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山中的元夕自然比不得山下的繁华热闹,既无宝马雕车,也无玉壶光转,有的只有朴实无华的满月,以及月光下躬身忙碌的两人。
“哇,这鸡汤好香呀。”褚衡掀开炉灶上冒着白汽的瓦罐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手背就被一只气急败坏的小手打了一下:“快盖上,这鸡汤还要小火慢煨上一个时辰呢。”
除夕那日她便向褚衡承诺过了要给他做一碗最完美的阳春面,如今一切都安稳下来,她也有足够的空闲来兑现这个承诺了。
今日一早,她便去后山千挑万选,捉回一只最为肥硕的跑山鸡。阳春面本是大道至简之佳肴,是以对食材本味的要求更高,闻夏既选择用老母鸡汤为底,自然要格外重视这极为重要的食材。
除此之外,就连炖汤用的木材也是千挑万选出的果木,随着烈火燃烧,其果香沁入汤中,既能解了鸡汤的油腻,又能添些清爽的香气。
“方才去后山捡的菌子放到哪里去了?”
闻夏是烹饪之道的高手,自然也对基础的佳肴有着自己别出心裁的改进,是以她特意加入了青邙山特有的山菌,来提升面的鲜香。
褚衡手上添柴的动作一顿:“坏了,我只顾着砍柴,砍完又去挖冬笋,竟然将捡菌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闻夏将几个重要的食材交给他来办,他竟然出了纰漏,褚衡一时间面上讪讪的。
他当即站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尘:“现在时辰尚早,我速速去后山一趟,应该还来得及。”
“那你速去速回,一切小心。”
*
青邙山看似荒凉贫瘠,可对这些天然的野物来说确实算得上极佳的温床,遍地的菌子均是长得又大又圆,即便天色已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褚衡也已经捡了满满一筐。
看着自己的收获,他满意起身,想要赶紧回去将之交到闻夏那双巧手上,可是刚一转身,耳边就传出一阵刺耳的利剑破空之声。
他当即侧身躲避,闪着寒光的箭头擦着他的前胸飞了过去,虽未伤及他分毫,可却将他捧在胸前的筐子射落在地,一个个浑圆的菌子就这样叽里咕噜滚了出来,撒了满地。
褚衡刚想伸手去捡,却见那颗原本饱满圆润的菌子被一只穿着玄青色靴子的大脚无情踩了下去,顷刻间便变成一片粘腻的腐朽。
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上方一个清朗的男声:“以菌菇配面,她的手艺这么久还是一点没变。”
他顿了顿蹲下身来,与褚衡平视:“我猜她今晚要做的是她最拿手的阳春面吧。”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一颗沾上泥土的菌子,一点点将之捏扁:“从前我就常常告诉她,在我们南边的阳春面可不是如此做的,又用鸡汤,又加一堆乱七八糟的配料反而不正宗,可她非不听,哎,真是妄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
褚衡戒备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做出防御的姿态:“什么意思,你口中的她是指谁?”
虽直觉告诉他,这人口中的女子便是闻夏,但是闻夏她明明是北地人士,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
“我说的当然是昭昭了。”那人也随之站起身,随意掸落一路上的风尘。
昭昭?听到这个答案时褚衡的心里不禁一松,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并未听过,也毫不关心,只要不是他心中所想的人就好。
可是下一刻,那个男子却再次开口:“哦,我竟忘记了,世子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吧,昭昭还有一个名字叫闻夏。”
二字入耳,褚衡的瞳孔倏然放大,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那人又闲聊似的继续道:“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对,毕竟闻夏只是她的名,而她的姓为——徐!”
徐姓?作为大晟的皇室子弟,褚衡与其他皇室中人一样对“徐”这个姓氏异常敏感,因为这是令无数褚氏族人埋骨边疆,也是令无数褚氏族人恨之入骨的姓氏,是前朝国姓!
褚衡低头,虽未发一言,但额角上冒出的青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汹涌波涛。
良久之后,他才赤红着眼抬眸道:“徐姓乃是大姓,整个大晟姓徐之人数不胜数,莫说你所说之言尚且存疑,即便她真的姓徐,那也没什么稀奇。”
看出他的强撑,徐临渊了然开口:“哦,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何叫她昭昭吗?不知世子是否听过前朝太子有一女,封号永昭郡主,南邺城破时前朝女眷皆自尽明志,唯有永昭郡主下落不明。”
“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临渊的声音极具蛊惑力:“我想说什么世子想必已经很清楚了,若是你还不想承认,那我也不介意帮你一把。”
他强势向前迈步,一直将褚衡逼到山壁之下,退无可退:“你所娶的女子便是前朝余孽,也是徐家遗存下来的唯一血脉,前朝永昭郡主——徐闻夏!”
