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天道府,连云山,杂役弟子膳堂。
冬至,细雪点点,山上山下一片白,日光一照,明晃晃的寒冷直钻人骨头缝儿。一座座亭台楼阁也掩在雪衣下,亮亮的,看不真切。
雪粒子懒懒散散地撞在青瓦上,惊醒了檐角铜铃。李好揣手缩颈只一昧地埋头往前挤,不知被哪个饿死鬼推搡了一把,差点扑倒在地。
“唉!哪个不长眼的,别挤啊!”
她正欲转身发作两句,寻个不快,不料扭头后颈却被扯得刺痛,昨日在玉阶台扫雪摔的淤伤又发作了。
嘶嘶两声,她摸了摸怀中冷硬的馒头,嘟囔着,到底没敢骂出声。
负伤致残,战力削弱,还是忍忍为妙。
李好仗着身材瘦小,左推右搡,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钻出去,想和这些饿死鬼拉开些距离,不成想右边那黑瘦杂役径直倒了。
“嘿!死小鬼赶着投胎啊……”那杂役被推得一个趔趄,将将站稳,就伸手要抓那绿棉袄的头巾,却只见那小子腰一佝,在人群的缝隙里逃走了。
李好假装没听到,只偷摸地翻了个白眼,被小孩一推就倒,也是够虚。
片刻之间,身后重新汇聚成了一条灰色的河流。
“小孩”李好,年十六,是垂天道府的一名杂役,这是她上山来的第三年。因太过矮小瘦弱,看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执事师姐心生怜悯,将李好分到主山之一——无字山做了一个洒扫杂役,呃,日常工作是给十里玉阶台扫雪,给三千律擦碑。
无字山乃道盟执律堂总殿所在之地,来往之人要么是执律人,一身黑衣神情肃穆,要么是疑罪者,沉迷自身心惊胆战。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微末的杂役,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尝到甜头的李好也经常以小孩身份自居,以占那么一点儿怜悯的便宜。
只是清闲并不代表无忧无愁啊,她扯了扯身上这件绿棉袄短了半截的袖子,想要尽量多遮盖一些手腕子。日光明晃晃,逃出人群的李好只觉得四处漏风,寒气儿像刀尖儿,顺着脖颈,沿着皮肉歪歪扭扭的往下划,她只能再裹紧一点,再紧一点。
李好倒也想穿厚衣裳,这不没有嘛,就这像秋霜打了的蒿草一样蔫绿的旧棉袄子,这都是她三年前在山脚下乞讨时碰上道盟赈灾,平时还舍不得穿呢。
唉!
昨晚玉阶台扫雪的时候摔了一跤,不但扭到了脖子,还将她那件冬季杂役弟子服腰间扯开了一道大口子,这才穿了这件。底下还套了几层夏日的单衣,可谓是全部家当都穿着身上了,依旧冷得直哆嗦。
没办法,作为一个骗吃骗喝流浪长大的苦命娃,李好能勉强活命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她也不多苛责自己。
李好揣回手,一脚踩碎雪层,溜着边儿继续往膳堂里走。
最后三两步踏上回廊,她跺了跺布鞋上的雪,雪水融化洇湿出深色,鞋帮子依然是雪白的,仙山就是这个好处啊,石板铺地,不沾泥水。想当初在扶光城,沥沥淅淅的雨下个没完,出门就能一脚蹬泥水里,糟心的很。
“啊嚏!”
李好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了廊柱上,又被冰了一哆嗦。这柱子估计不是一般的石料,黝黑发亮,摸起来寒意刺骨。
她不明白膳堂为什么要修建的如此肃穆庄严。
不过垂天道府素来如此,千年门府,底蕴深厚,中州十万群山,亭台楼阁连绵不断,实乃仙境。
往远处看,仙山景色也不错呢。
李好眺望着远处群山,天色昏沉,枯木林立,雪色肃穆,黑白有致,浓淡相宜。
好了,李好决定暂时给道府一个好脸色。
“昨儿离涯君又剐了七个妖!”
