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闻夏的笑容蓦然僵在脸上,手心不知何时渗出许多冷汗,“啪嗒!”一声,手中的筷子竟一时未拿稳,滑落在地。
她慌忙移开眼,将滑落到眼前的碎发别回耳后,强装镇定:“前朝郡主?我自小生在北地,世世代代都是山阴村的农户,什么郡主连听都未听说过。”
褚衡冷哼一声,对她这副企图继续隐瞒的样子已是忍无可忍:“比起面食,你更喜吃米,吃豆腐脑爱吃甜的,吃粽子却爱咸的……”
“你都记得?”他不是失忆了吗,他不是只能记得住自己是他娘子,而对日常生活细节记忆模糊了吗?
褚衡沉声道:“我都想起来了。”
也许是受到真相的刺激,他的记忆竟然在醒来后便恢复了,失忆前就曾怀疑的疑点也都悉数回到脑中,原来自己早就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了。
听到此言,闻夏无力地撑住桌边,事已至此,她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你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所以你是承认了是吗,你甚至没打算再继续辩解几句,你难道不该对我解释一下吗?”褚衡轰然起身,桌上的面碗随之一震,几滴汤汁溅落在他的衣角上。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我只是心存侥幸,一时鬼迷心窍……”也许是太过紧张,闻夏一向伶俐的口齿此时却有些语无伦次。
褚衡失望地打断她:“一次我尚能理解,但这并不是你第一次骗我了,在润陵的山中时我就曾问过你还有没有什么隐瞒我的,若说你那时存心想要逃离我,好,我既往不咎,但如今你我既然已经心意相通,这段时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我坦白实情,可你一次都没说!”
他的眼睛红得布满血丝:“是你亲口对我说,无论有什么事情我们都要随时说开,不要隐瞒,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尖刀一样狠狠插在闻夏心口,可他说的都是事实,闻夏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无力地瘫坐在椅中:“是,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褚衡语气中愈发轻蔑:“呵,你们徐家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冷血,一样的虚伪,你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一个既冷血又虚伪的人,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想对他坦诚相待,他为何就不能问问自己有没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呢。
“所以你打算如何?”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衣角,好似紧张地等待最后的审判。
沉吟许久,还是褚衡先开了口:“我们……到此为止吧!”
即使已经在心中无数次默念,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坦然接受,可听到这四个字的那刻,闻夏还是忍不住追问。
“到此为止?是因为我的前朝血脉,还是因为我骗了你?”
“二者皆有。”
若只是因为后者,她还可以解释,可以恳求他的原谅;若是因为前者,她除了接受,无能为力。
可闻夏还是不愿放弃,她心中仍存有一丝侥幸,说不定褚衡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了呢。
她再次追问:“你就这么在意我的身世吗?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是,对别人我可以不在意,但我与徐家人……不共戴天!”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为用力,似一记重锤般将闻夏心口砸得抽痛。
这段时日她曾装作无意从裴怀济那里打听过褚衡对前朝余孽的态度,可裴怀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她的心沉得更厉害。
裴怀济告诉她,褚衡的生母便是因前朝细作而死。那时新朝初立,各地前朝势力还未彻底平息,信王妃从北地前来京城时被一伙前朝余孽强行掳走,用以要挟信王换取北方城池,可信王并未答应此交易,信王妃也因此死在前朝余孽手中。
裴怀济悲痛的声音犹在耳边:与我不同,阿衡才是真正从最底层的千机阁阁卫,经过无数次非人的训练一点点爬上来的。你可知阿衡为何会入千机阁这种吃人的地方?因为他不希望自己母亲的事情重演,不希望再有别有用心的势力残害无辜之人!
一滴清泪从闻夏眼角缓缓滑落,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竟是杀母之仇吗,和这种深仇大恨相比,之前的那些误会居然显得如此简单了。
“褚衡,可以再原谅我一次吗?”闻夏上前两步紧紧拉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恳求。
其实她早该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了,可她偏要自取其辱才能死心,因为她清楚,若是这次放手了,那他们之间便真的结束了。
看着女子颤抖的双手,褚衡眼中却再无半点怜惜,他抬手拿起桌上那柄熟悉的宝石匕首。
下一瞬,手起刀落!
