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月传 第11章 第十一章 婚约 夜望

似是猛然间想起什么，老人家开心地又道：“囡囡，你可巧赶回来了。华家有大喜，轩儿明儿起三天大婚，下月还要赴京赶考，可巧，可巧……”

脑中“嗡”地一声，即墨沁一口呼吸凝滞，天地间风云都似定住。她倏然抬眼看向华文轩，眸色疑惑重重，喃喃向他求证：“大婚？”

华文轩脸色红了一层，继而缓缓泛白。双目对视，他似乎要向即墨沁解释什么，张开了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过了许久，华文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下月，我要赴京应试，此去路途遥远，时日冗长，奶奶她，我放心不下。”

他又垂下眼帘，努力掩饰不断起伏波动的心情，心中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沁儿，我找了你许久，许久。我多希望，留在奶奶身边的人，是你啊！”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华文轩，恭喜你。这位姑娘是……”即墨沁觉得口中干涩，甚至不想说话。但是，这个问题，她却一定要问。

华文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是乡绅张家孙女张灵儿，你曾见过……”

眼前立刻浮现一张温柔似水的女孩脸庞。虽然，仅见过一次，即墨沁却有印象。张家祖父当年曾赴京赶考金榜题名，后因身体原因未出仕，却是远近闻名的乡绅，才富八斗，性情淳厚，在十里八乡极有声望。

至张灵儿父辈一代，因持家有道，已拥有良田五百顷，佃农百户。张灵儿自小家境优渥，姿容端庄，性格温婉，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也是十里八乡年轻书生们最理想的结婚对象。

只是，张家也是命运多舛。张家祖父年轻时身体孱弱，唯一的儿子也是体弱多病。张灵儿父亲从小聪慧过人，但二十五岁即因病去世。

张家祖父老年丧子，打击巨大。但是，他生性坚忍，性情爽朗，虽遇巨变而处事不惊。日常里，惜才如命的张家祖父每半年会组织一次诗文会，遍邀十里八乡的年轻儒生，到张家庄撰文吟诗，凡脱颖而出前三名者，许以赴京赶考钱物重赏。

各乡后生均以能参加张家诗文会为荣。其实，有心人也知道，张家现由祖父坐镇打理一切事务，虽然农田、钱财、佃户各方面蒸蒸日上，人丁稀薄却也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张家父亲只生了张灵儿一位女儿，可谓视若珍宝。张家祖父这几年大兴诗文会，爱才是一重意思，苦心选择一位符合心意的孙女婿是另一重意思。

在平川的日子里，即墨沁曾扮作书童与华文轩参加诗文会。华文轩当时是才情绝伦、风头出尽。诗文会后，张家祖父特意悄悄留下华文轩，邀他继续夜宵赏月，张灵儿便是在赏月之时出现在花园。

即墨沁记得这位小姐，甫一出现，如珠玉在月光中闪闪发光，虽谈不上花容月貌，却真是端庄秀美，娴柔似水。一开口，声音温柔甜美，出口成章，的确是位经纶满腹的才女。

想到是这位小姐，即墨沁心头倒有一丝安慰。所谓郎才女貌，况且这位小姐不仅容貌端庄，才情也了得。华文轩若得她相伴一生，确实是佳偶良配。

看着华文轩，即墨沁内心真是五味杂陈。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与自己都是孤苦之命。他十岁父母双亡，由叔父照顾长大。华家在村内算是大族，但在华文轩这一房，却只余他一人。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从小极为懂事。虽然衣食无忧，但无父无母的凄凉，也让他尽尝人间苦痛。对他而言，考取功名是他今后在家族中立足的唯一途径。因此，他读书极为用心刻苦。

或许，正是这种从小孤单长大、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即墨沁在遇到他之后，惺惺相惜。华文轩比她年长五岁，心思细腻，对她呵护无微不至，让即墨沁感受到了除长辈亲情之外的其他感情。因此，她极为珍视。

她原本希望再见华文轩之后，除了叙旧，更能陪他几日，重续以往相依相伴的欢乐。然而，几个月的时间，他在平川已拥有新的生活。以往的心心念念，必然是要割舍。这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如同心底忽现大洞，空空落落，令她失魂落魄。

“囡囡，你的房间还空着，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呢。待会儿，让轩儿去买点菜……”

