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不经之谈,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此时竟纠结……”
水断栩本轻嗤一声,可还没道完,忽而见到那如墨的眸,其中不是一潭死水,亦不是戏谑嘲讽,许是那盈盈水波,引得她话锋一转。
“想来你心有解答,不妨言说一二,我洗耳恭听,算是成你一愿。”
是一愿还是遗愿,想来她心下已有定论。
水断栩被日光笼罩着,她在明,居高临下。他在暗,甘处下流。
她起初是有防备的,毕竟穷途末路者,何事做不成?
可他如今之状,倒令自己不由放松警惕。
瞎了一只眼又手脚筋皆废之人,能卷起多大波澜?
何况,他命数已尽,是将死之人。
“不好拂了水大人之美意,”写笺垂下首,眸中水波倒是令人瞧不清了,他继而言道,“游乡,她自始至终都是游乡,只可惜可叹,她到死也不知晓自己是何人。”
“活着无名无分,死了也是孤魂野鬼,这世上,何时有过金当鹊呢?”
“水大人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的?”写笺似是不知实情,自顾自继而道,“迎叶……倒是好名字,念起我唤她迎叶时,她回首,是含着笑的。”
“她把大人你,切切实实归于心里过。”
“我知晓此刻说这些,无异于刻舟求剑,但大人,总归让她死后轻松些,她吃了太多苦……”
写笺娓娓道来着,声音裹了些许颤。
而水断栩神色如常,似是在看一个死物,听着再稀松平常的小事,可眼眸处却泛起水光。
“你还是未言明,关乎贱命一事,若是不肯说便罢了,我即刻送你上路。”
说罢,她见写笺唇瓣翕张,终是自嘲出声。
“水大人竟如此无情?仅听听她的事,都嫌恶吗?”
“你又何曾对她有怜惜照拂?”
水断栩自觉听了滑天下之大稽,她如今倒是有功夫驻足了,权当是为了个已死之人。
“倒是惺惺作态,她生前无人问津,死后却得了打抱不平,如今颠倒黑白,于我怨怼?怕是惯是如此做派,先发制人言说几句,便是占据高处,可随意指摘他人,倒不如审视一番自己所作所为。”
“与其在此虚伪,倒不如想想,她的苦从何而来,既从不是我一手造成,我又缘何一道假仁假义?”
“更何况,起初便掺着意图的接近,何来好结果呢?”
她自知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争个输赢道理,可亦心中確怒火中烧,她不知是为了何人争辩,许是为了自己,许是为了一个可怜人。
忽而止住话语,方才言及掺着意图的接近,令水断栩不免念起了一人。
此人的的确确是好人,他照拂、关切、宽容自己,不是有血亲的兄长却胜似,可他愈发如此,倒令自己忧心忡忡起来。
就算是因她与祝芳归相似,于她多加照拂亦是情理之中,可如今,倒是有些意料之外了。
自己接近他,是有所图,而这份假意中掺着多少真情,水断栩自身亦不敢贸然下定论。
她明了,总归是要分道扬镳,可届时又是何情形?
丑恶?平静?
无人可道明。
水断栩定下心神,眸光复落在写笺身上,方才她这一番话说罢,写笺又垂下首,久久不语。
“遇蝉再。”
“什么?”
正当气韵沉寂时,写笺又忽而出声了,仅道出个人名,水断栩闻言,不禁疑惑问询。
“遇家大公子,便是与你同中桴鼓蛊之人。”
此话一出,倒是彰显三事,一为,写笺確与下蛊一事有关,二为,既遇大公子为共蛊之人,那便是要杀了他,三为,中蛊之人定然与写笺有干系。
“你是在,借刀杀人?”
“是又如何?你若不杀他,便等着旁人为你收尸,这便是,我送给大人的大礼。”
水断栩见眼前人绽着笑颜,便知自己中了其圈套,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霎时间,被掌控命运之感袭来,此感令她极度不适且怒从心起。
故,她身中蛊毒,与旁人性命息息相关,这一切一切,因眼前人一手造成。
怒火即将溢出时,她倏然念起一蹊跷之处,强忍着怒火,复归平静开口道。
“你与遇家,应当有干系罢?”
