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可能?平日里那些温润恭俭的模样,全是他的伪装!此人城府极深,骗过了我们所有人——师弟师妹是今日才回宗门的吧?”旁边的灰袍杂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义愤填膺,仿佛他自己真被那人诓骗过。
“可有真凭实据?大师兄向来持心以正——”
“谢氏都除名啦,玉阶台上现在还贴着他的罪状,整整三十八条,桩桩件件皆写得清清楚楚。师弟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看。要我说,有些人表面装得悲悯宽厚,实则最是心狠手辣!我最恨这等虚伪之徒!”
“正是!长恨山千亭真人只因偶然撞破他暗中修习鬼道,便遭灭口。还有邀月山筑妖楼那场暴动,十余名内门弟子无端惨死,幕后黑手便是他!更别提花清山的鸣城师姐、长秋山的落落师姐……都曾无声无息遭他凌辱欺压……”
那人话音未尽,意味深长地环视一圈,众人顿时配合地哄笑起来。
“住口!大师兄光风霁月,岂容尔等污蔑!他执法之时虽严,却从无偏私;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宽厚待人。门中谁不知他君子端方,行如雪松,又有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你们这般诋毁,究竟是何居心!”
“光风霁月,哼——诶呀师弟不要急,这可是白玉京那位,亲自定的罪,行的刑!只一剑,大师兄的命剑就碎了,连人带剑跌进了无尽海。”
大声质疑的少年似乎僵在了原地,愤怒的表情还在他的脸上,恍然的念头已经冲了出来,混合成一副尴尬的嘴脸,似乎一瞬间,什么疑惑什么愤怒都消失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是啊,白玉京那位,垂天道府的府主,寒山君的师尊,救世之主,众生之神。世间一切光辉璀璨皆形成于祂,一切虔诚赞颂皆汇聚于祂。
寒山君因为祂的注视而名满天下,又因祂的抛弃而身死道消。
没有人能否认祂的旨意,没有人会怀疑祂的命令。
大师兄,不,他已经不是大师兄了。
“哟,还叫大师兄呢,如今的大师兄可是我们太虚山离涯君!”
“八字没一瞥呢,府君可没说要再收一个徒弟……”
那个名满天下光风霁月的寒山君就这样消弥了。
不过这都和她一个杂役弟子无甚关系,李好听罢摇摇头,喝完碗底最后一口,咂咂嘴,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再盛一碗。
“哎——那个绿小鬼,你排过了,一个人只能一碗!不要浑水摸鱼。”那掌勺师兄抬起眼,手中的长勺用力地左右挥舞。
糟糕,被发现了。
好吧,绿棉袄还是显眼了。李好遗憾,最后朝锅里瞥了一眼,浓白的鱼汤热气蒸腾,据说是黄阶品的江鱼呢。
只能将碗倒扣在桌上,揣着手慢吞吞地走向膳堂外,门帘一掀开,嘶!魂销骨立如坠冰窟。
这可比清洲扶光城的冬天冷多啦。在这山上呆了三年了,李好仍然不习惯。却无可奈何,毕竟老天管的事么,她又能怎么周旋呢?只是听说那白玉京——府主的居处,常年四季如春,金石铺地,白玉做阶,天材地宝遍地都是,高阶符箓法器随意堆砌,简直是九天之上的仙界。
反正就是浮生界所有修道者魂牵梦绕的朝圣地。
李好也想去白玉京,见见世面么,当然,如果能顺便捡两袋灵石,再摸一把好剑就再好不过了。
是的,李好是个剑修,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剑。但是剑修穷,不是众所周知的么,况且她还是个逃难来的杂役,能够有灵根就是上天眷顾啦,修了三年,当前炼气三阶。
还行还行,李好很知足了。
她一个木水火金的四灵根,就比那五行俱全无毒俱全的五灵根好那么一丁点儿。修道修道,也不过重新找个地儿活着罢了。
李好深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猝不及防触及到凛冽的寒风又赶紧把手揣了回去。只是磨蹭着,一阶一阶地下台阶,登山阶蜿蜒曲折沿途而下,是最为普通的花岗岩,幽黑的,覆着雪,即使再小心翼翼也冷不丁滑人一跤,恼人得很。
她可没有第三件棉衣了。
至于她为什么那么穷,也不是穷,节俭,为什么那么节俭,当然是为了攒灵石买剑啊。
身为剑修,总不能一直用树枝子练习招式吧,虽然都是她偷学来的,瞎摆比划比划,用剑还是树枝子差不离,大抵都是错的。
唉。
杂役弟子没人权呐。
她也不是不想成为正式弟子,垂天道府的正式弟子又分为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两种,外门弟子就是那人上人了,对待杂役弟子,鼻孔看人那是常态,动辄打骂甚至残杀了去,也是没几人追究的。更别提内门弟子,那更是人上人上人上人,反正李好三年几乎没见过几个内门弟子,倒也是算幸运。
除了,除了那人。
那人对乞儿,对君王,皆一视同仁。君子端方,大概如此。
唉!
怎么就,堕邪道了呢?
