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太学的晨雾还没散,竹香混着墨味漫在廊下。慕容冲抱着秦律竹简,踩着霜白的石板往里走,浅灰布衣的袖口被夜风浸得发僵,他却攥得很紧——怀里的竹简硌着掌心,像昨晚在偏殿默记的邺城密道图,每一道纹路都得刻在心里。
“奉车都尉倒是来得早。”廊柱后传来一声冷语,太学博士李淳捧着书卷走出,山羊胡上还沾着墨点,目光扫过慕容冲的布衣,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只是不知燕室宗亲,是否识得我大秦的文字?”
慕容冲脚步没停,躬身行礼的动作依旧标准:“博士教,学生便识得。”他垂着眼,睫毛掩住眼底的冷——李淳是关中老儒,早年随苻坚灭燕,在朝堂上以“恨燕”闻名,今日这刁难,早在意料之中。
太学讲堂里已坐了几个秦宫子弟,见慕容冲进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子叫。“那就是前燕的中山王?”“穿得跟个小吏似的,还敢来太学?”“听说陛下留着他,是想让他去安抚鲜卑流民,真是笑话!”
慕容冲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将竹简摊在案上。指尖拂过“盗律”二字,秦篆的笔画刚硬,让他想起燕地的文字——圆润灵动,像母亲教他写的“冲”字。他突然攥紧拳头,指甲掐进竹简边缘,竹丝刺进掌心,疼得他回神——不能想,一想就会漏出破绽。
李淳走上讲台,将书卷“啪”地拍在案上,声音震得烛火跳:“今日讲《盗律》,第一条——盗人田宅者,黥为城旦。”他抬眼扫过慕容冲,话里带刺,“想当年,前燕慕容儁占我关中之地,算不算‘盗人田宅’?如今燕亡,倒也算是天道轮回。”
堂内的秦宫子弟哄笑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慕容冲身上。他的指尖在竹简上掐出一道印,却依旧垂着眼,声音平静:“博士所言差矣。前燕与大秦,乃列国之争,非‘盗’;如今大秦一统,当论‘天下为公’,而非计较旧怨。”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安静。李淳愣住了,没想到这十二岁的亡国亲王,竟能说出“天下为公”的话,还巧妙避开了“燕亡”的羞辱。他脸色沉下来,刚要发作,却见廊外走进一道玄色身影——苻坚披着狐裘,身后跟着陈武,脚步轻得没惊动任何人。
“陛下!”李淳赶紧躬身行礼,秦宫子弟也慌慌张张地起身,唯有慕容冲依旧坐着,直到苻坚走到他案前,才缓缓站起,躬身时,怀里的竹简轻轻撞了下,发出细微的响。
“方才听闻奉车都尉论‘天下为公’,”苻坚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慕容冲案上的竹简——上面有几处被指甲掐出的浅痕,“倒想听听,你对《盗律》还有何见解?”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这是试探——苻坚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归顺”,是否真的能放下旧怨,用秦律的逻辑说话。他定了定神,指尖拂过竹简上的“盗律”:“臣以为,《盗律》之要,不在‘惩’,而在‘防’。百姓不盗,非因惧黥刑,而因有田宅、有衣食。如今并州鲜卑流民作乱,非因他们好盗,而因失地无食——若陛下能赐流民田宅,教他们耕作,再辅以律法约束,何愁流民不服?”
