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柯发来的剧本名为《脱胎换骨》,这四个字作为标题,很有惊悚恐怖片的气质。
而它所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外貌的故事,基调也确实不够阳光。
故事第一幕围绕着十岁男孩邓杉的身世展开。
活泼开朗的邓杉在十岁那年遭遇一场火灾,大火烧毁的不只有幸福自足的三口小家,也葬送了一个孩子健全顺遂的未来。
在消防员的竭力营救下,邓杉和双亲一同被送入医院,他的父母因重度烧伤器官衰竭,不治身亡;年纪尚小的邓杉却侥幸活了下来,但这并非重获新生,而是他被厄运缠身的开端。
案件发生后,纵火犯虽被绳之以法,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十岁的邓杉成为孤儿,监护权被移交给远房亲戚,从深受宠爱的独生子,变为寄人篱下的拖油瓶。
这场蓄意纵火摧毁了邓杉的外表,却没有粉碎他积极向上的人格。
捡回一条性命的邓杉努力振作,在监护人家中承包家务活儿,拼命学习,祈祷早日回到学校,发奋图强,靠知识挽救命运。
可惜现实很残酷,不管在新家还是在学校,邓杉都因容貌大改而被边缘化,尽管众人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以友好善良的态度对待他,却难以消解和突破心理上的隔阂。
每每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和崎岖的皮肤,大家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惊恐和闪避,都像尖刀般削弱着他信心和意志。
原本坚强自信的邓杉,日渐变得敏感脆弱,他不能忍受他人异样的目光,那些饱含怜悯的凝视、对歧视不加遮掩的打量,加速了他脾气的恶化,使他成为一个暴戾而急躁、面目丑陋的怪胎。
升入高中后,情况愈演愈烈,邓杉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只埋头学习。
偶然一天同桌与伙伴调笑时,眼神不经意瞥过正在写题的他,他却突然暴起将同桌推倒在地,举起桌椅朝人砸去。
当邓杉回过神来,同桌正捂着头惨痛嚎叫,四周的同学们惊恐万状地目睹着他的暴行;他如梦初醒,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人潮如越江的鱼群,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
最后的处理结果,以邓杉主动退学告终;他的监护人垫付了医药费,还对着同学家长几度鞠躬道歉,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只剩厌倦和叹息。
夜里,邓杉带着这几年攒下的私房钱和证件,悄悄离开了家。
他去了外省打工,廉价的群租房,筒子楼和菜市场,每日天不亮楼下就响起小摊贩的吵闹声。
邓杉没满十八岁,找不到正式工作,幸而遇到一家餐馆的老板心善,留他在后厨帮工,不时还要戴着帽子口罩去送饭。
他早出晚归,从不休息,一有空就去做日结,攒的钱全藏在床底下。
合租的室友比他岁数大,却没他勤快,做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了钱就拿去买酒打牌;得知他未成年出远门务工,便总打听他的家务事。
这天邓杉回到出租屋,趁着室友不在,他想把日结的工资放进存钱的铁盒里,可翻遍了床垫和床底也没找到。
等到深夜,室友提着半瓶酒,醉醺醺地回来,邓杉扑上去和人打了一架,逼对方还钱,室友被他掐得喘不过气,说钱是自己拿的,最近打牌手气不好,想借他的钱转运翻盘,结果全输光了,让他别激动,会挣钱还给他的。
邓杉怒不可遏,加大手劲,室友在千钧一发之际抄起酒瓶,砸破了他的头。
流着血的邓杉恢复清醒,他从未泯灭的求生欲在警醒着他,不要一错再错,假如惹上人命官司,就要在牢里度过余生了。
他现在一无所有,仅剩的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不能再输了。