李好抹了把眼睛,抬起头看天,有雪花星星点点坠落,下雪了。
忽而风起,鹅毛倾至,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这样的雪,她记忆里一直都没停过。李好啊李好,不要多管闲事啊。
——
还是继续怎么攒钱吧,不然剑真要白日梦中去白玉京捡了。
开春就是祈春大会了,乃浮生界第一盛事——垂天道府十年一度的开山收徒之日。
天门开,登仙台。
测灵根,定仙缘。
对无数世俗凡人、散修和小家族子弟而言,这是改命运,上青云的唯一机会。
一旦入选,个人与家族将一步登天。
对于正式弟子来说,跟宗门考核一样,能否一跃成为内门弟子甚至山主亲传,都看此次大会表现了。
对于杂役也是个鲤跃龙门的好机会,杂役弟子可与新生一同参加大会,只要过三关斩五将,站到最后,榜上有名。
无论出身,无论资质,皆可入外门。
某杂役弟子苦练多年一朝打败宗门无敌手,被某山主欣赏直接收为亲传的传说故事也不是没有。
甚至每十年都要流行一遍,激发激发这些小杂鱼的斗志。这大概是许多人心甘情愿在垂天道府做杂役也不愿去犄角旮瘩做正式弟子的原因吧,毕竟这样的机会也只有第一宗门的垂天道府才能提供。
至于李好,呃,杂役也有每月三灵石两瓶养气丹的月例。将养气丹一瓶卖出去,那就是两个灵石啦,这样算一笔,每月五枚灵石,一年就有六十枚,三年就有一百八十枚,三十年就是一千八百枚。
够筑一把剑了。
不是,凭什么啊,一把剑凭什么那么贵啊,她三年根本没攒下一百八,甚至一百都没有,李好破大防。
李好没法参加祈春大会,因为没有剑,没有剑是因为没有钱,没有钱是因为杂役月俸低被剥削,而要改变杂役的身份就要参加祈春大比获胜。
但李好没法参加祈春大会。
因为没有剑。
所以,这届祈春大会和李好没什么关系,毕竟她一个杂役弟子——好,啰嗦了。还是有些关系的——作为为顺利召开比赛而添砖加瓦努力工作的后勤保障人员,李好现在要去继续搬砖了。
这一番怪模怪样却又分外贴切的话,还是李好跟同舍舍友闻春学来的,闻春是个活泼的性子,人也好玩,常会冒出一些令人捧腹的念头,什么绿豆跳崖结果变红豆啦,想到这里,李好忍俊不禁。
李好自认为是个呆板无趣的人,朋友,闻春算一个,虽然闻春有很多朋友。
搬砖,也就是去司理堂处理一些废弃的旧物,简单来说就是垃圾分类,有用的挑出来没用的去烧掉,是个费时费力又分外脏污的活儿,估摸着是上次假装没看见何管事伸出来的手,惹恼他了。
可恶啊,为什么要向一个快穷死了的杂役伸手啊,想要灵石去抢司灵堂啊!
胡思乱想,千拖万拖还是来到了司理堂,李好携着满头白,发丝睫毛上均沾染了雪花。在院台上跺了跺脚,抬眼是杂物堆积如山,一个老头儿躲在阴影里烤着火盆昏昏欲睡。火上咕嘟嘟的煮着浓茶,烟气氤氲。
李好弯腰递过自己的弟子牌——一个刻了她名字的桃木牌子,挂着一串青绿的穗子,李好自己编的。
老头也没接,掀开眼皮子瞥了一眼,又盖上道:
“何管事手下的?丙三壬十二,日暮前收拾完。”
好嘞!李好就喜欢话少的管事。
“丙三…壬十二。”
原来是房间号,推门入屋,内藏空间阵法。门外看着平平无奇,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各式物件凌空悬浮,大至桌椅屏风,小至摆件玉枕,一应俱全。
这,竟像是一整个屋子的家当?
李好摩挲着乌木扶手椅,入手细腻温凉,旁边还有乌木翘头案,多宝阁,八仙立柜……这,这阵势。
这是哪位贵人换家具啦?她是来做什么的?是收拾,还是来捡宝的?
李好心头雀跃,只恨没有芥子袋,大件带不走,小东西倒可以仔细挑挑。比如这只毛笔看起来就很不错,但李好不太喜欢写字,她略识得几个字,但拿毛笔写字却实在是为难她了。
那个青玉缠枝莲纹瓶也贵气,可惜藏不住。
那就那个茶盅,正好有两只。
笑死,为什么还有泥捏小狗啊,耳朵都缺了一角。
书,嗯,挺厚挺多字,揣怀里揣怀里,当睡前故事。
欸,这边还有衣裳。李好像是掉进蜜罐子的老鼠,翻来翻去,乐不思蜀。
呃,天丝做中衣,真奢侈啊,这是?云头履?好大的脚,想必是个高大的男子来着。咦,亵裤,一边儿去。
继续翻翻翻,李好翻出一件墨色白狐毛斗篷,叠的很整齐,抱起来很有重量,一定很挡风暖和,老鼠简直乐开了花,抖开就要披上。
蓦地,斗篷散开,掉出兜帽,帽尖上一团白绒球撞入眼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
这是——
李好呼吸一滞,动作急促了几分。
连忙翻开斗篷内里,右下角处,果然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濯玉。
是了,似乎忘了说。
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的首席大师兄,姓谢,单名一个夷,字濯玉。
谢夷,谢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