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冬秦宫紫宸殿外
长安的冬雪总带着股刺骨的冷,第一场雪就下得密不透风,将秦宫的朱红宫墙裹成了白影,连阶下的青铜鹤灯都凝着层薄冰,风吹过,灯穗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砸在石板上碎成细屑。
慕容冲被两个禁军架着胳膊往前走,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垂着眼,墨色发丝上沾的雪粒融化成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邺城破时的火光还在眼前晃,母亲撞柱前的声音还在耳边:“冲儿,别争,活下去才有机会。”
他的锦袍早被划得不成样子,墨色的料子沾着泥与雪,原本绣在领口的朱雀纹被撕得稀烂,金线勾的翅尖耷拉着,像折了翼的鸟。腰间空荡荡的,中山王的玉符早被秦兵搜走,只剩一道磨红的绳痕,硌得他皮肤发疼。
“陛下在殿内等候。”禁军在紫宸殿前停下,声音冷得像雪。
慕容冲的肩颈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跟着禁军跨进殿门。暖意扑面而来,混着烛火与墨香,却暖不透他骨子里的寒。他抬眼的瞬间,正好撞上一道沉沉的目光——苻坚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帝王的指尖搭在案上,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只有审视,像在看一件刚运进宫的器物。
他赶紧垂下眼,指尖在袖中悄悄掐进掌心。指甲刺破皮肤的疼让他稳住呼吸,连带着喉间的哽咽都压了下去。他听见苻坚的声音从殿上飘下来,轻却有力:“抬起头。”
慕容冲缓缓抬头,视线掠过帝王腰间的玉圭,最终停在对方眼底。那是双深不见底的眼,像长安冬日的冰湖,看不出情绪,却让他莫名想起邺城太学池子里的冰,底下藏着没烂的落叶,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慕容冲?”苻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前燕已亡,你可有话讲?”
有。他有太多话要讲——要问为什么毁他故国,要问为什么杀他族人,要问姐姐如今在何处。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三个字:“无话讲。”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没实力的愤怒,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苻坚似乎并不意外,从龙椅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帝王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没有声响,却让慕容冲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看见苻坚的目光扫过他破损的锦袍,扫过他腰间的红痕,最终停在他的手腕上——那里还留着铁链磨出的红印,渗着点血珠。
“封你为奉车都尉,留秦宫听用。”苻坚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先去偏殿换身干净衣服,明日起,让太学博士教你大秦律法与秦语。”
没有问他愿不愿意,没有提“归降”,只有不容置疑的安排。慕容冲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个训练过的秦臣,只有他自己知道,弯腰时藏在锦袍夹层里的《燕记》硌着肋骨,那是他从邺城带出来的唯一念想,书页上还沾着母亲的血。
陈武在殿外等他,手里捧着件素色棉袍。“奉车都尉,随我来吧。”将军的声音很温和,却掩不住眼底的试探。
慕容冲没说话,跟着陈武往偏殿走。廊下的宫灯映着雪,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快折的竹。他攥紧袖中的那块燕地墨玉——玉上刻着的“冲”字被体温焐热,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此刻正硌着掌心,像母亲在提醒他:记住这疼,记住这恨。
“陛下待你,算宽厚了。”陈武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慕容冲脚步没停,声音轻得像风:“将军说笑了。”宽厚?毁人故国后给个闲职,叫宽厚?他想起苻坚扫过他腰间的眼神,那不是善意,是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用处——他姓慕容,是鲜卑人眼里的“亲王”,留着他,能安抚那些还在并州作乱的流民,还能压一压氐族宗室的气焰,这才是苻坚留他的真正原因。
偏殿里烧着炭火,暖得有些不真实。宫女送来浅灰色的布衣,布料粗糙,缝得也不算规整,和他从前穿的蜀锦天差地别。他脱下旧袍时,看见衣摆内侧母亲绣的小朱雀,针脚细密,此刻却被划得稀烂,眼泪突然涌上来,他赶紧转身对着屏风,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在仇人的宫殿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看笑话。
屏风后的铜盆里,热水冒着热气。慕容冲撩起衣袖,看着手腕上的红痕,突然想起邺城破时,秦兵拽着他的铁链往城外拖,祖父的头颅就挂在城门上,白发被风吹得乱飘,那双曾教他读《燕记》的眼,此刻圆睁着,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报仇。
他猛地攥紧拳头,热水溅在手上,烫得他一哆嗦,却反而笑了——这点疼,比不过邺城的万分之一,比不过母亲撞柱时的血,比不过姐姐被掳走时的哭喊。