“越来越多了,执律堂真要成他的一言堂了,长老们就任由他不管么?”
前头两个杂役蹲在廊柱下嘀嘀咕咕,李好假装看着远山,偷偷摸摸地往近挪了挪脚步。
“哪里能管他呢,那可是白玉京那位钦点的堂主,掌律令刑法……”长脸弟子摇摇头,一脸不可言说的神情。
圆脸弟子正掰着馍往汤里摁,“要我说,要不是大师兄出事,有那厮耀武扬威……”
“噤声!”
同伴猛地撞了一下他的手肘。倒吓了李好一跳,只见那鱼汤泼溅而出,于雪地消融出一片浑浊。
“执律君上。”
“执律君上。”
……
一片行礼声过后,堂内外霎时鸦雀无声,李好连忙躲在廊柱后,瑟缩如鹌鹑。
借着石柱遮挡,李好偷偷抬眼望去,空中人黑袍大氅,踏雪而立,青丝半挽,仅簪着一个九重莲纹后压,两侧黑色飘带随着发丝长长飘动在风雪中,发梢系着三枚骨铃,衣领处狐毛拥簇着苍白的脸颊,眸子幽深,睫羽低垂,投下森森阴影。
黑的漆黑,白的苍白,仿佛水墨画中人物成精,只余黑白两色。泛着鬼气,不像个人。
呵!这尊杀神。
云雾中九曲桥上雪似乎下的大了些,碎雪纷纷。空中人并没有理底下一众垂首躬身行礼的弟子,只袖手而立,慢慢地走近膳堂。
簌簌雪霰落进他衣领处狐毛上,如夜空的繁星点点,袍摆银线绣满着九重莲,和着风雪,遇风便绽。
骨铃轻响,廊外忽有幼猫哀鸣穿透风雪。
离崖驻足侧首,垂眸,一只灰耳狸妖蜷缩在雪中,身下是一滩血水,气息微弱。
风起,玄色大氅在空中翻卷。
离涯君垂目出声,道:
“遵《道盟正纪·三千律》第一百七十九条律令。”
“妖犯越狱,诛。”
声如古寺钟磬,命剑“律令”随令飞出,弹出一寸寒芒,刃面映出檐角蜷缩的狸妖。
只见寒光闪过,残影消散后,唯余雪地一抹血色。
良久,膳堂内才嗡嗡恢复人声。
李好惶惶,撑着柱子才勉强站起身来,恨恨地剜了一眼一同躲在廊柱后的两个杂役,都怪他们多舌。
圆脸弟子的心刚落回肚子里,就看到回廊边一个绿袄小鬼瞪了他一眼,扭头转身就跑开了。
圆脸弟子挠了挠头,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好好的日子提这尊杀神干什么。
李好决定收回她的好脸色。
离涯君,垂天道府第一百二十八代内门弟子现任首席,百岁化神,上月将被任命为执律堂主,称执律君上,实乃道盟新一代第二人。
如日中天啊如日中天。
李好摇头,不过与天赋相比,更广为流传的另一面是“离涯君,三千律,妖鬼人神,违者必罚。”
不怪她这么怕这杀神,实乃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啊。
李好曾骗他——那时候离涯还不是堂主,堂主还是前首席大师兄。去年冬天实在冷得不行,李好为自己寻了个出路,执律堂后殿,有一处堂主休憩之地,好些年都没人用过。
历任堂主,大都有自己的洞府,那这后殿便闲置了下来。
实在暴殄天物。
李好舒服地躺在榻上,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谁知那离涯来敲门,李好没法子,急中生智,张口就说她是那大师兄偷藏在此的情人。
也不知道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实在在地想出来一个臭办法。
那离涯君也没眼见,顶头上司的情人是他能看的吗,闻言敲门敲地更厉害了。
李好只能在一阵哐哐巨响中瑟瑟发抖。
让那离涯将脸看了个明明白白。
——
一波三折,终于进了膳堂。
正值午时,膳堂今日又提供免费的热汤,堂内弟子熙熙攘攘,来往间皆是灰蒙蒙的棉袍子,裹的严实,三五成堆,凑在一起或大声闲谈,或窃窃私语,或蒙头干饭。
李好素来是一个人蜷坐在靠窗边角,她没几个朋友,也不爱热闹,一直奉行少管闲事长命百岁的道理。
挑了个无人的角落一屁股坐下,将还烫手的鱼汤哐当丢在桌子上,便急忙去捏耳朵。
烫烫烫!