即使已经心如擂鼓,褚衡仍斜睨他呵斥道:“一派胡言,她是我的娘子,这些你又如何知晓?”
“我如何知晓的与你无干,你只需知道你的枕边人实则是恨你入骨的仇敌,她接近你便是为了利用你颠覆你褚家基业,她对你从无真心,只有利用!”
只有利用,只有利用……四个字宛如魔咒在褚衡耳边游荡不息,一时间,他的脑中痛得犹如针扎,男子的声音在他脑中横冲直撞,好像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可他们又很快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强力压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头颅中剧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低俯下身,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本能地蹒跚,但却怎么都找不到方向。
他口中喃喃自语着:“她绝不会利用我,不会的……”
看到他此时的狼狈模样,徐临渊勾唇:“是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将真实身份隐瞒于你,世子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啊!”褚衡只感觉脑子中好像有数不胜数的记忆在打架,他死死抱住头颅翻滚在地,手上狰狞的青筋暴起,如嗜血青蛇。
看到褚衡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徐临渊满意颔首后悄然离去。
*
褚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倒的,只知当他清醒过来时,天上的月色愈发明亮了,可他仰头看着这轮无缺的圆月,心中只觉得讽刺。
良久之后,他才恍惚起身,捡起地上的筐子踉跄而返。
听到门外传来放下筐子的动静,闻夏迎了出来。褚衡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了,久久未见人归来,闻夏心里有些不安,正要出去寻找。
“你身上怎么都是尘土呀,不对,你是不是和谁动手了?”走近之后,闻夏才发现有一丝异常。
“没有。”他闷闷的,只是用后背对着她。
闻夏仍不放心:“真的没事吗?你不要瞒着我。”
褚衡依旧未回头,只闷闷答道:“真没事,就是在后山摔了一跤。”
见他不想多言,闻夏也不再追问,只是拿起地上的箩筐向灶房走去,筐子拎起来轻飘飘的,里面只有寥寥几颗菌子,虽说也够用,可褚衡去了这么久只带回来这一点,闻夏总是觉得不太对劲。
不过他自失忆后身子一直都未恢复完全,也许是忙碌了一天累了吧。
这样想着,闻夏将注意力全部凝聚回灶台上,不再多想。
……
不一会儿,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渐渐停息,水汽缭绕间,一只纤细的素手熟练地揭开炉灶上的瓦罐,霎时间,小院中处处皆洋溢着鸡汤散发出的醇香暖意,直暖到人心坎儿里去。
“哗啦!”随着一柄长勺的一扬一落,尚且滚沸着的清亮汤汁与根根分明的洁白素面交相融汇,给空气中弥漫的醇香更增加了一份得以果腹的安然与踏实。
“阳春面好啦!”闻夏端着两只硕大的海碗从灶房中快步走出,直到一气呵成地将两碗面放在褚衡面前的石桌上,才将空出的手指敷在冰凉的耳垂上聊以降温。
褚衡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幕,这一幕似曾相识,可如今再看,心境却截然不同。
闻夏并未看出他的反常,只是一把将筷子塞进他虚握的手中:“快尝尝,这是我做的最完满无暇的一次了。”
“这煮汤的水是山涧中的泉水,鸡是山中散养足时日的老鸡,就连面的软硬今日也是把控得恰到好处,可谓是天时地利……”她突然顿了下,接着脸蛋红扑扑地望向褚衡,“还有人和。”
她笑得可真开心呀,她今日的心情应当如天上的满月般圆满幸福吧,褚衡知道自己不该打破,可越是听到女子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他就越是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唉,你怎么不理我呀?”闻夏看褚衡一味出神,便伸手想去探一探他额头的温度,可手还未触碰到,便被他冷冷避开了。
此时,此情,此景,此月,褚衡自嘲笑着,若是他现在戳破这场幻梦,对她来说应该很残忍吧,但即便明知她会伤心,他依旧想要这么做。
在闻夏关切的注目下,褚衡不耐烦地开口:“好了,你不必再装了。”
“你这是怎么了?”闻夏心口一阵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冷笑着微敛凤眸,声音里只剩浓浓的嘲讽:“我该唤你娘子,还是唤你闻夏……亦或者,唤你永昭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