换好布衣,他走到案前,看见内侍送来的一碗杏仁酪。乳白的酪体上撒着杏仁碎,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味道,母亲总在冬天给他做,说“冲儿爱吃甜,多加点蜂蜜”。慕容冲的指尖顿在碗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苻坚连他爱吃这个都查得清楚,这份“用心”,比铁链更让他难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恨上。
他没碰那碗酪,只是从行李里翻出《燕记》。书页被雪水浸得发皱,“慕容皝建国,都龙城”七个字晕着墨,他用指尖轻轻拂过,像在摸母亲的手。“母亲,”他对着书页轻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会学秦语,学律法,我会好好活着,等能握住刀的那天,我一定为你,为前燕,报仇。”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偏殿的窗纸映得发白。慕容冲拿起案上的秦律教材,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法者,天下之公器也”上,指尖却在心里默记着邺城的地形——哪里有密道,哪里有鲜卑旧部的藏身之处,他记得清清楚楚,像刻在骨头里。
而此刻的紫宸殿内,苻坚正看着案上的两份文书,眉头微蹙。左边是并州鲜卑流民作乱的奏疏,右边是氐族宗室请求封赏的奏折,墨迹还新鲜着,却像两块石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陛下,慕容冲已安置在偏殿。”内侍躬身禀报,“御膳房按您的吩咐,送了杏仁酪过去。”
苻坚“嗯”了一声,目光从奏疏上移开,落在殿外的雪上。他想起刚才那少年垂眼的模样,墨色发丝垂在颊边,睫毛很长,像蝶翼停在眼下,明明是阶下囚,却比秦宫的任何一个宫人都更有骨气——不发抖,不哭闹,连指甲掐进掌心都没露半分疼色。
“王猛来了吗?”苻坚问道。
“丞相已在殿外等候。”
苻坚点头:“让他进来。”
王猛走进殿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卷宗,青色官袍上沾着雪,却依旧挺直脊背。“陛下,”丞相躬身行礼,“这是慕容冲的卷宗,臣已整理好,您过目。”
苻坚接过卷宗,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慕容冲的生辰、在燕宫的职位,甚至连他小时候跟着慕容恪学过兵法都写得清清楚楚。他的指尖在“兵法”二字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十二岁就学兵法,慕容儁倒是会教儿子。”
“陛下,”王猛的声音带着担忧,“慕容冲乃慕容儁之子,在鲜卑人中威望甚高,留他在身边,恐是养虎为患。不如将他软禁在天牢,或是流放陇右,断了流民的念想。”
“流放不得,软禁也不可。”苻坚放下卷宗,目光重新落回并州的奏疏上,“陇右苦寒,流放他,鲜卑人会说朕苛待宗室,反而更难收服;软禁天牢,氐族宗室又会觉得朕怕了慕容氏,愈发骄纵。留他在秦宫,封个闲职,让他学秦语、学律法,既能让他翻不起浪,又能借他的旗号安抚流民,还能压一压氐族的气焰,一举三得。”
王猛沉默了。他知道陛下说得对,帝王之术本就是权衡与利用,可看着陛下案上那碗没动的杏仁酪——御厨按燕地做法做的,说是陛下特意吩咐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陛下,您对慕容冲……是不是太‘上心’了?”
“上心?”苻坚轻笑一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温凉,像他此刻的心思,“不过是让工具保持最好的状态。他若病了、瘦了,怎么去安抚流民?怎么帮朕稳住并州?”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指尖却又落在了卷宗上“慕容冲”三个字上。他想起刚才少年颈间的雪水,想起他藏在袖中的指尖,想起他面对杏仁酪时悬着的手——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更懂“隐忍”,也更懂“藏”,这样的工具,用好了是利刃,用不好,就是祸根。
“让陈武多派些人盯着他,”苻坚的声音沉了几分,“每日向朕禀报他的动向,不许他与鲜卑旧部私通消息。另外,让太学博士明日就开始教他,三个月内,朕要他能说流利的秦语,能背下大秦的基本律法。”
王猛躬身应下:“臣遵旨。”
待王猛退走,殿里只剩苻坚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偏殿方向的灯影——那道瘦长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正低头看着什么,想来是在学秦律。帝王的目光深了几分,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摩挲:慕容冲,你想藏的恨,朕都知道;你想等的机会,朕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等得到。
雪还在下,落在秦宫的琉璃瓦上,落在偏殿的窗纸上,落在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心里。慕容冲的恨,藏在《燕记》的墨香里,藏在墨玉的温度里,藏在每一个深夜默记邺城地形的瞬间;苻坚的算计,藏在奏疏的墨迹里,藏在卷宗的字迹里,藏在每一个安排“学习”的指令里。
没有惊艳,没有怜悯,只有隐忍与算计。这场雪夜的相遇,像一颗石子投进冰湖,表面平静,底下却已泛起涟漪。谁也不知道,多年后,当这恨与算计缠绕着生长,会在秦宫的权力土壤里,开出怎样既痛又暖的花。而此刻,雪落无声,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悄悄埋下了日后所有纠葛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