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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月传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会 剿堡

作者:书狸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1-02-24 14:48:04 来源:文学城

赵显的治事能力,其实十分出色。即墨沁巡了一圈,发现马场一切井然有序。一早又有军队被调配过来,人手一足,马儿们被看护得极为细致,随着痊愈的马儿越来越多,兽医们也可以得空做些日常看护,即墨沁的确可以放心了。

忙了这几日,一下子得空了,即墨沁有了新发现。隆州草场依山势规划,周边参天古树长得虬劲蓬勃。大树护荫之下,草甸里长着各色野生花草,格外灵秀,一看就是做花景的好材料。

实在喜欢,她到家眷住处搜罗了一些闲置壶碗,精心挑选了七八株花草,小心掘出,结合器形再培土一一种好。中途想起了什么,斟酌了一会儿,自己仅留了两盆花景,另外五盆,放到了荆红林的军帐外,又卷了一张小纸夹在第一盆花景中,上书五字:交云洛公主。

傍晚时分,荆红林匆匆赶回马场。与赵显议完事,回帐休息。一到军帐门口,脚步倏然停住,右侧一字排开的五盆秀美花景,牢牢吸引住了目光。犹疑一瞬,发现首盆上夹有一卷纸条,跨前轻轻掂起。修长两指一展开,五个玲珑字迹跃然纸上,落纸如烟,意态飞逸。荆红林眼中似有焰火燃起,手指轻轻抚摩着纸条,一身疲惫似是到了九霄云外。

煌煌烛光下,即墨沁正托腮发愁。赵显一声不吭,乘她外出时差人把那颗珍珠放入房中。她有些懊恼,出军帐时一时着急,忘了直接拒绝。如今可好,想要拒绝还得专门跑一趟。

门外忽然有人轻轻叩门,即墨沁心头微诧,打开门,一位面生牧司恭敬地递上一个小皮筒,低语道:“请御史阅看。”随即转身离开。

即墨沁打开皮筒,发现里面有张纸卷,上面遒劲有力六个字:亥时东侧马厩。字迹似曾相识,一个名字跳上心头。此前,在他批阅军报时,她曾见过这些字迹,骨力温蕴,开阖大气。她自小练字,对字形点捺过目不忘,如今一回想,知道必定是他。

眼看亥时即刻就到,或是马厩有马匹情况不稳定,需要她去看看。一念至此,即墨沁立刻将长发拢成一髻,插上发钗,穿上披风。临到门口,想起一事,转身拿起珠匣,匆匆往外赶去。

她一心挂念马儿,走得疾快,很快到了东侧马厩。远远一看,一排厩房里,未见任何人影,只闻偶尔几声马儿呼斥声。夜风徐徐中,一片静谧平和,哪有丝毫忙乱的迹象。

疑惑间,不禁放缓了脚步,继续仔细观察厩房。不远处的黑暗处,缓缓走来一个欣长身影。

“即墨姑娘……”沉稳熟悉的声音,让心口蓦地一跳,定晴望去,荆红林一袭青烟色对襟长衫,已站在离她不远处,一双星目,濯濯望向她。月色似水,挺拔的身影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湛然若神。一愣之下,似是不由自主,被一步步牵引着向他走去,直至近在咫尺,四目对望。

“荆将军……”一开口,荆红林眼光一璨,即墨沁只觉得心口一跳,呼吸一窒。应该是第一次,她如此认真地看向他,剑眉朗目,俊逸非凡。仰着头,他比她高出半个头,以往迫人气息全然隐没,眼神蘊有沁玉般的温柔。

“谢谢你给云洛的花,她会很开心!”他讲话时,有隐约的气息游走在她的鼻息,一股好闻的清爽皂香,清冽宜人。

即墨沁一瞬失神,呆呆注视着他,能听到胸口“呯呯”的心跳。这是怎么了?她有些慌张,手足无措地抚住心口。这心跳的声音这么响,他是否也会听见?想到这,更慌了,尴尬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眼前人脸若皎月,眼含波光,颊上忽地飞起两片红云。突然,又自顾地倒退了一步。怕她摔倒,手连忙一探,抓牢了她的手臂。

这一下,靠得更近了。那股灼人气息更强烈地撞入她的鼻息。即墨沁感觉自己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以往,与他一起时,也曾被护过、搂过、握过。只是,今时今日,有什么不一样了!

