,没伤到筋骨,涂点膏药,三四天就无恙了。”陈吉刚在里面,也看到即墨沁慌里慌张的样子,知她定是被吓倒了,一路上,不断地给她普及刑狱知识,力求安慰她。
即墨沁听着,默然不语,想到那三个可怜孩子,实是不该受这些惊吓之苦,心里总是过不去。从小到大,她所学所闻的,均是仁善孝义德,即便她现在天赋异禀,梦中所行之事,也都是救人苦难。如此血淋淋的严刑拷问,实是她不忍所见。
她相信荆红林,一定会遵守承诺,不会伤及无辜之人。只是,刚才那一场景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想起秦凌风在天水堡对她讲的一番话,如今思忖起来,更是思虑万千,天水堡为何如此针对弘文帝?大晏国外忧内患究竟为何如此频繁?身为弘文帝的国师究竟是对是错?一念至此,心中愈是烦躁。
回到军帐,即墨沁坐立难安,总想找点事做,省得这样胡思乱想,便向陈吉提议,直接去马厩。陈吉眼见扭不过她,交代门口护卫一声,陪着即墨沁一路赶往马厩。正巧,已有牧司将煎好的药拿了过来,即墨沁立刻开始给马儿们喂药。
有几匹小马驹,原是特别活泼的年纪,如今瘫痪在地,只能粗粗喘气,显得格外可怜。想着体型较小的马驹,药汤见效应该更快,即墨沁重点关注这几匹马驹。估了量,喂它们喝完,轮流替马驹们撸肚子。
陈吉看着,心里颇为欣赏,这位即墨姑娘真是一点也不娇气,做事利落,心又良善,处处透着一股聪明劲,还温煦可人,难怪主帅对她情有独钟。
他们这批尉官,跟随荆红林七八年,一起刀尖舔血,出生入死,情谊深厚。荆红林性情远比常人隐忍,再大的情绪,几乎不会显山露水。但是,他面临的难处,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一个男人背负这样沉重的担当,是多么不易。因此,也格外心疼荆红林。
主帅再叱咤风云,毕竟也是肉|身凡胎,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为了大晏国,他拼尽全力,已经背负得足够多了。如今,又陷入爱而不能的境地。何况,这位即墨姑娘,的确是位才貌双全的好女孩。
陈吉也知道,此事他们插手也没用,却又忍不住不插手。无论如何,一定要对即墨姑娘好上加好,也算是替主帅尽一份心力。
过了一个多时辰,赵显与荆红林也赶到了马厩,巡察了一番,看到许多马匹已经被安排喝上了药汤。荆红林目光四处巡逡,神情肃然冷竣。
只是在看到陈吉的刹那,略显意外。这位校尉向来极爱干净,如今却捥着袖子,卷着裤腿,跟着即墨沁忙前忙后,也不怕沾上脏物,不停替几匹马驹撸肚皮,忙得不亦乐乎。
小马驹站不起来,即墨沁一直蹲着给它们撸抚肚子,腿脚虽然麻木,却依然一丝不苟。
令她高兴的是,她的判断是准确的,已有两匹健壮的小马驹努力想要站起来。
赵显和荆红林过来之时,她正搂着一匹双腿半跪的小马驹,伏在耳畔不断地低声鼓励着它,满口都是:“宝宝努力,宝宝加把劲,宝宝真棒呀……”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声音格外娇柔绵软。
赵显听着,骨头都快酥了。连对动物都如此温柔贴心的姑娘,难怪荆红林无法招架。
再看一眼荆红林,盯着即墨沁的眼神里,分明散发着万千柔光。堂堂天策将军,何曾有过这样的柔情时刻。即便面对云洛,此番温柔也是截然不同的。憋了一会儿,想着荆红林连日来苦苦遮掩,难免还是真情流露,“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边,在即墨沁悉心的鼓励和帮助下,小马驹后腿不断用力,跌跌撞撞了一会儿,两个后蹄努力一顶,终于站了起来。赵显禁不住抚掌夸赞:“即墨姑娘真是蕙质兰心,果然是药到病除,隆州马场有救矣!”