这话既答了“律”,又提了“流民”,正好戳中苻坚的心思。帝王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这孩子,不仅懂隐忍,还懂“投其所好”,知道用流民的话题,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
“说得好。”苻坚抬手拍了拍慕容冲的肩,指尖触到他布衣下的薄肩,比想象中更瘦,“李博士,你听听,奉车都尉虽年幼,却懂‘律法之本在安民’,比你只知咬文嚼字,强多了。”
李淳的脸涨成猪肝色,却不敢反驳,只能躬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苻坚没再理他,目光扫过慕容冲案上的竹简,又落在他磨损的袖口上——布衣的针脚有些松,想来是宫女缝得仓促。他心里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却很快压下去:“今日就学到这里,奉车都尉随朕去偏殿,朕还有事问你。”
慕容冲躬身应下,跟着苻坚走出太学。晨雾已散,阳光落在雪地上,晃得人眼晕。他走在苻坚身后半步,目光悄悄扫过周围的宫墙——哪里有禁军值守,哪里的廊柱能藏人,哪里的路径通往后宫,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像在画一张无形的秦宫地图。
“并州的鲜卑流民,你认识多少?”苻坚突然开口,脚步没停,目光依旧看着前方。
慕容冲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答道:“臣在燕时,曾随父亲去过并州,认识几个鲜卑部落的首领,比如段部的段兰,宇文部的宇文述。”他没说全,故意漏了最有实力的慕容部旧将,留了一手——不能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苻坚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段兰近日在并州作乱,抢了大秦的粮车。朕有意让你去一趟并州,劝他归降,你愿意吗?”
慕容冲的指尖在袖中攥紧,墨玉硌着掌心。去并州,是机会——能见到鲜卑旧部,能摸清秦军的布防;可也是陷阱——若是劝降不成,苻坚正好有理由处置他。他沉吟片刻,声音平静:“臣愿去。只是臣刚学秦语,恐难说服段兰,还请陛下派一位熟悉并州地形的将军同行,臣从旁协助。”
既应下了“去”,又留了“将军同行”的退路,既显“顺从”,又防“构陷”。苻坚心里暗暗点头,这孩子的心思,比他想象中更缜密:“好,朕让陈武与你同行。三日后出发,你这几日可先准备,有需要的,可向陈武提。”
慕容冲躬身道谢,心里却冷得像雪——苻坚终究是把他当棋子,想用他去换段兰的归降,换并州的安稳。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接住这枚棋子,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偏殿,苻坚让陈武在外等候,单独留下慕容冲。殿内的炭火很旺,案上放着一碗热汤,是燕地的羊骨汤,飘着葱花,香气漫在殿内。“刚从太学过来,定是冷了,喝碗汤暖暖身子。”苻坚将汤碗推到慕容冲面前,目光落在他的指尖——掌心有道浅痕,是今早掐竹简留下的。
慕容冲的指尖触到汤碗的温意,心里却没有暖意。他知道,这碗汤是“恩威并施”的“恩”,是为了让他更听话,更愿意去并州劝降。他端起汤碗,小口喝着,羊骨的鲜混着葱花的香,像极了母亲在燕宫做的汤,却少了那份独有的、属于家的温度。
“你在燕时,常去太学吗?”苻坚突然问道,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竹简上。
慕容冲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答道:“臣小时候常去,母亲会陪臣一起读《燕记》,学燕地的律法。”他故意提到《燕记》,想看看苻坚的反应——若是苻坚忌讳,定会阻止他再提;若是不忌讳,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关于燕地旧籍的消息。
苻坚的眼底掠过一丝波澜,随即恢复平静:“《燕记》乃燕地典籍,朕记得太学西阁,还藏着一些前燕的旧籍,你若感兴趣,日后可去看看。”
慕容冲的心脏猛地一跳。太学西阁有燕地旧籍!这个消息像一道光,让他瞬间振奋起来——那些旧籍里,或许有燕军的布防图,有鲜卑部落的名册,有能帮他报仇的东西。他强压着激动,躬身道谢:“谢陛下恩典,臣日后若有机会,定去拜读。”