幸好,见她站稳了,脸上现出窘色,荆红林不着声色地放开了手。

“我想,公主拿去的那些花景,日子长了,需要置换一下。正好,马场这里有些奇花异草,我很喜欢,便制了这些花景……”即墨沁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他的星眸那么明亮,目光灼然若烫,竟让她不敢抬眼直视。

垂着眼帘,轻羽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神色中有种莫名慌乱,绯红染上脸庞,嘴若红樱娇艳,一股幽兰清香拂上他的心头。这样的娇羞,似是第一次见,撩动得他只想拥她入怀。双手攥拳紧了又紧,终未再近一步。

“云洛一定喜欢,上次花景,她便视若珍宝。”提到云洛,眼底终闪过一丝苦痛。他曾在天子面前立下重誓,此生都将守护云洛。可是,眼前女孩的猝然出现,犹如魔咒,将他牢牢缚绑。第一次有了倏然心动的激跃,第一次有了倾心呵护的欣喜,第一次有了肌肤相亲的渴望。她似一缕清风扑面而来,倏然启开他尘封的内心堡垒。之前,他从未知道女孩身上柔美的香甜,竟会如此魅惑,也从未感知看到女孩眼角泪花闪烁时,竟会那样心慌。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时刻牵动着他的神经,令他日夜寝食难安,简直成了他的心魔。可是,他是荆红林,无论事态如何出人意料,他都不会失控。他清楚自己的底线,也明白他与她之间横亘的那条界线。一瞬间,清冷的理智已重回他的眸间。这世间,他当然能够呵护好一个女孩,以可控的方式!

“嗯!”她低声回了一句,提起勇气看向他,脸上绽放笑意,一手举起珠匣:“荆将军,上次,我服了你的千云丹,真的很过意不去。我会想办法尽量找齐药料,再制一颗奉还。可能,药效略有差异,届时,请将军不要嫌弃。还有,这颗珍珠,我不能占用如此珍贵之物,我……”话未讲完,微笑渐渐凝固在脸上。

她愈说,荆红林神色愈发沉郁。终于,眼中倏然闪过的一道凌厉,令她语塞。

“我说过需要你还么?”拂过鼻尖的气息依然温暖,令她有些晕眩。可是,语气却冷淡如冰,隐隐蕴含一股怒意沉沉。

“千云丹一年只出一颗,将军常年驰骋沙场,定然是要携带。是我当时太过鲁莽,若是用个稳妥方法试毒,就不会浪费这一颗……”她忍不住眉尖微皱,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眼眸中墨色更重一层,荆红林定定看着她,咄然开口:“当日,我在帝上面前,一语揭示手链有异相,致使即墨秘密昭之天下,钦授国师身份,就此囿于皇城,再无回到云间可能,即墨可曾怪我?”

即墨沁一时诧然,脸色渐渐重现苍白,她不知荆红林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当日在大殿,她确实如遭五雷轰顶,未知他为何突兀行事,犹如被挚信之人出卖,实在难以接受。只是,虽有心结,她却再未深究。其实,那时起,内心里她已经深深信赖荆红林。她知他所做之事必有缘由,虽然不知其解,她还是本能地原谅了他。

“当日出此急策,是因为我知道,普天之下,当时唯有皇城可以护祐即墨平安!”荆红林瞳目深深,语气沉沉:“以天水堡追缉之能力,哪怕天涯海角,即墨再无平安之隅。”

听到这些,即墨沁心下恍然大悟,想了一晌,语气有种松劲般的轻快:“原来如此。”

“虽然如此,我害得即墨有家而不能回,即墨是否要我收回当日在大殿的那句话?”

“当然不用!”即墨沁急急地回道,声音讪讪然低了半分:“将军是为了我好!”

“那就不要再提千云丹一事,即墨急于以身试毒,是为隆州,为大晏。这样服下的千云丹,怎是浪费?缘何要还?”

即墨沁傻了眼,顿时语噎,顺着荆红林的话语,绕了一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荆红林凝眸俯视,声音愈发低沉,蕴含浓浓歉意,接着问道:“当日皇宫家宴,我冷言冷语相对,即墨可曾怪我?”