老人家的话，让即墨沁如同梦中惊醒，微一思忖，连忙道：“奶奶，我今晚住客栈。而且，只在这里待一晚，明日就要回去……”忽然心乱如麻，求助般地，一双湛湛明眸，看向屋宅之外。

那里，荆红林英姿挺拔，一身白衣迎风飞扬，正好透过窄窄的栏门，远远地望着她。

顺着即墨沁的目光，华文轩也看到了那个身影。此人气宇轩昂，风华无双，虽然伫立在远处，沉默不语，气场却强大到仿佛近在咫尺。他心中犹疑了一下，目光又重新回到即墨沁身上。

这几个月里，即墨沁的一颦一笑，曾多少次进入他的梦里。然而，此刻的即墨沁，已略有不同。她长高了，风姿绰约，精气神焕然一新。周身似有光芒环绕，神采煜煜。

听闻即墨沁在这里只待一晚，华文轩心头波涛汹涌，几次捺耐不住想要脱口而出，留下即墨沁。然而，在平川，他的一切均由叔父作主。

明天，是他的大婚之日，万事俱备。此刻，张家小姐才是他更应该考虑的人。嘴里嚅嗫良久，始终未能讲出一个字。

他正犹豫间，即墨沁缓缓走到老人家面前，伏身跪倒：“奶奶，沁儿此次回来，是要答谢您和华文轩的照顾之恩。沁儿在平川的两个月，承蒙两位悉心照料，真是感激不尽。以后，沁儿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平川。在此拜谢！”说完，深深磕了个头。

站起身，即墨沁转身向华文轩，双眼交织，目光复杂，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了一句：“华文轩，我，祝你幸福！”她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华文轩，却又本能地觉得已不合适。

她在平川，最多能待三天，而这三天，却是华文轩的大婚之日。她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资格，让他从大婚中抽身而出，只为了陪伴着她。

如今，他们已各有牵绊，都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平川之行，能够再见到他这一面，或许已是圆满。

她恍惚了一瞬，想起什么，从随身腰囊里取出一支珠钗，轻轻插进老人家的白发之中：“奶奶，沁儿在这里叨扰了两个月，这支珠钗，请收下。沁儿，就此拜别！”

心中毕竟还有不舍，她再次望向华文轩，见他神情犹豫，似要开口的样子，却又无声无息。心头微微一颤，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向宅屋外走去。

“囡囡，囡囡……”身后，老人家不停地呼唤着她。

很长一段路，即墨沁完全忘了要骑上飞兔。手里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还被浅坑绊一下。

眼前的每一处景色，依然在时时提醒着她，以往与华文轩一起结伴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默契的欢笑。

她一直以为，这次回来，就是再看看华文轩，看看奶奶，好好地陪伴他们几日。然后，带着美好回忆，放下一切，回到和京。然而，原本以为将要属于她的几天欢乐，却被他的新婚日子冲撞得支离破碎。

她所习惯的、熟知的一切，原来，早就已经不属于她了。明天，那座熟悉的宅屋里，将迎来一位女主人。该尽的心，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今后，都归那个女主人了。

对于平川，她从来都只是匆匆过客。即便，她是如此渴望有始有终地留存在这里的美好记忆。然而，时间终是主宰一切。即便，她心之向往，世事却是无常。一旦离开，她便不再属于这里。这里的事，这里的人，终究渐渐了断了与她的一切联系。

“离乡赴考前，为侍奉长辈，许多未婚儒生娶妻成家，也是惯常。”一个轻缓而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即墨沁耳畔。

“嗯？”即墨沁一下回了神，从万千思绪之中，忽然被拉回到现实。她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身后，一双璨若星辰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她。

她竟是完全忘记了荆红林的存在。这一路，原来，他一直无声无息地陪伴在她左右。

不过，荆红林这一句，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瞬间，唤醒了她。年轻儒生一旦踏上赶考路，就是千里之途，许多人一次不中还要接着再考。年复一年，回乡之路遥遥无期。留在家中的上下老小，都需要照顾。

华文轩一房虽只剩下他一人，但因是男丁，自小也要料理各项事务。如今，他千里赴考，娶一门能干的媳妇过门，接手料理家事，也是情理之中。特别是年事已高的奶奶，一直习惯于他的照料，他一赴考，必须要有人接手照顾。

