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注1】
水断栩永远不会道出在墓前的所行所举,可两行清泪所经之处,总归留下痕迹。
怨?亦或是恨?
许是二者皆未。
世间情愫不似味,明确分为辛辣酸苦,恨里是可以掺着爱的,欢欣时亦会落下泪来,故她自己亦分不清、道不明。
于游乡背叛一事,她自然是有怨有恨,可往昔所经种种亦非不复存在,一个个瞬间成了心中烙印,不免令她吃痛。
可水断栩不会流露出半分,无关怨恨,至于关乎何,须待她直视内心,才知全貌。
那一日何时到来,许是明日,许是昨日,许是永永远远。
思绪回笼,她安抚着玉盘,总归令玉盘眉头舒展些。
可是不多会,玉盘又成了欲言又止的模样,许是下定决心,她起身行礼道。
“娘子,奴婢有一事相求,还望娘子应允。”
“奴婢知晓,与娘子情分非常人可比拟,可正是因这情分,奴婢许是会成娘子的软肋,可奴婢不愿成娘子的软肋或是累赘。”
“我想成为娘子的左膀右臂,成娘子迎敌的盔甲。”
“娘子是成大事者,身边岂能有无用之人?玉盘亦想有一技之长,足以相助娘子的一技之长。”
“再者,世子寻来武师时,允许奴婢习得一招半式,足以自保便可,奴婢不愿遇事时,只能待在原处候他人来救。”
玉盘说罢,便垂下首,好似道出这一番话,耗尽了气力。
于她,许是在心间跋山涉水多时,才敢将这番话交付。
水断栩闻言,一时怔然,玉盘这丫头平日瞧着心无城府,可心中竟藏了这些事。
她本想出言打趣一二,原来玉盘这小女娘这般有勇,可触及眼前人坚定的双眸,念头霎时间被抛掷一旁,继而话锋一转。
“我从前未能同你言明,今日既言及此,我便坦然告知于你。”
“玉盘从不是累赘,可的确是我的软肋,软肋并非彰显你的弱小,而是,彰显你于我心中的分量,于我而言,你是一同前行的伙伴,是不可多得的有缘之人,更是我的家人。”
“有血亲的家人并非自己所能抉择,而你,是我亲自遴选的家人。”
“既你有此念,那,我们便一同强大罢。”
水断栩伸出了手,掌心朝上,眼眸泛着亮光,似于漫漫长夜中的一盏灯。
便是这双眼眸,此刻直直望着玉盘,候着她的应答。
“一言为定。”
水断栩瞧着瞧着,瞧着玉盘伸手,继而相覆,二人感知着彼此的温热,随之绽着笑颜。
“一言为定。”
方才玉盘之至,虽纾解些许心中烦忧,但非是良药,并未成药到病除的境地。眼下心中还是有愁绪。
愁啊,愁春月娘子去留,愁李青蔽李大人存活,愁自己如何接近遇大公子。
心里还隐隐发愁着,关乎祝见粼。
不知为何,水断栩眼前浮现着陌生一幕,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祝见粼,不比从前泛着水波,倒是满是怨愤。
“你究竟是何人……”
“该是唤你水家娘子,亦或是唤你布政使司左参议水大人?我的好表妹?”
“我倒是,坏了你费劲心力的伪装和谎言。”
“不妨同表兄细细道来,掩饰身份投奔国公府,所为是何?”
水断栩情难自禁去想,可这番话若是置于眼下,无一人会信出自祝见粼之口,哪怕是水断栩自己。
毕竟,表兄是多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会与自己恶语相向。
可若是,自己先欺瞒利用于他呢?
届时,他定不会如往昔般待自己,更勿提什么宽宥。
念及此,水断栩心乱如麻,按理说,自进国公府的一瞬,她便该设想此情此景。
自是由她一人承担,可与祝见粼相处的时日里,心境竟无端变了。
“我不宽宥背叛之人,可事到如今,却成自身极为厌恶之人。”
水断栩自嘲一笑,转而侧过身,不再去想。
“想我思君锦衾寒……”
“世子,不应是‘想君思我锦衾寒’【注2】?莫非是属下记错了?”
寄思本恹恹欲睡,可方才闻言,自觉不对出言,却因睡眼惺忪,未能察觉祝见粼面色不虞。
良久,才见祝见粼启齿,话间倒是负着千斤重担般沉重,可定睛一看,又空无一物。
“你所记未出差错,可这句,我未有资格言明。”
“应是,有情之人彼此思慕。”
“仅我思慕她,而已。”
此番话非是含糊其辞,字字句句清晰可闻,寄思霎时间精神抖擞,更多是瞠目结舌。
世子怎么就思慕水娘子了?
世子怎么就……怎么就……暗生情愫了?
难道说,世子所言“思慕”并非词本意?
“此思慕,就是思慕,无旁的意思。”
祝见粼瞧着寄思之状,便知其在胡思乱想,与其让他误会,不如应下。
“那……属下斗胆一问,此番话世子同水娘子讲过吗?亦或者,何时同水娘子言明?”
“世子……您不会……不说?”