即墨沁又一怔,瞳目一黯。这一问,真是戳心戳肺。皇城家宴上他的反常表现,无法不让她耿耿于怀。为了这,她既责怪自己,又对他存有嗔念。此刻见他提起,犹豫半晌,才回道:“即墨,确有疑惑……”话一出口,却又担心荆红林会难受,连忙解释:“可是,不怪将军……”

她心思转了几折,荆红林一眼看透,见她又急又慌,不禁莞尔,这个女孩冰雪聪明,心思却是世间少有的淳善清透。如今,被莫名牵扯进他与云洛间的纠葛,何辜何怜?心中轻叹一声:“即墨应该怪我!当日,我受制于自身原因,只能冷言相对,非君子所为!”

“将军是有难处?”似是提问,又似是确定,即墨沁瞳眸澈亮如泉,满是诚挚关心之色,继而又小心翼翼 ,绝对不愿让荆红林再难过:“当日即墨酒醉,确实唐突,不该在大殿上那样着急询问……”

荆红林微微心痛,明明是他的错,这个女孩却总是为他辩解,处处以善度人,实应珍之护之。偏偏,自己又一手将她置入庙堂漩涡。今后,可怎么放心得下?

“我有难处,却也不能牵连即墨。如今,即墨不怪,我便安心了!”立刻截住她的话语,不容她再多想下去,把视线转向她一直尴尬拿在手里的珠匣:“这颗珠子……”白晳修长的两指轻轻一夹,语气轻快起来:“我且先收回。”

即墨沁见他话锋一转,爽快地接过珠匣,颇觉意外,看他眸间一闪 ,又觉似有不妥,这位将军眉宇之中,隐含一丝不明神色。

荆红林右手收回珠匣,左手换出一片翠玉。月光下,碧色澄亮,流光润彩,薄如蝉翼,中间一线玫红,上系淡米色细丝。

“此玉唤琼枝,中间的玫红,汲收活水温泉,纳含千年热力。即墨体质虚寒,戴上之后,可护心脉。”未待即墨沁反应过来,他已展开细丝,轻轻从她头上套下,薄玉似有灵性一般,倏地滑入她雪白的颈项。肌肤相亲,即墨沁顿觉一股暖意从胸口漾出,瞬间如水波扩致全身,说不出的暖适。荆红林动作太快,她瞬间觉得浑身惬意,竟完全忘了推脱。

还了一颗珍珠,换来一块碧玉。一去一来,她还是受了他的恩惠。心中难免羞涩,眸中水波漾起,两片红绯飞上脸颊,恰如雪映红霞,美得不可方物:“如此珍贵之物,即墨受之有愧……”

“我的性命,都是即墨救的,有何不可?”声音中有种不容辨驳的执定。

不禁有些无奈,樱唇轻轻撅起,秋波一转,姿态娇萌。

荆红林一瞬出神。

即墨沁来时走得急,匆匆挽起的发髻已有些松散,一缕乌发被风吹得贴在了脸颊上。鬼使神差般地,荆红林拂起那缕发丝,替她轻轻夹在耳畔。温热手指触及白玉般的肌肤,两个人都似被闪电击中,感觉一阵酥麻,四目交织相对。夜色中一片静寂,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即墨……”嗓子里似有暗火灼烧,荆红林的声音略显沙哑:“明日回皇城后,待在晨晖殿,勿再外出。近期天水堡作乱,皇城内外都有波及。记住,千万勿出皇宫!”

即墨沁盈盈黑眸中,映满荆红林的俊容。即墨沁凝定了好久,长长的眼睫渐渐覆垂,目光缓缓往下,留驻在他喉间的那道红色伤疤,轻声启问:“如若境况危亟,将军当如何?”

荆红林猝然一怔。

“将军总为他人安危思虑……可曾想过自己?”

自己?荆红林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自己”两字。从来,都是他在掌控,一国时势,他人命畴。他关心的,只有国之天下;他所做的,均是顺承天恩。自降生将军府起,他便没有自己。母亲是罪人之女,身份低卑如尘埃。他虽是将军之子,出生即被带离亲母,由府内主母抚养。三岁进国子监,七岁进军营,九岁血战疆场。他的所知所识,皆为“家国”两字。十一岁,他纳入当今帝上、当年睿王的先锋营,十二岁任副营统,半年后任营统,十三岁任骠骑军副将,十四岁任骠骑军主将,十六岁,他已是威名震天的晏国左将军。除了皇城御林军,麾下已统帅六十万官兵。他是将军府公子,入军营时,却是戴罪之身,类同无名小卒,从最低级军士做起,弑杀淬练在一线。之后步步擢升,除了机敏勇锐,擅谋慧筹,便是“忘我”两字。他的世界里,可以有国家、可以有帝上,可以有他人,唯独没有自己。