邓杉走出破败的出租屋,用裤兜里的零钱,买了几罐啤酒,蹲在墙角的路灯下,落寞地喝着闷酒。
盛夏的夜晚,菜市场周围,蚊蝇在干蔫儿的菜叶和翻眼的死鱼身上盘旋,他在半醉半醒之中,闻到一股有别于腥臭、发酸、苦涩的味道;那是香气,像夏风和鲜花、水果和糖。
邓杉睁开眼,一双纤长的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她很白,穿着带花边的吊带,波点的短裤,踩着人字拖,手腕上挂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满各种口味的冰棍。
她洗过未吹干的长发披在肩头,散发着热烘烘的馨香,一只长毛的杂种小狗跟在她的脚边,立起前爪刨她的腿,她蹲下身,将咬过一口的雪糕喂给小狗。
邓杉看着她,看着她,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忽然她的双眼回望过来,他惊吓地将脸埋进臂弯里,自卑胆怯地缩成一团。他长得那么丑,还流了满脸血,不要吓到她才好。
塑料袋窸窣作响,伴随着小狗呜呜的叫声,她抱起狗走远了,人字拖和地面摩擦,发出粘稠拖沓的声响。
邓杉望着她的背影,等收回视线落到眼前,他还剩半罐的啤酒上,竟然放着一只半融化的冰棍,是她好心的施舍。
她叫小枝,一个人带着狗,刚搬来不久,跟街坊邻居打听哪里的饭好吃,走进了他帮工的餐馆。
小枝热情快乐,嘴甜有爱心,很讨人喜欢;老板殷勤地告诉她,想吃什么可以打电话点餐,叫人给她送上门。
邓杉每日每夜向星星月亮和世间万物许愿,这份活儿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
小枝是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她每天下午四点起床,会先给餐馆打电话,点上两菜一汤,再先出门遛狗,二十分钟后回到屋子里,洗脸洗头发,饭菜也送到了。
小枝喜欢边看综艺边吃饭,开着电风扇,等饭吃完,头发也吹干了。
她食量小,吃不完的饭菜放进冰箱,凌晨下班回来热一热,当宵夜。她养的狗只吃一种牌子的狗粮,偶尔吃她的剩饭。
邓杉每天给她送去热饭热菜,收走前一天的餐具。
小枝总是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的再还给他。
为报答她,邓杉收集后厨里的碎肉边角料和内脏,煮熟了送给她喂狗。
小枝每次都笑着对他说谢谢,夏天会塞给他一支冰棍,冬天会给他一瓶矿泉水。
每到傍晚,小枝便会卷头发化妆,给脚趾涂上鲜红妖娆的指甲油,穿上各色连衣裙,千娇百媚地出门。
在秋冬则是皮草和呢子大衣,高跟鞋长筒靴。
日子久了,左邻右舍的嘴里生出是非,他们说小枝做的皮肉生意,不是正经女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邓杉记下这群人的脸和门牌号,将餐馆里杀之不尽的死耗子从粘鼠板上撕下来,从窗户缝丢进他们家里。
他干完坏事躲起来,听着他们歇斯底里的怒骂和叫喊,心中快意无限。
小枝并不知道他为她做的这一切,但她本性善良,连樱桃这种贵价水果也从不吝啬于分给他。
过二十岁生日那天,小枝没有叫餐,而是订了蛋糕送到餐馆堂食;她带了朋友,是个英俊的男人,在她吹灭蜡烛时,送了她一条钻石项链。
十寸的奶油蛋糕是双层的,小枝只吃了一小块,剩下的没有带回家,均分给了餐厅的老板和服务员,也包括他。
邓杉端着蛋糕去了厨房后门外的巷子,他蹲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旁,在苍蝇的环绕下,舌头麻木地吞下丝滑香甜的奶油。
他刚吃两口,就像发狂的病人一般,将纸盘子里的蛋糕扔到地上,疯狂地踩踏、碾碎。
直到它变为一滩肮脏的烂泥,被蚂蚁和蟑螂分食。
小枝过完生日后,邓杉再没有去给她送过饭,他常看到那个英俊的男人出入她的房子。
自力更生的日子犹如一个无止境的循环,邓杉满了十八岁,总算能去找一些时薪更高的工作。
某天他在外做日结,帮人刷胶贴海报,有过路人拦住他,塞给他一张整形医院的广告。
