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前脚刚踏进院中,这雨突然就猛烈了起来,随着这轰鸣般的雷声,豆点大的雨滴连绵不断的掉落,道道闪电,用它那耀眼的蓝光将漆黑的天幕割得支离破碎,借着这光亮,隐约可见满院子的花草被雨滴打击得摇曳不止,枝头的绿叶也被撵落在泥泞中。
“今夜下了雨,明日定然会凉爽起来吧!”吴敏舒站在院前的屋檐下,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语气柔柔:“公主先歇息吧,敏舒先告退了。”
荣明月将眼神从自己的裙摆上移开,望了望她湿答答的裙摆以及被雨淋湿的半个肩头,浅浅皱眉,一边拿过她手中的伞靠在连廊边,一边开口:“雨这么大,你想怎么回去?”
没等吴敏舒开口,荣明月便朝屋里走去,只见刘嬷嬷三人已然醒来了,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这雷声太大,就起了,就想来瞧瞧公主有没有被这雨声吵醒,没曾想把整个院子找遍了都不见公主,正想差人到处去寻一寻,不想公主就回来了。”刘嬷嬷赶忙迎了上来,“公主的衣裳都湿了,快去取了新的来。”
荣明月撩了帘子继续往里屋去,一边吩咐到:“多取一件吧,去门外请让尚书小姐进来吧,若尚书小姐不介意,便让她暂且在我院里将就一晚。”
吴敏舒被铃兰领着进了西边的屋子,小丫头将干净的衣裳拿给她,又眼疾手快的铺好了床铺。
吴敏舒看着小丫头虽是气鼓鼓的,却仍是认认真真干活的模样,带着笑意的开口:“我记得你,你叫铃兰吧!谢谢你。”
铃兰显然愣住了,因为之前的事儿,她对这位尚书小姐印象是极不好的,没想到吴敏舒还主动同她一个丫鬟道谢,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话语多少刻薄了些,耳尖有些泛红,“你不用谢我,你应该是要谢谢公主。”说罢,便急急火火的离开了,像是逃跑一般。
吴敏舒笑着摇了摇头,着实是觉得这丫头可爱得紧,转念一想,若非主子待下宽厚,怎会有如此下人;再加之,今日种种,想来清河公主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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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前一天大雨的冲刷,次日的天幕澄澈而湛蓝。
荣明月起身的时候,吴敏舒已经在偏房等待许久了,就是为了同她行了礼、道过谢再离开。
吴敏舒前脚刚离开,后脚便差人来了她的院子,说是不知道以什么作为谢礼,便带来吴敏舒亲手缝制的香囊聊表心意。两只香囊上绣的都是一些花草,配色清新、针脚细密,精致又不失秀丽,一瞧便知是用了心的。
荣明月忽的觉得吴敏舒该是个性情和善的大家闺秀,自己不该因为先前的小事便妄自揣测。
或许女子之间的感觉就是这般细腻而微妙,从前那些小小的摩擦仿佛过眼云烟。荣明月收下后顺手便将这香囊挂在了身上,又回赠了她一瓶今年刚酿制的樱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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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小憩了一会儿,荣明月便开始梳洗了,按照旧历今日有宫宴,她的父皇向来如此,到了明悦别苑定然是要唤来众人一聚的。今日是达到别苑的第二日,头一日刚到各个院子都需打理,便将宫宴的日子定在了今晚。
荣明月到达举办宫宴的前院时,阖院的人基本都到了。皇后和柔贵妃一左一右的坐在帝王身侧,之后便是荣明熙、荣明珏以及各位皇子公主。帝王寥寥几语,宫宴便正式开始,丝竹之音、珍馐美味毫无新奇。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皇后与柔贵妃二人又你一句我一句的明争暗讽了起来,也不知怎的话题就跑到了荣明月的身上。
“贵妃妹妹的清河公主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依本宫看,长乐侯家的二公子就不错。”
“劳烦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还想清河在臣妾身边多留几年。”
“话可不是这么说,若清河的婚事不定下来,不晓得有多少人背后嚼舌根了,竟会将她与骆家小公爷同时提起。”
……
荣明月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宫宴,更不愿坐在这儿听着二人的“诡辩”,便借着更衣的名头走开了。
荣明月漫无目的的散着步,离那宫宴的嘈杂越来越远,走得有些乏了,便在莲池边的凉亭中歇了下来。
夜幕深了,一盏灯笼的光亮照不见荷花的娇美,只能隐隐闻见随着夏日晚风而来的淡淡花香夹杂着夏蝉的鸣声,让这夜晚更显寂静。
“嬷嬷,你闻见花香了吗?”坐了小一会儿的荣明月缓缓出声。
“闻见了。”刘嬷嬷答到。
女子的青丝被微风轻轻撩起,裙摆也随着这夏日晚风而动,主仆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阵悠扬的曲调打破了这般沉默,这调子越来越近,荣明月忍不住起身回头,“嬷嬷,你听,是《凤求凰》的曲调。”
“公主好耳力。”缠绵悱恻的曲调戛然而止,一到带着笑意的清冽嗓音传入荣明月的耳中,随即出现的是骆青峰倒映在小小灯笼微光底下的身影。
二人目光相对,荣明月的神思仿佛是被吸进了男子深邃的眸色之中,直到男子再次开口:“公主是被在下的这曲《凤求凰》迷了神?”
“无耻,”荣明月对着男子那一脸的痞笑轻骂出声,“嬷嬷,我们走。”
“月儿,”骆青峰大步向前走到她的身旁,“你别多想,我对你的心思,你该最明白。”
“不明白,也无心明白。”
荣明月的脚步未曾停歇,身影越走越远,留骆青峰一人在原地。
树影之中,一片紫色的衣角浮动。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背影多久,吴敏舒的眼神便落在他的背影多久。
过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骆青峰的衣角,吴敏舒才开口:“栀语,我们也回吧!”