即墨沁一声低问,让他瞬间失语,眼神凝肃,思忖一下,才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即墨沁抬起眼睛,眸内明澈若泉,又有淡色烟雨迷离。几日前见他,只想抽身逃离;如今再见他,却又想依赖于他。这样矛盾的感觉,直若当日在宛南山谷。他一身重伤,倒在她怀中昏迷,浑身滚烫,奄奄一息。她扶他入怀,用清水一遍遍替他擦拭肌肤降温。想起儿时生病时祖母哼起的安眠小曲,依样低吟抚慰,看他渐渐蹙眉舒展,缓缓安然入眠。那一刻,她也似今天这样恍惚失神,怀中之人,眉目英挺,脸庞坚毅,却又状若孤苦无依的孩童,令人疼惜。可是,一旦他睁眼醒来,即又强势掌控乾坤,一扫昏迷时的片刻弱示,一切均又重回他的掌心。眼前之人,如此令人捉摸不定,时而能够凌厉冷酷若冰山,迫人拒之千里;时而又会倾情执着温暖若煦阳,将人牢牢吸引。即墨沁为他曾经的若即若离而迷茫,内心却已毫无防备地信他近他。心中一声轻叹,眼神瞬间凝定:“那,将军也要答应即墨,一切安好!”

荆红林胸间似有烈火升腾,疾然烧得心口火烫,攥起的双拳紧了又紧。女孩这一声认真叮咛,让他甘之若饴:“好,我答应。”

女孩蔚然一笑。

生生忍下灼然的冲动,荆红林叩紧双拳,声音愈发沙哑:“那枚琼枝,需长久配戴,勿让人看到!明日还要回和京,早点休息!”

即墨沁像梦游般走在马场柔软的草地上,心,依然跳得急促,知道身后远处有脚步跟随,却不敢再回头。

沉沉夜色的黑暗中,荆红林停下脚步,远远注视着那个小小身影转入居所。翻开手心,上面躺着另外一块翠玉。玉树琼枝,玲珑双玉,汲西域千年温泉地热,原是由同块玉石琢磨成的两块,一阴一阳,头尾相嵌,互为感应。哪怕相距千里,阳玉也能感知阴玉所佩之人的心绪变化。即墨沁佩戴的,正是阴玉“琼枝”,荆红林手中的,正是阳玉“玉树”。手掌中,玉树中间的一线玫红湛若霞光;床榻上,女孩心口温暖如春,安稳入眠。

紧紧翻握住翠玉,荆红林一声欣然喟叹:只愿玉树永远湛亮,女孩一生安好!

回到皇城,刚入晨晖殿,还未面见弘文帝,三大厢奇珍异宝、绫罗锦缎已随圣恩而至。即墨沁托腮而坐,静静看着宫女们将珍珠、宝石、珊瑚等御赐之物一一取出,阵阵惊呼声不绝于耳。玉芸执笔将物品一一载册,边写边暗叹,在宫中时间算久了,从未一下见过这么多宝贝。即墨姑娘此行必然立了大功,尊享的恩宠,现世少有。转头看向这位姑娘,目光痴然,似已入定,对满桌珍宝视若未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记载完成,这位姑娘还在愣神,玉芸不禁喊了她一声:“姑娘,清点好了……”

“噢……”回过神来,即墨沁看着犹自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宫女们,说道:“玉芸,看着喜欢的,让大家每人挑一样,珠宝便是要戴着才好!”说着,手不自觉地触了触胸口,翠玉暖心,比起手腕处那个时常令她寒彻入骨的手链,温润的“琼枝”才是贴慰之物。

屋子里瞬间惊喜声四起,女孩们围着珠宝挑花了眼,手串、珠链、发钗……很快一一物置其主。即墨沁性情淳善,行事爽朗。晨晖殿宫女们少有拘谨,都活泼得很,挑完了珠宝,又互相嬉闹着佩戴好,个个娇媚俏丽。

看着这些春花般绚烂的女孩,即墨沁也很开心,嫣笑盈盈。转头看一眼玉芸,这位掌事宫女似还有些矜持,总觉得其他宫的娘娘、公主们,若是得了这些,骄喜得藏起来还来不及,这位姑娘转手便赏了,似是太豪爽了。即墨沁也不与她多说,站起身,目光巡逡了一眼珠宝,见其中一串南珠莹润透亮,极衬她明媚的肤色,便给戴了上去。果然,一张俏颜瞬时光彩照人,引得女孩们一阵尖叫。玉芸便也欢喜地戴着。