她两手一边捏着耳垂,一边就急匆匆地凑近陶碗轻啄了一口。
果然香呐!李好弯着眉眼,从怀中掏出馒头,一点点掰碎往汤里丢。
这时,她斜眼瞥到门口走进一位白衣青年,高冠单衣,身姿挺拔,孤傲的很,与周围灰扑扑的杂役弟子很是与众不同,显出鹤立鸡群来。
不怪白袍的鹤个个都仰头看路,毕竟“白袍银玉带,八重莲纹冠”,这可是实打实的垂天道府外门弟子的弟子服!
那袍子,什么料子做的,怎么那么,亮,像流动的云。李好扯回被那外门弟子衣裳吸引的目光,裹了裹自己的棉衣,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喂叹出声。
混入馒头的汤已经不是那么烫了,温热适宜,恰好入口。
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吃完晌午还有活儿等着她干呢。这冰天雪地,实在是懒些,不想动弹。
窗外是皑皑雪山连绵,一重一重又一重。
前头突然传来惊呼,随后是一阵碗碟倾倒桌挪椅动,引起一番众人侧目,以为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以来消磨些时光。
“什么?大师兄——堕邪道了?”
一个灰袍少年声如惊雷炸响,充满不可置信,四周人听罢,倒是都恢复了原状,有些失望,毕竟这个消息虽然足够惊世骇俗,却已是上月的旧事,莫说垂天道府十二山,近些的四州也不算,就是那远在极北地的菩提境,溟南之域的幽冥境,消息灵通些也都知道了罢。
府门可是敲过叩天钟的,整整九声,代表着道子殁。
“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事发突然,当时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那可是道盟新一代首席寒山君啊,天下第一宗门垂天道府府君唯一的弟子!不对,前任首席。
李好咂咂嘴,她拼死拼活也才能在垂天道府里当一个小小的杂役,这就已经够厉害的啦,不敢想不敢想,成为传闻里那位的弟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该有多快活。
她悄悄侧了侧身体,想要听些具体的消息。心下也很疑惑,大师兄,那样一个传闻里的大人物就这样迅速跌落消殁了,先是被京生长老发现叛道,又立马被那位处决,比他背叛先传来的,是他死亡的钟声。
然后才是在玉阶台公布大师兄勾结异族叛出师门的证据,一套流程完成的迅速,像是剧台上的折子戏。
那天好像是冬月十二,不,已过了午夜,是冬月十三了。风声呼啸,千年未响的叩天钟于夤夜时分敲响,古钟声穿透风雪嗡嗡悲鸣。
那时李好蜷在连云山寝房里,烛灯也不曾点一盏,只听那钟声苍老,沉沉的叹,一声又一声,连叹九声。最后风声寂寂,一切归于平静。
李好被惊扰了困意,所以记得分明,睁眼到破晓,推门练剑时,才发觉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千山一夜白头。
后来才知道,叩天钟,十二声。叩天问神,钟声祭鬼。
一声安人心,三声平天下,六声定浮生。
九声叩鬼神,乃垂天道府道子——府主亲传弟子仙逝的祭钟。
反正就这样,也没有什么天地怪象,也没有什么宗门戒严,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雪夜,新一代道盟首席就这样陨落了,传言甚嚣尘上,她身边杂役也凑热闹,寻来各种蛛丝马迹来证明所谓正道魁首大师兄的可笑,闹哄哄的开了足足有半月的批斗大会。
只是来的快却也去的快,祈春大会在即,连日的忙碌很快让这群人失去了重嚼旧事的乐趣,到现在甚至连一番挣扎的水花都不曾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