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无意识的触碰着歪扭的两个字,指尖传来凹凸的质感。
原来是他的东西啊。
再次环顾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件件家具摆设似乎沾染了那人的气息,那只毛笔,他曾用它写过字吗?
玉枕,还是喜欢用那么硬的枕头啊。李好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似乎能看到月下夜雨潇潇,窗扇敞开,框出一副夜竹听雨美人图,那人着宽袖单衣倚坐窗边,手执经卷,折出一段苍白劲瘦的手腕来,色如莲镜湖里碎映着的冷月清辉,凉意侵袭恍若九重仙阁,颔首低眉垂目,貌若观音悲悯。
后来怎么来着,有人给他披了件斗篷吗?
灯烛昏昏,纱影重重,隐约间那人身形肃立,看不真切了。
李好惘然。
——
李好其实,和他有些牵扯,在她十二岁那年。
呃,谢夷,其实是她的童养夫?
怎么说,实在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李好那时年岁也小,见识也不多,只知道府上来的那个漂亮郎君,说是她的赘婿。
做为能养得起赘婿的李好,她其实有些小小的来头,当然也没人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有父母故乡,只是,李好的父亲还算是个人物——扶光城城主,李闻朝。
浮生界地域广阔,分三域上五州下九州。上五洲地处中浮生界腹地偏北,为中、东、西、南、北州,皆为垂天道府势力范围,道府地位可见一斑,仙门魁府,修道者圣地。
以琉金海为界,下九洲即神州、曲州、戎洲、清州、幽州、台州、济州、薄州、阳州。多岛屿,多奇观。地势复杂,山水纵横,以至于大、小宗门林立盘踞一方,世家豪族割地横行,仙阀混战,权力频替,实乃混乱无序之地。
宗门暂且不提,林林总总,星罗棋布,其间朝立夕亡者数不胜数。值得一提的是四十二城,分布在下九州各地,通常由家族或其他势力把持,或傍港口而生,如潮日城、三月城等沿海大城,凭借海运之利,人口稠密,信息繁杂,机遇并存。或蕴天材地宝,或拥洞天福地……反正各有依仗,自治为城,又在百年前入了《道府联盟正纪》,发展至今,个个算是很有实力的大城了。
扶光城就是四十二城之一,地处下九州清州东北,北接南州观海城,东临琉金海,西又有天堑扶光雪山,可以说,扶光要塞,通南北,接上下,掌福地。
兵家必争之地,所以道府必争。
但扶光城不是什么富饶的地儿,地势高,一面是千仞雪山,一面是深渊海峡,气候夏热冬冷,全年多雨,所以也不生什么特产。
李好记忆中,终年只有淋漓的细雨,悄无声息的压下来,落在生着绿苔的石阶上,落在屋檐碎了一角的青瓦上,落在院子里未开海棠的细叶儿上,落在莲塘里枯死的残荷上,落在包琴的提花绸布上,落在漂亮郎君半挽的发上,青绿色的发带束着,那么黑那么长,如连日不绝的雨天云雾中远山青黛色。
未闻有客来,雨中抱琴人。
潮湿的,清幽的,矜雅的,雨。轻轻地坠下来,莲塘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
那是还是矇昧稚童的李好第一次见他,那时他虽也叫谢夷,却不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天之骄子,道盟魁首,他的身份,是清洲一个落魄谢家旁枝二公子,是她的未婚夫。
那谢二公子乃平庸之辈,读书、经商、管家样样都是榆木脑袋。也无灵根,家族弃子,是个受人白眼的窝囊人。只有一张脸实在是出挑,是个神妃仙子般的人物,于是便挑出来做个花瓶儿联姻,千挑万选诸多考量——那倒也没有,只是族中掂量了几下,货比三家上赶着塞给了当时在谢家喝茶的李闻朝。
李闻朝也没想到随意的一句夸赞倒夸出了一个半子,本也是个散漫无谓的性子,想起那城主府中似乎是有一个满地乱爬的人类幼崽,也就无所谓地应了。
谢家遭难后,贵公子一朝落魄,惹的诸多女子趋之若鹜,人人都想当一次那漂亮郎君的入幕之宾。
至于再嫁他,那这就不是一桩好婚事了。
但时人重诺,他越是落魄,李家就越不能退婚,以此才能显出世家的礼仪风范。
所以谢家没了,谢二郎君就住进了扶光城城主府。以李好赘婿的身份,只因她还未及笄,婚仪暂缓。
这边李好虽是城主唯一的女儿,但其实并非正妻所出。扶光城主并未娶妻,而李好娘亲早逝,城主父亲李闻朝……除了给她塞了一个郎婿,也如早逝了一般。
李好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的父亲,父亲,那个孱弱俊美的男人,他不在意府中无主母,也不在意子嗣凋零,终日打坐参禅,常着红底黑袍,披发赤足,携一清音铃在府中游荡,所到之处先闻铃声,活人避让。苍白削瘦,形如妖鬼。
她幼时,李闻朝携仆从四处寻访古迹,游山玩水。春叩深山,夏听雾海,秋纵野马,冬钓雪湖。是闻名于世的风流名士,后来却不再出府门,开始整日宴饮欢歌,门内盛筵流水,操琴弄舞,醉生梦死,门外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矇昧稚童的李好躲在墙角,躲在檐上,躲在树荫里,窥伺着热闹的筵席,各色的人面,那城主大人独坐高台,千百盏烛灯列次栉比,幕帘厚重影绰绰,病人懒倚,眉眼昏昏。再后来,主人家似乎过足了瘾,见足了人,又开始沉迷修行,喜清净自然,不喜纷杂的人气。于是仆从散尽,闭府锁门,终年不出,像在等待什么必将来临的结局。