即墨沁看着如花佳人,心头一动,隆州马厩里,她忙得昏天黑地之际,陈吉守在旁侧,几次有意无意提及玉芸,似是对她近况极感兴趣。当时无暇多想,如今思忖起来,这位校尉似是别有用意。即墨沁默默看着玉芸,心生感慨,被人牵挂,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她一时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转念一想,循个机会了解皇城宫女的嫁娶说法,再作打算。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做个牵线月老。她脑袋里洋洋洒洒铺开想了许多,愈想愈是开心。

玉芸转头看她,发现这位国师又在默然傻笑,不禁有些愕然。不知此次隆州之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感觉似是心境愈发浓重,时常垂眸沉思。幸而,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气色更佳,脸庞璀似皎月,光华璨然,眼眸似仙气盈绕,美得不可方物。

回到皇城,弘文帝意外地未宣旨接见。繁星殿被告之暂时不能去了,每隔五天,由专人送书过来。整个皇城里外,戍卫极为森严。晨晖殿外,御林军巡视频率也更频繁,殿内增派了多位内侍宦官,竟佩刀剑。此外,大殿四周的暗卫也翻了倍。即墨沁的活动范围除了大殿内,便只有一方院子。幸而,晨晖殿足够宽阔,四方的院落里,还建有花圃,架有秋千,甚至还有小池塘。闵夫人每天从偏殿过来,教宫女们各类绣织技艺,一天天倒也过得热闹。即墨沁安心在居室里看书。去隆州前,她已在繁星殿翻阅了许多书籍,如今闲静下来,每天更是博览群书,查找有关“星月合璧”的蛛丝马迹。

只是,每每想起荆红林临行前的叮嘱,常自担忧。一切迹象,都在印证他说的每一个字。如今高墙之内,昼夜固若金汤,即使是神出鬼没的吴铭,也绝无潜入的可能。清晨,走到院里,抬头看着上方的一片澈蓝天空,荆红林低稳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因为我知道,普天之下,当时唯有皇城可以护祐即墨平安。”是怎样的警觉,让他早早预判到了如今局面;又是怎样的机敏,让他顺势为她抉择了这个皇家堡垒。他明明知道她必然会怨他,却又吃准了她并不会因此记恨他。一步又一步,在她还是懵然不知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即墨沁心头闪过一阵烦躁。这个天策将军实在太过聪明,若是弈棋,人家走一步,他能看五步。即便此刻,她都感觉好像仍然被他掌控在手。不过,烦归烦,却又无法生气。心口的“琼枝”暖了暖,抚手按了按,叹了口气,返回殿内。

千里以外,“玉树”中间一线玫红闪了闪,荆红林轻轻收握在手心,感受融融暖意。抬起头,眸光波动,薄唇紧抿,如一条凌厉直线。天水堡如利刃般高耸入云的悬壁,赫然出现在眼前。

五千轻骑兵,将整片山麓围得水泄不通。另有三千山地游击兵与六百黎州衙役,分成六队,沿山势逐层搜山,凡遇山水堡徒众,即缉解至州府狱内,作进一步押讯。

隆州马场一事,引发弘文帝震怒。对于天水堡,州衙官府原本便有防备,但因天水堡常年做事低调隐蔽,一直未起正面冲突。即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死令”,因选人极为精准,以巨富下手,被绑者往往破财消灾,即得平安。故“生死令”虽风传于江湖,无一例报官。只是,近一年来,天水堡一反常态,风格突变,竟敢染指将军府。最后,虽然进退有度,万两黄金悉数清还。但事后,朝中掀起上疏弹劾荆红林的诡异风潮,让弘文帝龙庭大怒。

此事之中,弘文帝护祐了荆红林,但疑窦已生。

不久,昊王赵显暗示荆红林,帝上近侧有肃卫行迹。

皇城肃卫,专事暗探,曾备受先帝依赖,行事神秘。弘文帝登基之时,破旧立新,撤销了肃卫机构。如今,本该撤隐的肃卫重现君侧,自是今非昔比,弘文帝心中有了顾虑。

荆红林不动声色,将“玉树”纳入手腕,目光微转。左侧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位锦绣飞鹰服的男子视线正看向他。皇城肃卫指挥使周政,神色清明,目光锐利。此次缉伐天水堡,荆红林负责统领谋策,肃卫指挥使负责刑讯审问。原本,周政等在黎州府衙收人即可,却主动请缨到黎山一线。一路过来,荆红林与他聊了几句,发觉此人机警达练,却又处事圆融。弘文帝派他随行,必然是极为信任他。荆红林这几年频繁征战在外,未曾想弘文帝身边已有这等人物。