传单的版头印着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宣传语是:还你一张完美无瑕疵的妈生脸蛋。
邓杉午饭是两个包子,他啃着发干的包子皮,专心地阅读着那张传单,然后将它对折再对折,揣进了裤兜里。
他没有钱,但他相信人活着就要有梦想和目标。
邓杉找到传单上的地址,忐忑地踏进整形医院的大门,那位被印在版头的男医生接待了他,护士们的都叫他何院长。
何院长为他做了面诊,告诉他传统的植皮换肤手术已不适用他的情况,如果想要让外表复原如初——像没有被火烧过那样,可以尝试他们最新研发的特效药和配套技术。
什么重建细胞组织、让皮肤焕发新生,邓杉听不懂,但他知道这是老天赐予他的转机。
他问全套手术要多少钱,何院长说这种药物还在实验阶段,并未上市发售,如果他自愿接受手术,可免除全部费用,只要签署一份协议即可。
邓杉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他这张脸维持现状,或是再经历二次毁容,又有什么区别?不如赌一把,只有做出尝试,才有可能改变。
他掏出身份证,毫不犹豫地在协议和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何院长慈爱地对他说,小朋友,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共花费七小时,邓杉却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当他揭下头部层层叠叠的纱布,护士将镜子递给他的那一刻,他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捏捏自己的鼻子,按压着下颌角周边,生怕这是一张仿真面具,是梦中的镜花水月。
当掐着脸皮,痛觉直达脑部神经时,他才明白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假的,他的整形手术成功了,命运将原属于他的人生还给他了。
邓杉当即下床,他冲开护士和医生结成的屏障,逃出医院,狂奔向小枝的家。
然而看见楼下那辆昂贵的轿车,和楼上拥吻的那两个人,小枝和男朋友郎才女貌,她的腕子上还戴着他送的金镯子——邓杉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回落进了胸膛。
他什么都没有,没工作没文化,一穷二白,小枝凭什么放弃帅气多金的现任,和他在一起呢?
邓杉再次逃走了,他要用这副美好的皮囊,把生活亏欠他的,全都讨回来。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邓杉,而本地夜场多了一位风流绝色的男模,他去哪家商K和酒吧,那家店的生意必然爆火。
邓衫化名小树,他选择了和小枝同样的工作,陪酒卖笑赚钱。
他不光要赚钱,还要报复世上每个见色起意的男男女女,他和出手大方的客人保持暧昧,掏空他们和她们的钱包后,便弃之不顾。
任何对他付出真心的人,都会被他残忍践踏。
对那些有对象还出来找乐子的客人,他会偷拍下亲密照片发给他或她的恋人,拆散一对算一对。
与此同时,何院长将他的术前术后对比照片印刷成册,制作成视频广告,铺天盖地宣传,整形医院的客户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衰老者想变年轻,丑八怪想变万人迷;何院长赚得盆满钵满,以新时代造梦师自居。
流连欢场的小树逐渐遗忘了自己的原名,他不记得邓杉是谁了,连带那个叫小枝的女孩也被他扔进记忆的角落。
他每天从不同人的床上醒来,豪车美酒,金山银山,只要他想要的,就有人捧到他的手边。
物欲腐蚀了他的灵魂和初心,仿佛他生来便是一只堕落的天使,一具活色生香的行尸走肉。
而当小树再度醒来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的小树,依然风华正茂,命运使然,他一瞬间想起了他原本的名字,他叫邓杉,父母死于一场恶性纵火事件,他毁过容,退了学,到陌生城市打工,挨了不少打骂,被偷过钱,期间无数次想过自杀。