她亲眼所见,写笺凝滞一瞬,眸中些许光亮堪堪熄了。
既有干系,那便足以猜测,无非是与遇家有着恩恩怨怨的纠葛,且与遇大公子有不浅的干系。
从写笺口中定然问询不出什么有用之端绪,既他无了用处,那便留不得。
水断栩正欲动手送他上路,忽而听见屋外急促的跫音,便知是春月在屋外。
“说!李大人究竟为何被卷入这件事!”
她将匕首抵在写笺脖颈处,自知问询不出什么,可春月既在外面,总归令她听听一二。
“你说李青蔽?知晓了又如何?他身为官员,却与江洋大盗勾结,已是罪无可赦,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屋外跫音再度急促起来,继而似是拉扯,伴着喊叫声。
“是他自愿,自愿与我们勾结,如今东窗事发,怎可能全身而退?这便是他的命数。”
“咚!”
“你胡说!一派胡言!”
随着话落的,是春月排门声,只见她破门而入,虽面色苍白显着虚弱,但气势不减。
水断栩留意到,她虽气势汹汹,可身子忍不住颤抖着,攥紧的双拳亦然颤着,不知是气愤至极,还是心中有惧意。
若是气愤,那全然是情理之中,可若是惧意,那便显得古怪了。
眼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缘何心中有惧意呢?
只怕是,二人皆在伪装,实则早有预谋,而她于此行事不多,难免怕露馅,故有惧意。
“娘子,奴婢……奴婢未有拦住春月娘子,望……望娘子恕罪。”
水断栩思忖着,一旁的玉盘正气喘吁吁地请罪,她转首,四目相对间,眼神交汇。
玉盘许是会意,她当即福了福身,退至一旁,手中握着传递的匕首。
“春月娘子,你先勿要动怒,你如今虚弱,如此只白费口舌,此人需尝尝一道道酷刑,才能从实招来,届时,勾结了什么人,自然水落石出,亦能还了李大人的清白。”
水断栩将素手轻搭在其肩,触及的刹那,春月显而易见地身躯一震,而听了此番话,她亦未有自己设想的反应。
她有一瞬觉着是自己错觉所致,春月娘子是个好人,又与李大人感情甚好,定是自己胡乱猜想。
可宁可信其有,既有一丝一毫的变数,便不能放过。
“春月娘子意下如何?若是无异议,那我即刻将这贼人扭送官府。”
水断栩有意试探着,观察着二人反应,写笺许是老谋深算、见识颇多,仍旧神色如常,可春月娘子便不是如此了。
她隐隐觉着其中有诸多苦衷,可不论什么苦衷,于自己不利,便不能包容。
感知到身旁人将要崩溃发作,水断栩决意顺水推舟,她站在二人中间,将自己后背完完全全交予春月。
“啊……”
果不其然,春月喊叫了一声,水断栩适时转身,见她果真要行凶,匕首上寒光迸发着,映着周遭,春月抽刀迅速,眼见着将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水断栩抬手,袖箭适时射出,刺中她的臂膀。
于痛楚中,匕首“咣当”落地,春月倒下,后背处的匕首醒目。
“娘子……我……”
玉盘掩口,惊恐地望着倒地的春月,杀人的惧意包裹住她的全身。
“无碍,你没有做错,你眼下去寻人医治春月娘子,此处交于我便好。”
水断栩轻揉着她的脑袋,以示安抚,于好言好语下,玉盘终至稳下心神。
“你不仅引李大人中计,还引得春月娘子一同上了你的贼船?”
“大人怎知是不是她先与我同谋?”
待听他道来一些所谓的真相,水断栩嗤笑一声,显然半信半疑。
他人口中自可以胡编乱造,总归死无对证,毕竟,人甚至会对自己扯谎。
“不如,我也送你一份大礼?”
