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好在是明悦别苑凉爽自在,日子也是舒适惬意的在过着。
头一日刚听说,翼王令沈相留守帝京,同骆小公爷到了别苑向帝王汇报国事。今日皇后娘娘便邀请别苑中各位小姐前去赏花。
一身浅蓝常服的荣明月正坐在院里的凉亭中,女子面容恬静,眼神沉净,半束的青丝随着浅浅的夏风轻轻飘拂,一手持着一本古籍,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白皙纤细,葱白的指尖翻动着已有些许蜷曲的书页。
立在荣明月身后的铃兰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乏了?”荣明月放下手中的古籍,声线中带着些许笑意,“日头也上来了,怕是快晌午了,叫人传膳吧!今日还要去赏花呢!”
“昨天小公爷刚到,今日便叫着去赏花了,这样毒的日头,也不知道有什么花可赏。”铃兰撇了撇嘴 ,“皇后娘娘惯是看不惯您与小公爷走的近,现下却特意差人来邀您赏花,您都说了前些日子淋了雨,身子还未好全,还非要让您去,指定没安什么安心呢!”
铃兰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带着怨念,荣明月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话语中带着无奈:“铃兰,你家公主要饿坏啦!”
“公主恕罪,奴婢这就去传膳。”说罢,铃兰俯了俯身,小跑着去了小厨房。
铃兰刚退下去,便瞧见刘嬷嬷从院门口走来。
妇人一走进便瞧见了桌上的古籍:“公主又在看兵书了,这古籍晦涩,连宸王殿下都说难懂,偏公主看得津津有味。”
“闲来无事,便瞧上两眼,”语气自然轻松,仿佛这只是一本小儿话本一般,二人朝着房中走去,荣明月再次开口,“嬷嬷可打听到了?”
刘嬷嬷面色不虞,摇了摇头:“只晓得翼王殿下与骆小公爷自昨日来后,便一直在陛下院中,连昨夜也是在那处歇息的。”
荣明月坐在桌前,未再言语。
刘嬷嬷踌躇许久,还是开了口,“公主,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您何必再去打探骆小公爷的消息,虽说他与吴尚书家那位小姐的婚事并未摆在明面上,但……”
话还未说完,铃兰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公主,您最喜欢的樱花冰酪来了,铃玉这一上午就盯着小厨房做这道冰酪了,定和宫里的味道一点也不差。”
只见铃兰、铃玉二人打了帘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许是晌午太热,荣明月没用上几口,便吩咐人撤了下去,倒是那碗樱花冰酪是一点没剩。
照着荣明月的心思是穿着那身常服就可以出门了的,却是拗不过刘嬷嬷几人,最终还是换了一身稍稍正式些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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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明月到皇后院子里的时候,好似所有人都到了一般,一院子的妙龄女子,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把这满院的夏花都比下去了,真可谓是人比花娇。
在这满院的色彩中,荣明月仍是一眼看到了立在那株浅粉月季旁的紫衣女子。
女子着了一身深郁的紫色,领口、袖口以及裙摆处用了银白丝线勾勒,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其余的装饰,发髻精致却不显繁复,虽说不上满头珠翠,却也点缀得精巧,发簪上垂下的流苏随着手中揺扇的动作轻轻摆动。
那女子同样也在悄悄的打量着不远处的荣明月。
只见荣明月妩媚的眼中却是孤冷的神色,唇色嫣红,唇角带着身为皇家贵女的那抹适宜浅笑,面色恬然,却又让人觉出一份清冷孤高。浅绿的上衫配着同色的罗裙,本是并不多出挑的一身衣裙,却在她身上显得清丽而雅致。鸦黑的发丝半束,只斜斜的插上了一支浅粉的樱花簪子。
二人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交互,吴敏舒露了温和的笑容,浅浅拂身,落落大方,一举一动之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荣明月回以浅浅笑意,便朝旁走去,落了座。
这样深沉的颜色,却被一个年岁尚小的女子穿得如此好,立在荣明月身旁的刘嬷嬷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皇后娘娘驾到,柔贵妃娘娘到。”太监尖细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女子们止住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恭敬的行了礼,便各自落座。
一盆盆月季被宫人端了上来。
色彩鲜艳,粉如晚霞,白如皎月,黄如艳阳;花瓣重叠,绿叶相衬,妩媚艳丽,媚而不俗。
荣明月却无心赏花,只觉着有些心慌,也说不出由头,准备趁着无人注意,出去走走。
不成想刚起身便被皇后叫住:“清河,这是兴致不高?想来还是这花不够美啊!”