“啊”闻夏脱力地后退两步后重重跌倒在地,她撑着身子踉跄站起时,目力所及之处只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以及手中那截被无情割断的衣角。
……
暖黄的月光映在石桌上,给冷硬的石料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桌上的两碗面已经没了初时的腾腾热气,过于平静到有些凄冷。
最好的山鸡、最鲜的菌子、最脆的冬笋……一切都恰到好处、圆满无缺,可唯独面条已经被汤水泡软,再没了原来的韧性。
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闻夏独自坐回桌边。她木然捡起地上散落的筷子后,她眼神空洞地挑起几根冷硬的面条往口中塞去。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入碗中,混着面条一起送入口去,她像不知饥饱般大口大口吞咽着,虽一刻未停,眼神却空洞无物,只有泪水不知停息地夺眶而出。
一碗入腹,闻夏犹嫌不够,索性一把将对面那碗也端了过来,“砰”碗底与石桌重重相撞,本就所剩无几的汤水再次溢出几滴。
几口入喉,却只能尝到泪水的咸涩之味,她浑然不觉地往口中扒去,一直塞到两腮被撑得肿胀。
“咳咳咳”,干涩的阳春面噎得她几乎快要呕出来,可她恍若不觉,只是梗着脖子倔强地吞咽着……
正月十五元夕,满月,孤影。
*
子时,后山。
“别躲了,出来吧!”闻夏敏锐地环顾四周后朗声道。
几声极有节奏的鼓掌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随之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愧是我一手养大的,确实有几分机智。”
看到徐临渊现身,闻夏心下了然:“你究竟想要如何?”
徐临渊微眯双眼:“你?为了姓褚的那个小贼,连声叔父也不愿意唤了是吗?”
闻夏冷笑:“呵,我从前倒是拿你当家人,但你做了什么,我如今终于是看明白了,你只是将我当作一件趁手的兵刃罢了。”
徐临渊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昭昭,这么久了,你还是如此天真,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光复我大景基业,让你当上尊贵无双的大景公主吗?”
闻夏凄然摇头:“为了我?不,你只是想控制我,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已经不记得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要权势地位,也不想要金银财宝,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过平平淡淡、自由自在的日子而已。”
听到这话,徐临渊脸上多了抹嘲讽:“你莫要那这套说辞蒙骗于我,若真是不在乎这些,你又为何要将账册交与千机阁,为何要帮褚衡扳倒长公主与太子,又为何要带领山寨接受招安?”
他的语气愈发不屑:“这些事情于你而言无半点好处,只不过是为褚衡平添功绩而已,你敢说你这样做不是为了讨好于他,依靠他跻身大晟皇室之列?”
闻夏双臂交叉于胸前,脸上只余冷漠:“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万千无辜受难的百姓,至于为褚衡平添功绩,那只能说我们二人的追求一致,而功绩只是巧合而已。”
这个世上有几人不是为功名利禄蝇营狗苟一生呢,可这些东西她生下来便有,比之世人对其的追求,她反而深陷其中,因而更清楚一面光鲜那便必然有一面灰暗。
既然有幸摆脱,那她便不会再重蹈覆辙,后半生她唯愿朝纲清明,百姓安居,若是这第一愿得以实现,那么就更贪心一点,希望自己能过上平淡自在的生活吧。
看闻夏不为所动,徐临渊俯视着她,语气更加强硬:“昭昭,你还小,还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相信叔父,叔父来替你选。”
不顾她愤恨的目光,徐临渊若有所指:“如今你看清了吧,他对你也不过尔尔,一听说你乃前朝血脉,他比谁跑得都快。”
虽明知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可无疑还是戳中了闻夏的痛处,方凝固不久的伤疤再次被狠狠揭开,血淋淋的令人痛不欲生。
“我大景血脉不可被褚氏的脏血玷污,只要我徐临渊活着一日,你与他就永远不可能。”
闻夏未发一言,就这么死死盯着他,紧咬的嘴唇渐渐泛白,良久以后她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果决。
深吸一口气后,她微微眯起双眼,眼底划过一丝嘲讽,抑或是,恶心。
“叔父是想说,和他不行,但和你却可以,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