自幼遵遁孔孟之道的华文轩，只能选择尽早娶妻。至于即墨沁的出现，原本就是意外。对于华文轩而言，无论她回不回平川，娶妻持家，才是顺理成章。

即墨沁的心境，终于有些平静下来，她暗想：这样也好！诚然，这样的相见实为仓促。然而，长痛不如短痛。她终究是要回皇城的，与华文轩的再见，无论是理想中的依依相别，还是现实中的断然决绝，都是殊途同归，今世的一个了断而已。

万万没料到，晚上，华文轩竟然寻到了客栈，送上了喜帖。想来，思虑再三，他仍是要与即墨沁多说几句话。

即墨沁原本敛静的心，一下又被打乱了。抑制住慌乱，她垂眼接过喜帖，除了又一声恭喜，只能再次委婉地告诉华文轩，明早，她便要离开平川，无缘出席。

华文轩见她无意再与自己详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只能依依不舍告别。

即墨沁回到房内，静静地坐着发呆。

清晨，喜气洋洋的锣鼓声响彻整个村庄。张家嫁女，盛大排场十年难见。即便是几里外的客栈，喧天喜乐，震天鞭炮依然隐隐入耳，热闹了一天。

从天亮到天暗，即墨沁一步未出房间，只一人不停地收拾东西。忙了一会儿，又静静地坐着，心里还是充满烦郁。

天色渐晚，欢乐的喜乐终于慢慢归于沉寂。即墨沁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出了房门。她叮嘱玉芸不要跟着，也不要告诉他人，悄悄来到马房，牵着飞兔走出了客栈。

玉芸依然骑朮不精，看着她只身一人离开客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了想，还是准备跑去找荆红林。

刚要下到二楼，荆红林已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其实，即墨沁刚出客栈，门口暗哨就悄悄通知了荆红林。荆红林面色沉静如水，拿起披风，下楼牵马追赶而去。

热闹的喧嚣过后 ，通往村宅的道路上满地红屑。即墨沁悄然翻身下马，静静牵着飞兔踏上这层又红又软铺天盖地的红色。多么喜庆啊，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熟悉的宅屋，已经近在眼前。即墨沁将飞兔系在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自己悄然走近。

篱门外，伫立着一株高大的槐树。在平川时，有事外出，他们两人你等我，我等你，经常互相等候在这棵树下。华文轩的家里依然火烛通明，人影憧憧。

参加婚宴的人走了，还有许多收尾工作。张灵儿嫁入之后，也带来了许多仆从，原本静悄悄的家里，显得非常有人气。

即墨沁轻轻踮起脚尖，看向右侧房间，红烛点点，光晕盈盈，窗上的囍字，被映衬得光彩耀目。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收回脚尖。

月光皎洁，透过槐树枝叶间的缝隙，缕缕光华像薄纱般映照在她纤柔的身影上。夜风徐徐，一朵两朵，一片两片，十几瓣花叶扬扬洒洒地飘落到地上。

她置身于这个孤独的小小世界里，遥看着另外一个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世界。静静地，心如止水。

身后，一个挺拔身影默默注视着她。未发一语，眼神波澜起伏。月光下，即墨沁侧脸苍白如玉，散发皎洁光芒。女孩眼神迷茫，姿容宛若仙子。许久，他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荆红林不曾告诉即墨沁，昨晚，送来请帖后，华文轩未曾马上离去。他也是这样，站在客栈门外，在依稀能够看见房间烛光的地方，痴痴地站了半个时辰。又在浓浓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

即墨沁呆呆站着，看了半晌，终于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朝飞兔所系的那棵大树走去。一回头，看见一个身影，玉树临风地站在树下，一白一红两匹马儿听话地站在他身旁。

“荆将军！”即墨沁吃了一惊，想到荆红林守在这里，必然是看到了自己刚才踮脚偷看的样子，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红晕。

“你夜里出来，我不太放心，所以跟了过来！”荆红林的声音极为轻柔，他不想再给即墨沁任何一点压力。

即墨沁目光闪烁，心中一跳，看向荆红林。这位天策将军向来神色清冷，气势夺人。不过，如今每次面对面，她总能感觉，他实际是在极力收敛这种气势。虽然，成效不大。

但是，她心中对他的抵抗之意，确实慢慢在淡化。这一路过来，荆红林事无巨细的照顾，愈发让她心怀感激。而且，对于她的要求，无论如何过分，他都从不为难。答应她可以骑行之后，立刻替她购置男装，又教会她骑马，还一路随行守护。