女人唇角的笑意让荣明月生出一种说不上的感觉,还没等她开口,女人便又接着说到:“莫急,后头的花定是更美的,绝对让月儿流连忘返。”
在荣明月的印象里,这位皇后娘娘可不曾这样唤她。
还没等荣明月回过神,只见宫人们又端出了一盆月季,与先前的不同,这一株是罕见的紫色,开得极盛,在夏日的骄阳下更显娇艳。
“月儿,你瞧,这株如何。”坐于上位的皇后娘娘再度开口。
“美不胜收。”
“本宫也觉得,”女子嘴角仍是带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花娇艳,与舒儿今日的衣裳更是搭,就赐给舒儿吧!”
“敏舒谢皇后娘娘。”一身紫衣的女子娉婷向前,俯身谢恩。
“本宫这也是借花献佛了,这花可是骆国公夫人送来的。”女子抿嘴浅笑。
下座一片寂然,无人摸得透皇后的心思,自然也不敢言语。
只有一旁的柔贵妃不慌不忙的开了口:“哦?倒是没想到,国公夫人也爱侍弄花草。”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我那妹妹本是不喜的,但是为了自己孩儿的终身大事自是愿意的。今日便由本宫做主让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吧!”
“母后这话倒是说得莫名,怕是青峰自己都不晓得吧!”男子深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闷笑。
随即而来的是两名男子,说话的男子着了一身玄色华服,与皇后有六七分相似,只是面颌生更为锋利,这便是翼王荣明熙了。他身侧的那位男子则是骆国公独子骆青峰,比起荣明熙略微高出一些,男子一席深绿的衣裳,生得更为英朗,嘴角仍是带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痞笑。
“熙儿跟青峰来了呀!”皇后脸上的笑容好似真切了几分,“熙儿,来本宫身旁坐吧!青峰就坐在舒儿身旁吧!”
不等二人有所举动,一旁的柔贵妃便开口:“皇后娘娘,臣妾乏了,便先回了。”不等皇后说话,柔贵妃便起身离开了,“月儿,走罢!”
荣明月像是才回过神儿来一般,桌下紧握着裙摆的手堪堪松开,哪怕心中千般涟漪,面色仍是淡然,跟在柔贵妃身后,目不斜视的从骆青峰身旁走过。
骆青峰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也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盯的瞧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吴敏舒飞快的瞧了一眼皇后的神色,随即催下眼睑,还是一副温婉的模样,娉然挪开一步,留出。身侧的位置,轻柔的开口:“请小公爷落座吧!”
骆青峰站在原地未动,脸色沉了沉,连眼神也未有一刻落在她身上。
反倒是荣明熙开口了:“想来母后所望的亲事是成不了了,父皇刚下旨令青峰前往边境驱赶前来挑衅的东楚流寇。三日后便启程,不知归期,怎好耽误吴家小姐的大好年华。”
“正是,愿皇后娘娘收回成命。”男子俯身,神色恭敬却坚定。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都散了吧!”
众人悻悻离去。
偌大的庭院唯余四人,皇后的脸色更是阴沉。
紫衣潋滟的女子撩起裙摆,跪在下方,满眼的情深义重,语气更是坚定:“皇后娘娘,女子的婚嫁大事本就是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也是臣女父亲的意思,更何况臣女倾慕骆小公爷已久,早已发誓今生非小公爷不嫁,无论多久,都愿等着小公爷,愿皇后娘娘成全,愿小公爷成全。”
骆青峰站在女子身后,面色寡淡,看不出情绪。荣明熙也是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起来吧,本宫成全你。”皇后的眼中透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是本宫的懿旨,无人可违抗。”丝毫没给二人反应的时间,说完便十分满意的离开了。
“臣女也先告退了。”刚才满目深情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恢复清明的神色,毕恭毕敬的离开了,只余下二人面面相觑。
半晌,骆青峰也未开口,脸色越来越沉,像是要滴出墨汁一般。
“先前你与这吴家小姐的婚事只是传闻,如今好了,板上钉钉了,”荣明熙拍了拍骆青峰的肩膀,语气更是难言幸灾乐祸,“可谓是郎才女貌,好不般配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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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求凰》的琴调一遍又一遍的在院中回响。明明是那么热烈缠绵的曲调,却生生使人听出了一股悲戚的味道。
“吱呀”一声,铃玉轻推房门,进了书房,撩了帘子,捧着茶点,浅浅踱步,欲要上前。这番动作却是止在了立在荣明月身侧的刘嬷嬷一个“莫要上前”的眼色中。