他还爱慕过一个养狗的姑娘,叫小枝,她比月亮还要温柔,像春日一样温暖。
邓杉离开了他的豪华别墅,经过多方打听,找到小枝如今的住处。
她还住着当年那种家徒四壁的老破小,和过去那个帅气多金的男朋友分手了,现任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个头矮小黑瘦,还谢顶,但为人和善慷慨,救助了一院子的流浪猫狗。
两年前小枝捡到一只被车轧断腿的小猫,二人因此相识并结缘。
他们过得很拮据,收入都用来给流浪动物加餐,清贫却自得其乐。
就这么一个丑陋无用的男人,却搂着他洁白高贵的月光。
邓杉气急败坏地冲上去,给了男人一拳,逼迫他们分开。
小枝报了警,可警察将他带去局子里做笔录时,她和矮子男友又商量,可以谅解他,不需要他赔偿,道歉就够了。
邓杉拽住她的手,崩溃地问你不记得我了吗?十年前我每天都给你送饭,你喜欢吃辣,最爱点的菜是红烧鲫鱼,养了一条黄毛白背的小狗,你再看看我,你仔细看看。
小枝想甩掉他,却无法挣脱,无助地惊哭着;警察的呵斥和制止他置若罔闻,还奋起反抗试图带她逃离。
他狂躁失控的举动触怒了所有人,最终被暴力压制,铐上手铐,拘留三日。
离开拘留所的那天,邓杉又游荡去了小枝的家附近,他买了一瓶白酒,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然后到一家不起眼的饭馆,吃了一顿饱饭。
他提着酒,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在走廊里,他听见了屋子里传来的钢琴与小提琴的合奏。
在音准有失、称不上悦耳的合奏乐声里,邓杉想象着待会儿要如何敲门,如何将手里的开了盖的白酒,泼到小枝的脸上,再用打火机点燃她被泼湿的头发。
他会告诉她:不用怕,就算你不再漂亮,不再美丽,我也会永远爱你。
就算你是毁了容的丑八怪,我也永远爱你,只有我会这样爱你。
可是走到小枝的家门前,他才发现一直听到的音乐声,是从这间穷酸破败的陋室里传出的。
窗户开着缝通风,深蓝色的窗帘微荡着,陈旧的地板被擦洗得一尘不染,屋内窄小却整洁,被布置得舒适而温馨。
沙发边摆着一架廉价的二手钢琴,小枝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着,她弹得并不熟练,却很沉浸,嘴角洋溢着笑容,抬眼看向一旁拉小提琴的男人。
他们相视而笑,欢快的音符如一颗颗子弹,击穿了窗外人的眉心。
无形的硝烟在邓杉的面庞上蔓延着,烧毁了他这副不堪一击的皮囊,和胸腔中那颗千疮百孔的、丑陋的心。
邓杉离开了那扇窗,他来到楼顶的天台上,倾斜酒瓶,让辛辣的酒液从头顶淋下。
他聆听着楼下悠扬的乐声,撕开烟盒,咬住一根香烟,手中的打火机点燃一簇火苗。
看完了。
邹延合上剧本,揉了揉眉心。
这是写给谢漪白的故事?表演难度是不是太大了?
他看得头疼,想关灯睡觉,却被纷杂的想法堵得困意全无。
邹延拨通盛柯的手机,开头第一句就是:“你的新剧本我看了,结局不好,必须改,主角**是绝对过不了审的。而且你这故事的主旨是什么?你想表达什么?不该以貌取人?还是备胎不管怎么逆袭改变都没用,小丑始终是小丑?”
盛柯:“我没想表达什么,你知道的,我不是概念和思想先行的人,这就只是个故事而已。”
“你这本子要改的地方太多了,”邹延泼冷水道,“你是想把每个观众群体都得罪一遍?”
“这不是才要找你谈论吗?”盛柯睡都睡了,被他吵醒一顿骂,疲倦道,“见面再说,我明晚就到,你把小白叫上,有的部分我看着他比较好改。”
“他没空,等见了面,我说怎么改你就怎么改。”邹延还想再说两句,却发现电话已经挂了。
挺好,看样子明晚碰头,他们有得吵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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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剧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