当日,他为救即墨沁赶赴天水堡,禀明弘文帝时,因担心牵连于她,甘冒欺君之罪,只说成为救云洛琴侍。原本事态就此平复,未曾料到,不久之后,弘文帝竟知悉他遮掩一事,雷霆震怒。在他宛南归来养伤之时,赴府严厉斥责,几乎被下天牢。当日在殿上,除了他与弘文帝,只有即墨沁与张长庭两人,他的说辞原本绝无可能外泄。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弘文帝启用的肃卫,在追查天水堡线索时,发现被绑之人身份有疑,作了查实。如此挖刨掘底的探查之势,恐怕,就有这位指挥使的功劳。

与威名天下的天策将军缉剿天水堡,周政倒是泰然自若。他自弘文帝登基起,即潜任肃卫指挥使,形同秘影,无人知晓。六年来,他带领肃卫一直深藏于庙堂之后,默默无闻,安之若素,直至启用。若非近年大晏国突然外忧内患四起,以弘文帝不屑于先帝性情之刻薄,憎恨于先帝苛政之暴戾,肃卫或许永远不会被重启。仅凭这一点,周政隐忍之志,非常人能及,城府之深,令人胆寒。作为肃卫,他只奉帝上之命,至于所查之事为何为谁,一概不是他要操心的事。因着这份置身事外的坦然,他虽有仔细观察天策将军的一举一动,却不作评判。不过,这一路同行,这位年青将军行事之规谨,督军之威肃,确实让他钦服。唯有刚才见他低头看向掌心一瞬,眉尖一闪温柔,令周政略微一叹,饶是如此铁血强悍之人,难免也有弱点。

一个时辰之后,不断有天水堡之人被解押下山,荆红林仰头望向顶峰,眉头微蹙。以他上次在天水堡所见所闻,今日天水堡守势之松懈,令人生疑。不知道秦凌风在打什么主意。官兵围山,他似全然不在意,任由山腰以下的殿堂及信众被清洗一空。

山风渐起,远远有呼啸声,似鬼怪咽唔,甚为慑人。山顶影影绰绰,有一大片红云罩笼,渐到山腰,红云猛然分散,竟化成千上万个风筝,向山间急坠而下,遇到树木山石,蓬然冲起一阵阵腥臭白烟。山间突然响起一阵阵急促哨响,瞬时四处呼应。荆红林的部队训练有素,遇到怪烟,各位校尉立发指令,士兵即扯起围脖护住口鼻,围脖已事先浸有解毒草药。浓雾虽密,几乎无人受到影响。搜山继续进行。

荆红林神情始终淡然,他南征北战多年,各类诡技异朮早已应对自如。山林异教犹多此类作法,因此,征伐天水堡他早有对策准备。手下将士也经验丰富,天水堡此种算雕虫小计,不值一提。

毒烟散尽,山腰处突然燃起熊熊火焰。山风一吹,立刻如卷舌般四处蔓延。一时间,殿堂楼宇不少被殃及。搜山将士反应极快,见火势凶猛,立刻撤下,倒有不少天水堡徒众,未及逃离,被困火海,惨叫声铺天盖地。

撤下的校尉回到山下,即到荆红林处汇报山上情况。确认是天水堡在各处殿宇隐匿处堆了易燃物,又有专人点燃,一着起来便火势凶猛,瞬间将山腰烧得犹如火龙肆虐。秦凌风竟会出此下策,荆红林倒是略有些意外,他显然已经完全不顾徒众生死,此类行径,实在过于急进,竟是同归与尽的态势。

随着天水堡徒众受伤人数不断增加,将士们的重点从搜人转为救人。荆红林专辟了一条运送伤员的通道,将百余名天水堡徒众陆续运往山外。不得不说,秦凌风这一烧,确实把这一天时间给耽搁了下来。山风疾烈,一场山腰起的大火,烧到半夜才渐有了收势,有几处已经烧到山顶。当夜,荆红林便扎营在了黎山脚下。凌晨,见火势已熄,搜山将士继续往山顶进发,待旭日初升时,已有几队人马在山顶宫殿里汇合。

荆红林也不急着上山,待在山下营帐里,研究黎山周边地势。山顶信息不断往下传,荆红林听过即可,不置可否,不作指令,反应极为淡定。周政原想今天即能上山,等了一会儿,见荆红林一直未提起,主动请缨:“荆将军,今日我去山顶如何?”