指尖划破,点点血丝沾染在浅色的蚕丝琴弦上,泛起斑驳。
琴前的人儿似乎毫无察觉,一点都不晓得疼痛一般,仍是手舞飘扬,不肯停歇的弹奏着。
“嘣”的一声,琴弦断开,女子总算停下弹奏的素手,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断掉的琴弦。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见这张琴也是在这明悦别苑。
那时的她不过十四,正是贪玩的年纪,却被母妃看得紧紧的,整日了就是看书写字、弹琴作画,母妃总说身为皇家的女儿不可被人比下去,稍有些空余的时间也是同父皇学习骑马射箭。
而在所有的技艺中,琴是柔贵妃最擅长的,许是想将自己所会倾囊所受,自小便亲自教她指法,在琴艺上也是最为严格。不曾想自小伶俐的荣明月却独独在琴艺上犯了难。
哪怕是炎炎夏日,到了这明悦别苑中,柔贵妃仍是日日守着她苦练琴技,一日也不肯松懈,尚且年幼的荣明月忍不住向帝王抱怨。
那时的骆青峰立在帝王身后,瞧着女孩带着稚气的脸蛋气鼓鼓的跟帝王说自己练琴练得手都要废了,细嫩的指尖上确实有着几处红红的印记,忍不住失笑。
没过几日,便有侍从拿了这张精妙绝伦的琴到她的院中,说这琴唤“蒹葭”,琴弦柔和绝不会再伤了公主的手。
琴盒中还有一封未署名的信,上头只有四个字“予琴予情”,肆意而苍劲,荣明月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字迹。
可如今琴弦已断,想来也是情断吧……
“公主,公主!”刘嬷嬷连唤了几声,荣明月才回过神儿来,瞧着女子被细小伤口毁掉美感的纤纤玉手,心痛的说到:“公主,您歇息吧!您自从皇后娘娘的院中回来便一直如此,老奴知道您伤心,但是您也要顾念着自己的身体啊!”
“嬷嬷,您多虑了,我不曾伤心。你先出去吧!我乏了,想一个人躺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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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坐在地上,身影孤寂,脸上苍白,双目无神,层层叠叠的衣裙呈铺在地毯上,就如同被捧在一朵清雅高丽的花朵上,脆弱得仿佛要随着花朵凋谢了一般。
刘嬷嬷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的荣明月,惊得打翻了手中的食盒,两步并作一步的朝着女子奔去,满眼心痛。
“公主,您这是干什么呢!您前几日淋过雨,身子还未好全,今天怎可又躺在这冰冷的地上,您快快起来吧!”
女子扯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容,“好,嬷嬷,我就是屈得脚麻了,一时不查,身子便靠了下来,无大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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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重新唤了膳食,道道精致可口,荣明月却仍是没用多少。
稍晚些,柔贵妃总算是得了空,带着精致小点来了院中,屏退了宫人,母女二人坐于亭中。
“母妃院中的事可处理好了,还真是巧了,母妃刚从皇后院中离开,母妃的院中便出了事。”荣明月轻轻蹙眉,“母妃院中的人可是父皇亲自挑选的,极懂规矩,怎么无故偷窃,还相互拉扯起来。”
柔贵妃默然,只是轻轻摇着团扇。
荣明月瞧着江柔不语,十分疑惑的开口:“母妃?”
柔贵妃抬眸看了看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到:“听闻你今日胃口不佳,尝尝这点心吧!都是你素来最爱的。”
荣明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却仍是拿起点心,小口的吃了起来,没再继续问下去。
柔贵妃只是盯盯的瞧着自己的女儿,良久,又垂下眼眸,让人瞧不见其中的神色,面色淡淡的摆弄着手中的团扇。
“可是尝出不同?这点心方子是骆小公爷差人送来的,说是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不爱这些糕点,倒不如赠予喜爱之人,也算是全了从前的情谊。”
荣明月只是顿了一瞬,便继续吃着糕点,其实从第一口开始她便尝出了不同。
“骆小公爷和吴家小姐可谓佳偶天成。往后,你也会有你的天地,”柔贵妃直直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轻柔的声线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既然小公爷都送了点心方子来,你也不可失了礼数,就以那把名为‘蒹葭’的琴回赠吧!”
女子的眸中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一滴泪水随着低垂的脑袋脑袋落下,“母妃,琴弦已断……”