这位将军能够给予她的安全感，真是前所未有，连忙说道：“多谢将军关心！”

夜色之中，荆红林目色曜亮。即墨沁有些失神，蓦然沉浸在这片星光般的眸光之中，有些难以自拔。一瞬间，又感觉有些难为情起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一个人悄悄过来，算是与华文轩作最后告别。没想到，竟然被荆红林发现了。而且，自己昨晚明明婉拒了人家，如今又悄悄来看人家，如此言行不一，实是有点尴尬。

她突然发现，在荆红林身旁，想要掩饰什么秘密，那都是行不通的。

转念之间，不知为何，她又觉得，此刻他能在身边说说话也挺好的。默默垂下眼帘，接过荆红林递来的缰绳，牵着飞兔往前走去。思忖了一会儿，她回头问道：“荆将军，这次回和京后，我还能出皇宫么？”

荆红林目光一闪，凝神望向她：“即墨姑娘为何这样问？”

即墨沁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望向他。那日，在政和殿，当弘文帝说要让她做国师之时。她对视到了荆红林的目光，那一瞬，她有感觉，荆红林眼中似有同情，又或者，是一种不希望她应承的担忧。他那时的反应，是与她有心有灵犀的。那一刻，她何尝不是想要断然拒绝。

如今回想起来，这位天策将军，似是能够读懂她的心思，或者，他似是在替她着想。

即墨沁有些好奇起来，既然，他当时能够与她想到一块儿去。那么，现在，她倒要一探究竟，当时，他为何要替她担忧？

“如若，我做了国师，是否便要终身守在繁星殿？”即墨沁眨了眨眼睛，问出自己的疑虑。她在云间长大，从小生性自由。皇城中的生活，其实并不适合她。当然，为了某些原因，她可以适应这种生活。只是，她永远不会习惯这种生活。

身为国师，责任重大。可以预见，从今往后，她必将囿于皇城。这是她最担心的一件事。作为宫女，她可以有许多理由出宫重获自由。但是，身为国师，她不知道，自己的职责何时才会有尽头。

荆红林身形一滞，一双星眸深若潭渊，周身似有风云隐隐流动。

即墨沁不待他回答，目光一闪，又说道：“将军是否也觉得，我不像国师？缺了一些国师的端庄之相？”即墨沁装作老翁，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一边呵呵笑着，心底却满是苦涩。

荆红林望着女孩，一时默然。即墨沁说的有错么？一点没错！身为大晏国的国师，今后，她的归宿就是永守繁星殿。俗世间的一切，与她再无关系。从今以后，她只属于大晏国，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天下苍生祈福。

当时，他曾与弘文帝有不同意见，曾竭力想劝阻弘文帝，不要让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承担起如此赘重的责任。

然而，弘文帝说了，国事为重，这个女孩既然有仙气护体，如若真是天赋异禀，为保祐天下福泽，牺牲她一个人的人生，为了千千万万人的人生，岂非合理又合算？

“即墨姑娘天赋异禀，能够福祐天下苍生……”荆红林缓缓说道。

即墨沁目光清澈如同泉水，微微侧过脸庞，定定看向荆红林。她看得出，这句话他讲得颇为艰涩，目光蕴含疼惜，心头微微一痛，一切已经明了。

她匆忙避开视线，缓缓点了点头：“福祐天下！确实，为此，即墨甘愿居身皇城。”说完，她翻身上马，一路飞驰向前。眼前，再次浮现出华文轩憨憨笑着的脸庞。从此，天涯别路，人各一方。

荆红林一跃上马，紧紧跟住即墨沁。

月光下，女孩单薄的身影，翩若一只孤单起舞的飞蝶。他的心，随之起起落落。当日，是他揭露了她手链之事，虽然，情非得已。可是，女孩的命运或许就此转折。为此，他必然也要负起自己的责任。

第二天，即墨沁早早洗漱妥当。既然心愿已了，便要兑现承诺。当日为见华文轩，她重又换上红妆。如今再度换上一身男装，飒爽英姿，朝气勃发。

昨夜的心事重重，今日已俨然解脱。她似已放下一切，笑容重回脸庞。用完早膳，又来到马房，逗着飞兔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