即墨沁这才回头,发现这两人正站在马厩外,想来已是有段时间。顾不得喘口气,立刻把小马驹牵到两人面前。因为实在高兴,笑容中又流露出小女生的娇憨:“昊王,将军,看,只要一个时辰,小马驹就能站起来了。其他马儿,估计两个时辰也能站起来。”
赵显连连点头,即墨沁这一次,不光是解救了隆州马场,也是解救了大晏国的防御体系。根据他们刚才审问的结果,基本掌握了天水堡此次下毒的方式。如若不是这次及时在隆州马场发现端倪,接下去,其他马场也将陆续遭殃。
天水堡的阴谋一旦全盘推开,大晏国六十万骑兵及皇城骑卫近乎瘫痪,影响之大难以估量。
幸得这位即墨姑娘坚持己见,有理有据说服了弘文帝,还孜孜不倦找到了毒源,又调配了有效的解毒药汤。他知道即墨沁原是国师身份,若说遁梦穿行救人之举还有些虚幻飘渺之说,此次,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力挽狂澜。
天水堡的线索,还需待追查,但即墨沁的功劳,已是铁板钉钉。
想到这里,他又瞥了荆红林一眼,莫不是真有缘份天定。这么厉害的姑娘,偏偏让这位天策将军给遇上了。
荆红林眼中柔光已然收回,倏然恢复淡泊静澈,人多场合,他按捺住了心口的灼热,微微显露赞赏的浅笑。这种戛然而止的笑意,分明就是上级对下属的例行敷衍。
赵显看得胸口一闷,转念又想到他的难处,只好忍了下来。毕竟,他并未身处荆红林的境地,哪怕沉稳机敏如他,要忍得如此不着声色,内心煎熬也非常人可想。
即墨沁啥也没有察觉到。一转身,又照顾其他马驹去了。确定了药方有效,她忙碌更甚。除了给中毒马匹喂药,又与牧司们研究了预防方子,给还未发作的马匹也作了喂服。隆州马场五千匹马儿,根据体型大小,药量斟酌喂过,忙得脚不着地。
中途,陈吉被喊走,换了位校尉过来帮忙,忙得昏天黑地的她,也没多注意。直至一天一夜之后,所有马匹均已安排妥当,一些瘫痪马匹逐渐好转,即墨沁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心扑在马场,一身校尉服装已经脏污不堪,全身上下出透了几身汗,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
回到居所,屋内竟已摆好两个浴桶,一个盛满清水,一个飘满花瓣,旁侧澡豆、香巾、新衣一应俱全。即墨沁一望即知,不禁感怀安排之人心细。
脱下汗湿的衣裳,即墨沁先进了清水桶,将全身污秽擦洗干净,再入花瓣桶,一股幽香直入鼻息。泡在温热的水中,呼吸着氤氲湿润的雾气,她彻底放松下来,花香萦绕在鼻尖,凝霜皓臂轻轻漾起微波,几束乌发飘在水中,丝丝缕缕,波光柔诡,宛若织起了一段玄虚梦境。
眼皮逐渐沉重,她轻轻阖眸,腕上手链发出极微紫光,宛若莹莹月光,映照得浴中之人仙气蒸腾。一张微红脸庞,灼若芙蓉出清波,璀璨光华天与。
空气中,似有咸咸的海洋气息,这股味道如此熟悉,暖暖地直抵心头。睡梦中,即墨沁笑颜深深,胜比皎月。
一闪白光,蓄雷霆万钧,骤然划过眼前,“隆隆”之声石破天惊,红蓝黑三色猛地扎进即墨沁眼眸。再一瞬,十岁少年血肉模糊的脸庞倏然出现在她眼前。
十六年前的芦岩,面向沉寂如碧的深海,她跃入山崖,将那个渐渐坠入底渊的少年托起,将他带离海渊。少年黑如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底一抹殷红血色,坚硬锋利似箭。吴铭!记忆像猛虎般呼啸而至,她的确曾遁梦十六年前救过他!
而且,那一天,她救的远不止他一人。只是,她遁梦之时已经偏晚,小村庄里杀戮四起,生灵涂炭,火光冲天,尸横遍地。她拼尽全力,四处寻人,希望救起所有生灵。
一幕幕锥心回忆,像一卷卷图轴,一幅一幅地展现在眼前。除了芦岩,还有十五年前的白云山,世外桃源般的山坳里,几十名年幼少女被山匪劫掠而走,户户家庭凄苦哀嚎;还有十四年前的葛坛村,滚滚山洪来袭,沿途吞噬一切生机,浓浓幕色中,此起彼伏的哭叫声涌动深谷;还有十二年前的伊曲,蛮族铁骑扬尘十里,遍踏村庄农田,所到之地,刀挥斧砍,遍甲不留,血流成河……
那些惨绝人寰的时刻,即墨沁都在。而且,宛若救世主,将所遇生灵一一救起。只是,那一幅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一遍遍,又一次次,冲击着她的记忆,磕痛着她的眼眸,刀剑一样刺入她的心脏。那片柔软之地,一次次经受血腥的撕裂。她的呼吸愈发沉重。
这些回忆像噩梦般无休无止萦绕纠缠,消磨着她的气息,她的精力,她的魂魄。然而,这些梦却绵长不断,渺无尽头,她似被牢牢禁锢在这些梦境中,挣脱不断,逃离不得,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直至一个远若天际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孩子,记得,九循三,是为终,记得!”