水断栩握着匕首,俯身徐徐靠近着,附在其耳畔,道着杀人诛心之话语。
“你方才问询,我是否眼睁睁瞧着她死去,如今我告知你,我不仅眼睁睁瞧着,还亲手了结了她。”
“你!”
水断栩说罢,拂袖而去,不必待她动手,他的命数已定。
总归是死,不如饱含痛苦地死去,如此才算公平。
月色朦胧,水断栩擦拭着匕首,却毫无困意。
柳诗痕已然同老夫人解释过,况且事情未完,倒不必日夜兼程赶回去。
脑海中不禁回忆着今日写笺话语,仍历历在目。
“几冬可还记得?他当时是在酒楼里中了圈套,我们本欲将其斩草除根,可何人知,竟被春月娘子瞧了去,几冬自是不可即刻杀之,不过是稍稍威胁,用一些李大人的仕途、性命要挟,她就言听计从。”
“李大人与春月娘子当真琴瑟和鸣,感情甚好,春月娘子临走时落下物件,拿此在李大人眼前晃了晃,他当即应下与我们合谋。”
写笺将事从容道出,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几句话间,便是两人的命数更改。
“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很享受这种感觉。”
水断栩不再似望一个死物,她紧握着匕首,自己合该料到二人皆存苦衷。
话语间她未有问询,未有疑惑,而是肯定。
写笺,本就是如此之人。
“你究竟,姓甚名谁?”
她倏然话锋一转,写笺定然不是其真名,虽知问询亦问不出所以然。
“待你见到遇大公子,再杀了他,你便知晓了,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杀了我,死在你手里,也算是与她殊途同归。”
“疯子!”
闻言,水断栩讶异之余,愈加多的是愤懑。
活着折磨,死了妄图同归。
绝无此种天大的好事。
她用匕首挑起其颔,声音犹如凛冬般凛冽。
“你不配死,罪孽深重之人,不配痛快结束这一生,令你成为一个废人,再饱含苦楚活下去,不过不会让你活得长长久久,于你习惯这一切,迎来新生时,再取你性命,这才是惩罚。”
“处以极刑不过一时获得极大痛苦,可于你而言,还不够,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风轻叩轩窗,将水断栩的呢喃止住,她方才回过神来,已然子时了。
于榻上辗转难眠,她心中沉甸甸的,好似丰收的粮食统统积压着,可却未有丰收的欢欣,更多是担忧着歉收。
毕竟平静之下,往往暗流涌动。
写笺当时的面容历历在目,道不清是什么明确的情愫。
可那如墨的眸,光亮未减。
水断栩不再去想,她将子母刀放置于枕下,可翻来覆去还是未能入梦,恰在此时,屋门被叩响,水断栩当即警觉,握着刀徐徐起身。
“娘子,是奴婢。”
惯闻之声响起,是玉盘。
屋门开,玉盘随之一同坐于榻上,模样欲言又止。
水断栩触及其双手时,感知是一片冰凉,不知心中是不是亦是如此。
“春月娘子已无大碍,只待其醒来便好,写笺处奴婢亦获悉,没什么动静。”
“你若有话要说,大可直言。”
水断栩瞧出她的心思,素手轻拍着其肩,引着下文。
“奴婢知晓娘子行事自有道理,亦断无错处,游姑娘亦確背叛了您,可……奴婢与之相处时,感知到她幸福着,缘何幸福亦能伪装?”
玉盘说着说着,面容皱起来,于一个未经多大风浪的小娘子而言,確令她费解。
是啊,幸福往往是人追逐一生之物,多难求,多难得。
可有人偏偏能伪装,或许游乡的的确确幸福过,可于眼下而言,还是至关重要吗?
许是自然。
“她总归留下了痕迹,游乡踽踽独行一生,如今你记住了她,记挂她,她便是真的幸福。”
水断栩手中摩挲着树叶,此物是她为游乡置墓碑时,落在她肩上的。
其上只有四字。
“迎叶之墓。”
游乡担负着谎言,金当鹊担负着痛苦。
迎叶就刚好。
起码唤她迎叶时,她是真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