苻坚看着他平静的模样,心里却清楚——这孩子听到“燕地旧籍”,眼底藏着的光,骗不了人。他故意提起旧籍,既是试探,也是“诱饵”——若慕容冲真的去太学找旧籍,正好能借此监视他的动向,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准备吧。”苻坚起身,目光扫过慕容冲的布衣,“陈武那里有多余的棉袍,你若觉得冷,可去拿一件,别冻着身子,影响了去并州的行程。”
慕容冲躬身应下,捧着竹简走出偏殿。阳光正好,落在他的布衣上,暖得有些不真实。他走到廊下,看见陈武在远处等候,心里却在盘算着——三日后去并州,要见段兰,要摸清秦军布防;还要找机会去太学西阁,看看那些燕地旧籍,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回到自己的偏殿,慕容冲将竹简放在案上,从行李里翻出《燕记》。书页被他摩挲得发软,“慕容皝建国”四个字依旧清晰。他坐在案前,指尖拂过书页,轻声自语:“母亲,祖父,臣要去并州了,要去见段兰了,臣离报仇,又近了一步。”
他又摸出那块燕地墨玉,放在《燕记》上。墨玉的温度与书页的凉,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他此刻的心情——一边是复仇的热,一边是隐忍的冷。他知道,去并州的路,不会好走,苻坚的试探,李淳的敌意,段兰的猜忌,都是他要跨过的坎。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像在刀尖上跳舞,既要活下去,又要抓住每一个能报仇的机会。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苻坚正与王猛议事。案上放着并州的舆图,苻坚的指尖落在段兰作乱的地方,声音平静:“三日后,让慕容冲与陈武去并州,劝降段兰。”
王猛的眉头皱起来:“陛下,慕容冲与段兰有旧,若他们暗中勾结,恐会酿成大祸。”
“朕要的就是‘暗中勾结’。”苻坚的眼底闪过一丝帝王的算计,“若慕容冲真的与段兰勾结,正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断了鲜卑人的念想;若他没有勾结,真的劝降了段兰,也能帮朕平定并州,一举两得。”
王猛沉默了。他知道,陛下这是在“以毒攻毒”,用慕容冲这颗“棋子”,去试探鲜卑人的动向,去平衡朝堂的局势。只是他看着陛下案上那碗没动的羊骨汤——是御厨按燕地做法做的,陛下却没喝,反而让慕容冲喝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怕陛下对这慕容冲,真的生出了不该有的“在意”。
“陛下,”王猛还是忍不住提醒,“太学西阁的燕地旧籍,臣已让人封存,慕容冲若去查看,臣会派人盯着,绝不让他带走任何东西。”
“不必封存。”苻坚摇头,目光落在舆图上,“让他去看,让他找。他想找什么,朕倒要看看——是燕军的布防图,还是鲜卑部落的名册。他找得越急,越能暴露他的心思。”
王猛躬身应下,心里却更担忧了。他知道,陛下的算计没有错,可慕容冲那颗藏在温顺下的恨,像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而陛下对慕容冲的“试探”,也像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雪已经停了,阳光落在秦宫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偏殿里,慕容冲将《燕记》和墨玉藏回行李夹层,又拿起秦律竹简,开始默记——他要把秦律记熟,要把并州的地形记熟,要把每一个可能用到的细节,都记在心里。
他知道,三日后的并州之行,是他蛰伏路上的第一道坎,也是他复仇路上的第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既要让苻坚满意,又要为自己积攒力量,像一株在石缝里生长的草,哪怕环境再恶劣,也要努力扎根,等待破土而出的那天。
而紫宸殿内,苻坚还在看着并州的舆图,指尖在段兰的名字上反复摩挲。他知道,慕容冲这颗“棋子”,能不能用好,就看这一次并州之行。若用好了,能平定并州,安抚鲜卑,制衡氐族;若用不好,就会引火烧身,让自己陷入更大的麻烦。
阳光透过殿窗,落在舆图上,将“并州”两个字映得发亮。苻坚的目光深了几分,心里做出了决定——无论慕容冲此行结果如何,他都要牢牢掌控住这颗“棋子”,让他为大秦所用,为自己所用。
这场始于雪夜的“利用”与“隐忍”,还在继续。而这场并州之行,或许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