”什么?“想再问个清楚,胸口猛地一窒,即墨沁倏然从梦中惊醒,喉咙腥热,一口鲜血随着呼吸喷薄而出。终于,她从梦境中挣扎而出。只是,绵软无力地伏在浴桶边侧,愣愣地望向地上一滩鲜血,全身寒冷如冰。
换上新的校尉服,系好腰封,镜中人一袭紧身玄色,身姿飒飒。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眼眸中仍带着一丝浅淡疲惫。那些梦,实在太缠人。虽然,努力睡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精神未得全复。
醒来时,她突然发现,手上的链子,竟然从完整一环裂成了一块块紫色碎片,彼此又没有完全脱离。如今,倒像是一个紫色手串。仔细再看,中间一块与其他几块颜色还有不同,似是少了些鲜色。
地上的鲜血,已被她擦拭干净。自十六岁生日起,她已隐约感觉,体内时常会有浪涌般的气息游走在心脉,起伏波折。平日感觉不到异常,只是心绪激跃时,涌伏的气息便会强烈起来。
她知道,自己遁梦时常会嘴角流血,而这段时间以来,她已两次因心境起伏而口吐鲜血。想起四年期限,她脸上的苍白又重了一层。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御史,昊王请您到军帐用膳。”
即墨沁一路走过,所见之人纷纷闪身恭敬致意。看似稚弱的年轻御史,一到马场即力挽狂澜。一天一夜间,马场里已传遍这位不知名御史的事迹。赵显严令此事禁止外传,但马场之内,见到这位御史,牧司、兽医、守卫、佃户、家眷个个眼放光芒,敬崇之至。
即墨沁与这里许多人一起忙碌了这么长时间,已颇为面熟,微笑点头示意。
赵显伫立在军帐门口,望见即墨沁容姿飒爽,一脸温煦,含笑与人打着招呼,远远娉婷而至,愈发觉得这位即墨姑娘气度非凡,光华天成。只是离得近了,总觉得她脸色略显苍弱,比之前几日,似更羸弱了一些。
进到帐内,珍馔美酒铺满一桌。即墨沁肚子确有些饿了,爽快坐下简单吃了几口,眼角余光发现赵显总是在瞧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放下了筷子,抬眼也盯着赵显看:“殿下,您也吃点。”
赵显见她眼梢一翘,眸眼晶亮,莹若宝石,真是像极了另一人。蓦然失神,再一瞬,已暗暗下了决心。
“御史这几日辛苦,不仅夜以继日忙碌,还以身试毒,体质必有损伤,须多进补。”赵显举箸吃了一口菜,装不经意道:“待用完餐,我这儿有颗东海珍珠,还请御史收下。化水服用,对身体有进益。”
即墨沁一愣,顺着他目光所指望去,旁侧案桌上,摆着一个红色漆匣,内里呈放着一颗硕大珍珠,通体雪亮,一看即知极为珍贵。
赵显接着道:“这是天策将军前年在东海蓬莱岛办事时,巧得的千年灵物。他昨日已赴和京督办天水堡一事,特托我转交,请御史务必不要推辞!”
听到是荆红林托他转交,即墨沁心头微跳,更是本能拒绝。那日在草场,服用了他的千云丹,她已知必然是极为珍贵之物。如今,这颗珍珠又是何等稀罕。原本就已过意不去,这颗珍珠,她委实不想收受。想到千云丹,问道:“殿下,即墨那日因试草身体不适,曾服用了一枚千云丹,服之即见奇效,想来极为珍贵,殿下可知其来历?”
赵显见她先提“千云丹“,目光一闪。当日,他知道荆红林将千云丹给即墨沁服用时,确实吃了一惊。但是,荆红林提及时完全不在乎,他就也抑下了惊诧。如今,见即墨沁提起,想着正好试探一下,故作淡然说道:“千云丹乃皇家御制,一年只出一丹。天策将军那一颗,应是父帝三年前所赐。”
即墨沁脸色一白,一阵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暗自思忖:一年只出一颗,三年未用,如今倒被她服用了。这等份量的恩助之情,以后可怎么还?
一念至此,目光投向那颗珍珠,心里更是拒绝。自被这位天策将军在驿道旁发现,她屡次三番受助于他。想想一年时间,每每遇险,他几乎总在身旁。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日常挂念的人之中,也有了他的名字。可是,转瞬之间,皇宫家宴那一日,他冷冷目光犹如冰封寒剑,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万丈鸿沟。
她原本一直没想明白,这几日里,她突然有了一些感知。他的若即若离,或许是有苦衷。在少有人的时候,他对她的关心其实一如从前。然而,在人多之处,他的冷漠与凌厉又展露得一览无遗。他在掩饰什么?
即墨沁冰雪聪明,对世故人心却还有许多懵懂无知。看出了荆红林的矛盾之处,却还看不透背后的缘由。她依然感觉不安,本能的善意认为,如若,荆红林的左右为难与她有关,或许,尽量离得远一些,他便能更自在一些。
她正犹疑间,外面有侍卫在帐门口喊了一声:“殿下,有飞鸽传书!”
赵显正仔细观察着即墨沁,见她神色起伏,看得甚是有趣,如今听到侍卫喊声,旋即起身。走到帐门口,接过一卷小小书信,细细读了两遍,眉头舒展,眼中一亮,抬头看向即墨沁:“御史此次劳苦功高,父帝要我明日护送御史回和京。荆将军那边大事已成,今晚即可返回马场。”
即墨沁一听,有些着急:“马场这边,还需要再看几日,帝上明日即要我回和京么?”
“是。马场这里,御史放心,我会派人每日传消息到和京。”
即墨沁想了想,还是觉得时间略为紧了一点,即刻起身,决定再到马厩巡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