荆红林抬眼看了他一眼,爽快答应:“也可,指挥使若想去,陈吉校尉可随行。”

花了半个时辰到得山顶,周政才知道荆红林为何如此淡定了。山顶一座庞大宫殿,烧得还剩些乌黑横梁,光看整个构架,不难想象以前的金碧辉煌。只是,谁能想到,一个江湖帮派之地,建造的宫殿竟会如此庞大。周政四处打量了一下,一大片焦烬中,依然能看到许多富丽堂皇的摆件,虽然大多已经烧化,然而,光看制式排场,堪比皇城宫殿。殿中有好几只香炉,内里盛满纸灰,显然有一些重要书文,被临时焚烧了。

周政一边四处观察,一边心中起疑。他曾奉弘文帝之命,查探过天水堡的情况。当时限于探查“生死令”之事,其余未作细探。从已知背景来看,天水堡建立初始,行事极为低调,四五年前声名盛起,口碑其实不错。早前,所行大多是扶贫济弱、匡持正义之事,颇具侠道风范,且处事通达,绝不得罪州府。眼前这个殿堂里奢侈无度的排场景像,却与这种侠义名号相去甚远。他一路上山,观察了大大小小的宫殿,虽大多已被烧毁,但都能依稀可见曾经披金镀玉,耗费甚豪。而且,宫殿里被俘的徒众,多为妙龄少女,姿色艳美;或是青涩少年,容貌俊秀。给人的感觉,这天水堡主人倒像是个纵享世间奢华、喜好人间美色的恶俗之徒。且不说,一年前天水堡突然染指将军府,有悖常态;便是这满山上下的奢靡之态,也脱离了一个江湖帮派该有的风范。此次弘文帝准他同赴天水堡,便是创造机会让他继续深查,他自然需要把握一切机会查个清楚。

回到山下,周政见荆红林还在仔细研究山形图,对这位天策将军有了更深一层的钦佩:“将军莫不是早就判断出,天水堡的主人已经弃堡离开?”

荆红林脸色未起波澜,低声应道:“这位秦堡主能够一把火烧了宫殿,便是不愿继续在这山上待着了。”

“火势只从半山腰烧起,将军如何判断他是决定要弃山了?”

“黎山地区以山风诡烈难测闻名,不管从哪里烧起,一旦山火燃起,必然难以驭控。他既使出这一招,便是不准备留后路了,只是……”荆红林沉吟了一下。

“将军没想到,他会下手这么狠,连这么多徒众也不顾了,弃之而逃!”

荆红林看了一眼周政,神色略沉,喟然道:“的确,秦凌风作为堡主,完全不顾徒众安危,放火烧山,行事可谓低劣……与江湖上对天水堡既有的风传,大厢径庭……”

周政微微一笑:“我在山顶领教过了这位堡主的宫殿,真是个砌金铺玉的**之地。原来,这几年天水堡‘生死令’集来的黄金,都用在这上面了!”他与荆红林有同感,顿了一下,实诚地说道:“的确让人疑惑。”

荆红林微微点头,与周政对了一下视线。这位指挥使确实精明,实地看了一下天水堡宫殿,便已领会到了其中奥妙。这样的人,绝不可为敌。

秦凌风没了踪迹,荆红林倒也不急,他预料到这位堡主不会束手就擒。只是,秦凌风如此决绝作法和狠毒心性,倒是让他有了新认识。仔细研判黎山地势,传令几路搜山人马重点查找几处宫殿暗道。果然,陆续发现了几条隐蔽暗道,其中主峰上有一条通到了山后旭江,一个隐匿江水码头巧嵌在山坳里,应是天水堡专用。江水浩淼,江风迅疾,秦凌风应该乘船离开了黎州。

接下来,审讯就是周政的事了。而追缉,则是府衙的事了。

天水堡体量巨大,各山峰众多宫殿搜查仔细,需要一段时间。荆红林留下一队人马,与周政的肃卫一起,专事搜山查物。他收到急报,东南有战事,需马上回京城筹谋,即先行回宫复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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