趁寄思揣测之际,祝见粼亦在思忖着,并非是他不愿回答,而是,他自己亦不知解答。
说不说,何时说,于他都是关隘,难以逾越。
“我千分,万分想告知她我的心意,可单单一句‘我心悦你’,倒显得孟浪。”
“我并非一时起意,她整个人,自始至终都于我意义非凡,我想见她春风得意,想见她志得意满,但我亦不避讳见她落泪,见她脆弱。”
“与其告知我心悦她,我倒是想为她分忧,多信任我些,让我能做之事多些。”
“我自是有私心,我想听她亲口告知,可唤她妟妟,我想从她口中,知晓更多些她自己。”
“何时,我也能光明正大地唤她一句妟妟?”
祝见粼此一边呢喃着,彼一边摩挲着指尖,此处,曾与妟妟相触,不过他非是在想什么肌肤相亲。
“为何手如此冰凉……如此冰的双手,心是不是亦是如此冷?”
“无碍,捂得热便足矣。”
寄思此时倒是完完全全困意消逝,何来半点睡眼惺忪之感?若是京城第一报,十里杨花春云白【注3】,得知此事,想来京城怕是无人不晓。
无人不晓之事,怕是只多不少。
今夜倒是,月黑风高。
倒是未维系多少时日,日光随之其后,笼罩了整个村庄。
“此事按理并非由小女问询,小女自然亦信丛大人办事滴水不漏,可仍要出言,不知丛大人可介怀?”
水断栩仍在服孝,故一袭素色衣裙,出现在丛赋归面前,发间别着白花,她说话间,花随风动,那一抹白倒是比红紫皆夺目。
至少,夺去了丛赋归的双目。
常理来说,这是丛赋归分内之事,他自会做得尽善尽美,无须水断栩一个盟友多加叨扰。
且方才水断栩话里话外,隐隐含着威胁之意,常理来说,丛赋归自是能分辨得出,能听出其中言外之意。
可今日,他偏偏不按所谓的常理了。
不知是那一抹白扰他心神,还是眼前人的眉眼,丛赋归硬生生忽视这常理,他不依了。
“在下自是不介怀,只是不知水娘子欲知晓些什么?丛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回轮到水断栩讶异了,她设想了丛大人会告知自己,毕竟他们是盟友,总不好拂了自己面,可……竟如此顺利?
应是盟友之间的坦诚合作罢了,如此一瞧,丛大人倒是颇有诚意。
“不知……十里杨花春云白可有知晓此事?又是如何相传?丛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怕是难以掩人耳目,倒是我多言了。”
“村中老弱妇孺,不知丛大人是如何安置?待我们走后,芦苇村可还是原貌?村民们可还能一切如常度日?此事可否给予芦苇村旁的影响?”
水断栩一番话如潺潺溪水,乍看虽是平缓,但是字字句句堆砌在一起,却有着力量。
至于这力量是何,威力又是如何,怕是仅丛赋归一人知晓。
他徐徐起身,望着自己身上的绯袍,忽而觉着碍眼,摆弄了一会,才抬眼与水断栩对视。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未退缩、移目,水断栩心中是不慌不忙,自己问询缘由正当,非是为了自身之利,有何可退缩?
她缄口不言,直直望着丛赋归,望着望着,几近望眼欲穿时,丛赋归终至启齿答复道。
“水娘子倒是思虑周全,关乎十里杨花春云白,確是如水娘子所言,已然知晓,并传至京城。”
“至于如何相传,不过是传,恶名昭彰的大盗金当鹊和与之勾结的城门吏李青蔽,二人终至伏法,丛大人此举大快人心,实属大功一件。”
“至于芦苇村的老弱妇孺,我虽是北镇抚司中人,却未有对他们心狠手辣,只是……他们暂且不敢出屋门罢了,但胳膊、腿,一应俱全,绝无减少。”
“照常度日怕是一时间未能,毕竟村中一下出了此等大事,不仅与恶名昭彰的大盗有了干系,还出了人命,引来了北镇抚司之人,这心中若是能平静如水,怕不是寻常人。”
待丛赋归娓娓道来一切后,水断栩神色自若,好似方才问询之人不是她,而她自己只是听了家长里短的小事。
可紧攥的双手彰显着,一切非是表面上那般瞧着简单。
“芦苇村的老弱妇孺无恙便好,如此,我亦能放下心来,不过,十里杨花春云白中,果真是如此道来此事?那与之一同的李青蔽,如今又在何处?”
方才听闻李大人之遭遇,水断栩几近露出破绽,可她竭力忍住,这对苦命鸳鸯的命运是何,她不敢保证。
“水娘子是关心芦苇村的老弱妇孺,还是关心李青蔽李大人?”
“是二者皆关心,那又如何?丛大人是不允吗?”
丛赋归一番话语,直接让气韵变得剑拔弩张,如若这还不算,那水断栩继而的应答,应是实实在在将气韵变成落针可闻。
水断栩心中霎时间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滋味,不是辛辣,不是酸甜,苦更是算不上,倒是超出五味之外了。
心中正尝着百味,眼前瞧着丛赋归轻笑一声,转而回应着。
“丛某自然是允,可允了又有何用?是能救了李青蔽的命?还是能救了春月娘子的命?这李青蔽,今日便要命葬悬崖了。”
“大人此言何意?李大人如何?春月娘子如何?”
水断栩心中记挂着这对苦命人,循着丛赋归沉默的眸光,她转首,瞧见了一抹远去的倩影。
“春月?”
“春月!”
【注1】:出自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注2】:出自韦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
【注3】:出自宋徵舆《忆秦娥·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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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