吴敏舒刚转过身,便瞧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身后,吓得她踉跄一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的庶妹吴敏琪。
还没等吴敏舒先开口,吴敏琪到是先说了起来: “嫡姐,你可真没用,父亲让你跟着骆小公爷出来看看,你便真就是站在这儿看着他与清河公主卿卿我我?怪不得父亲总说你和你那个病歪歪的母亲一样,又愚蠢又没用。若是……”
“啪”的一声,不等吴敏琪的话说完,一个结实的巴掌便甩到了她的脸上。
“贱人,你敢打我?我要告诉父亲,我要让父亲为我做主。”吴敏琪一手捂住自己的脸,一手指着栀语。
“栀语,仔细自己的手,可别伤着了,”吴敏舒淡淡的看着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暴跳如雷的吴敏琪,“吴敏琪,我的母亲是刘国公府的嫡女,是吴家明媒正娶的尚书夫人,是你应该尊称一声嫡母的当家主母。再者,我是沈相看中唯一可以嫁给骆小公爷的吴家嫡长女,你以为在这种关头,父亲还会站在你那边?我警告你,如若以后,你还敢如此出言不逊,可不就是一巴掌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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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荣明月睡得很不安稳,满头大汗的被噩梦惊醒,醒来却想不起梦中的内容。
这一醒来便久久无法入眠,荣明月干脆就起身搭上了披风,坐到案前。推开小窗,只见天色已经是后半夜了,天幕很黑,这样的暗蓝色更显出月亮的明亮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荣明月喃喃出声,声音轻柔得仿佛随着微风而去,最后飘渺得渐渐和多年以前那道青涩却清冽的男声融合。
那是大荣六十六年的冬日……
西越来犯,边境告急,帝王下旨,命骆国公带兵平定。好巧不巧,骆国公却在大军出征前夕,突发急症,病重卧床。一时出征人选虚空,朝堂众臣意见不一。几日后,朝堂传言,骆国公嫡子骆青峰主动请缨,替父出征。
大军离京的前一日,荣明熙差人传话于清河宫,想邀荣明月一同前往到雨寂山赏樱。
冬日赏樱?
不论旁人怎么想,荣明月不觉得她那日理万机的皇兄会无聊到消遣她玩儿。
荣明月收到翼王府下人的传话时,正在用午膳,传话的人前脚刚走,荣明月后脚就开始梳洗,连膳都未用了。
待到雨寂山山顶的时候,已经将近卯时了,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天幕已经有了些许暗蓝的前调。
荣明月是被阵阵缠绵的萧声指引着向前的,那是她听过无数遍的《凤求凰》的曲调。
山顶的西南角,她首先瞧见的便是几步之外的骆青峰,男子一袭淡雅的青衣,除去边缘一圈象牙白的勾勒,再也没有其余的样式,腰间挂着的羊脂玉雪白剔透,黑发上束着的玉冠青白晶莹,手中执着深绿色的玉箫,深深浅浅的青白色交相辉映,柔和了原本棱角分明的男子,阖眼演奏之中,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让人不忍打搅。
一曲毕……
荣明月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冬日里原本应该光秃秃的樱花树却开满了满树的“樱花”。女子看愣了神,忍不住走得更近些,伸手碰上了那些“樱花”,柔软的质感,原来是朵朵绒花被绑在了这枯败的枝丫上。
直至多年,她仍然记得,他在冬日赠了她满树春花……
女子从惊奇疑惑再到了然知晓的表情被骆青峰一览于眼底,男子忍不住发出闷笑,他向来不喜欢她板着脸的模样,小小年纪却总爱装得老成。
听见男子的笑声,荣明月瞬间收回了手,小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冰冷,还小小的往后退了两步。
骆青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往她跟前凑了几步,微微的弯下身子,“月儿,你看我,眼底都熬出乌青了,为了一朵一朵的做这绒花,再一朵一朵的将它们安置在这枝头。”
见她没有反应,骆青峰又朝前靠了靠,指着自己的眼下,放软了声线:“月儿,你看见了吗?嗯?”
上扬的声调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荣明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红了耳尖,她就知道骆青峰这人就是正经不了多少时候的。
骆青峰看着她绯红的耳尖,笑意就未停止过。
“骆青峰,你一直笑什么!”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恼怒,这一刻的荣明月不再是那个清贵孤高的清河公主,与所有的小女儿家一般,有着喜怒哀乐的情绪的表达,“我懒得理你,我要回去了,天色暗了,月亮都出来了。”
说罢,正欲转身。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男子再次开口,“月儿,我明日就要启程去边境了,我一定会建功立业,全胜而归,我不想再做众人口中的纨绔子弟,更不愿仅仅只做你眼中一无是处的贵胄子弟。三年,最多三年,我会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的求娶你。”
男子严肃坚定的神色让她心头一震,多年以来,她很少见到这样的他。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比起他奋死拼杀,她更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的留在帝京。
“凯旋和平安同样重要,”荣明月取下颈上的平安福,递到他的面前,“这是儿时,母妃替我求的平安福,陪伴了我很多年,它也会保佑你的。”
那天的月亮不够明亮,星星也在闪烁着自己的光辉,被浅浅光亮照亮的他们,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
“可惜啊,月明星稀才是世间规律……”女子呆愣望着天边月亮的双眸中仿佛含了些晶莹水光。
不知过了多久,荣明月渐渐又有了困意,靠着窗前又睡了过去。
而窗外的月亮始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