城主府虽大,偶尔碰上了,李闻朝会眯着一双凤眼上下细细地瞧她,似乎一直是那副昏昏然半寐半醒的样子,半晌才会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叹一句:“是小扶光啊,过来。”
然后会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像摸小猫小狗那样的漫不经心。不会看见她指节上的冻疮,不合身的衣衫,浸湿的鞋袜。或许看见了,但不在意。冰冷潮湿如附骨之蛆黏腻在她的躯壳上,终年不散。
父亲在意什么,李好一直都不知道。城主府人气凋零,在谢夷到来之前,仅剩了父女二人。以至于诺大一个城主府无人打理,青苔遍布,蒿草丛生,沦落成一幅荒芜破败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垂天道府,杂役弟子最多啦,连路边的树叶都要修剪得一丝不苟。
她曾有位乳母,也在遣散时离去了。李好后来时常思忖,若非自己无处可去,李闻朝是否也会将她一并打发了去?幸而身边还有个傀儡人照料起居,不然李好可能会在自己家被饿死。
就这样,无人管教,天生天长,李好披头散发,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做人的道理。饿了去寻着吃,闲下来满府晃荡,像个迷失在城主府的流浪儿。
直到府门再一次打开,走进来一个抱琴的郎君。
他立在雨里,说是她的夫君。
后来李好才知道,婚约确有此事,人却不是那个人,彼时妖鬼横行,道盟收妖时,查处了几个妖窝,都说扶光城有大妖盘踞,以城主府为老窝做了一个结界,非大妖允许不可入内。谢夷奉命入扶光除妖,却察觉不到丝毫异样,只是城主府果真不可进。
无奈之下,这才查寻了些旧事,顶替他人身份混入城主府。实为除妖,不得不如此。
至于真正的谢二公子,早就和谢家毁在妖灾里了。
结果一入府门,灵力尽被压制,不破阵出不去,只能顶着赘婿的名头,和那懵懂的稚子虚与委蛇。李好倒很惭愧,让那大名鼎鼎的寒山君着实和她过了一段吃糠咽菜的好日子。
但他是个好人。
他会做饭,会补衣,会用香香的膏子涂她的手和脸,会用木梳一下一下的梳开她杂乱的头发,会教她说话,认字,从启蒙读本开始教,两人的小院不大,也没有书房,就坐在正堂,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烧着的木炭烟大得呛人,只得大开窗棂和门厅,微小的浮尘在阳光里晃动,谢夷在读《千字文》,声音清朗平和,李好抱着手炉,蜷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啪!”书卷轻敲在少女头上,扰的微尘纷纷四散奔逃。
“李扶光,你自己读一遍。”
“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冬…”少女吃痛,揉着脑袋,磕磕巴巴的读了一句,不会读了也不肯抬头。
“很好,接着读。读错一句,抄一遍。”谢夷端坐不动,绿袍布衣,黑发仅用一根发带半束,翻阅着少女划地狗爬字,如此笃定少女不会。
“谢…谢夷!你,我不读了,我要睡觉。”
少女支吾半晌,恼羞成怒,甩着发辫跑开了。
李好注视着回忆里的少女跑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跑掉了。
就这样俗气寻常的日子,从秋初走到年末,短短不过半年,却覆盖了李好全部的记忆。
没遇见他之前,她是怎么过的?守着一方院子,春日看花,夏日听蝉,秋日观雨,冬日,冬日太冷了只好蜷在被窝里睡觉咯。
四时交替,人生翛然,如白驹过隙。
至于这桩无疾而终的婚事,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开春,还是除夕,那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与火树银花同时照亮的,还有烧成火海的城主府。据说大妖之怒,伏尸百里,垂死挣扎也要令扶光城所有人陪葬。
满目里火光冲天,没有哭喊,没有嚎叫,只有木头燃烧的霹雳吧啦声。院子里那颗老相思树烧的热烈而明亮。李好躲在无形的罩子里,眼看着家被烧成一片乌黑的废墟。
大雪迟迟落下,庆祝着一场丰年的开始,李好满目疮痍。
原来,父亲不是她的父亲,是妖怪;
夫君也不是她的夫君,是仙君。
李好一夜之间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父亲死了,她有些难过。谢夷走了,她也有些难过。
她本来也就是可有可无的人。
谁烧了她的家?是谢夷吗?火是父亲放的,父亲想她一起死掉吗?那样的父亲,原来是大妖啊。李好眼眶酸涩。
就在这场瑞雪里,李好失去了一切。
或许是因为那么一丁点儿的心软,谢夷给她两个选择,一是他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她,二是随他回垂天道府。
李好选择了第一个,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见到谢夷。
尽管父亲不是她的父亲。
尽管谢夷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她只想逃避,从此苟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